1954年生于江蘇南通,1982年畢業于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一級美術師,南通市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南通書法國畫研究院專職畫師。他的作品表現出強烈的東方氣質,在對稱中追求繪畫的崇高感,畫面氣息新穎、祥和、悠遠,充分表現了中國繪畫的智慧。代表作有《秋幕》《四季森林》《家》等。
作為一種文化延續和傳達的方式,朱建忠的繪畫極力呈現的是東方氣質、東方精神和東方智慧,他試圖向后人提供一種思維的可能性:原來中國畫也可以這樣畫——可以畫成這樣的單個物象,這樣的對稱,這樣的黑。以至這樣的絕對。
人要忠心,火要空心
朱建忠出生在南通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五個兄弟姊妹中朱建忠排行老大,因小名叫大德侯,所以又名朱大德、朱正德。正德,大德都是皇帝的年號,同時,大德也是梵文“bhadanta”,意思是對佛菩薩或高僧的敬稱,知道這些含義,朱建忠一度不敢再用這些名字。后來,他遇見了車前子,車前子極為推崇朱建忠的畫,對他說:“你可以叫大德。”朱建忠理解車前子話中深意,于是,再次起用大德這一名號,在內心,他將“大德”當做人生和繪畫的至高境界,終生孜孜以求之。
童年,朱建忠住在南通吳家莊,那是過去有錢人家的房產,朱家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租用其中的一問半房子,父親當時在上海工作,母親在社辦廠工作。那時候生活條件很差,但憑著母親的吃苦耐勞,父親的疼愛,子女孝敬長輩,兄弟姐妹和睦相處,生活雖然艱辛,但一家人卻很幸福溫馨。朱建忠最初世界觀的形成頗受奶奶影響。“我出生前奶奶正病重,出生不久奶奶的病就好轉了,所以,奶奶特別喜歡我。”母親要上班,幼年的朱建忠由奶奶帶,“小時候我很勤快,每天早上起來燒早飯,是那種燒柴火的灶,奶奶教我,要把柴火架空火才能燒得旺,她還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奶奶這句話對我最有影響。人要忠心,成為我一輩子做人的原則,不管是對家人,對朋友,還是往大一點說,對工作,對國家,我都很忠心。”
每到過年時,住在鄉下的舅舅會來接朱建忠兄妹們,送到鄉下的外公外婆家,那里離南通30幾里路,舅舅用推車推著孩子們步行。外公外婆天性淳樸,待人寬厚仁和。外婆是接生婆,過年了有人家的媳婦要生孩子,就用自行車把外婆接走,幾天后才會再送回來,外婆很善良,人家給不給錢她都照樣替人家幫忙,沒錢的人家就切一塊高梁糕給外婆,外婆也會高高興興帶回家。外公很嚴厲,朱建忠聽話安靜,很少挨外公的責罰,弟弟就比較調皮,喜歡下河游泳,外公怕孩子們出事就把弟弟綁在桌腿上。過年時外公家里總是來來往往很多人,十分熱鬧,外公家有一個石磨,鄉鄰們來借用石磨磨粉做蒸糕。外公有一個好習慣,他的農具最齊全,平日里他總是把農具擦得干干凈凈,一件一件整齊干凈地掛在墻上,有人家要用便可隨時來借。外公做事細心嚴謹,他的這些好習慣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朱建忠。后來母親常回憶說,朱建忠從小做事就細心周到,冬天睡覺脫衣服會把衣服一件件疊好,對此朱建忠憨笑說:“我從小就很安靜木訥,爸爸叫我呆砣,家里又那么窮,怎么會有這些好習慣呢,還是受外公外婆影響吧。”
上學以后,朱建忠屬于那種學習很好卻性格安靜、內向的學生。“我不喜歡說話,比如,老師讓大家發言、背課文,同學們可以很輕松地按照老師要求去做,我呢就很磨蹭,一直拖著,等到所有同學背完課文走光了,我才不得不去。雖然我知道答案,課文也會背,可就是怕表達,害怕面對別人。”“文革”期間學校經常開大會,讓大家表決心,朱建忠是班長,肯定要帶頭的,所以,每當這種時候,朱建忠就在心里巴望那一天自己最好能生病。因為有早年的這些經歷,后來做了父親的朱建忠,遇到兒子不想上學時他會很好說話:“好吧,不去就不去吧。”現在,朱建忠依舊是一個不喜歡表達的人,有一次,電視臺要給他做訪談節目,他害怕面對鏡頭當時就婉拒了,可電視臺的人還是一直盯著,他就給每人畫了一張畫,求人家放過自己。
在學校里,由于朱建忠個子比較矮,性格木訥文靜,所以常被同學欺負,宅心仁厚的朱建忠,卻從不記仇,也不跟任何同學產生矛盾。朱建忠外表沉靜內心卻充滿熱情,納言敏行,尤其喜歡參與各種集體活動,中小學時他自己不踢球,卻喜歡看球,給大家當拉拉隊,幫著球員們拿鞋子,衣服等,做后勤服務。因為他的憨厚熱心,加上功課又好,朱建忠一直被同學選為班長。“那些小孩子之間的所謂欺負,又不見得是惡意,我從沒恨過人家,也從不反抗,相反,我內心里特別佩服長得高大有力量的人,特別佩服英雄,特別熱愛集體,特別愿意享受老師同學給予的呵護,關心和幫助。因為自己很弱,個子矮,個性又內向,所以,就很希望被人家保護,這么些年,朋友對我好,我會十分享受、感激。”這一平和仁厚的心態,讓朱建忠在那個動亂年代,保護了自已,也成就了自己。
憨厚的朱建忠一直很運氣,初中畢業時很多同學下鄉了,朱建忠卻順利進入高中。那時候的高中,主要是學工學農做民兵,朱建忠成分不算好,爺爺是壞分子,伯父因反人民罪被判1 2年,這樣的家庭背景只能做基干民兵,不能做可以持有武器的武裝民兵。只是不管做什么,朱建忠都是滿腔熱情任勞任怨,并有所收獲。
南通市的勞動模范
1972年,朱建忠高中畢業,沒有下鄉,直接分配進了當地的一家小型化工廠,18歲進入工廠到24歲考入南藝,朱建忠做了六年三班倒的工人。
化工廠生產一種農用化肥,活重,條件差,很苦很累,還有毒,朱建忠在工廠期間就曾被毒暈過。工人大多是朱建忠的同學,畢業了大家就一同分到工廠做工,從學校來到工廠,從同學變成同事,大家相處比較輕松愉快。那時候能分配到工廠當工人,不用下鄉就已經是很好的事,當工人對那時的學生并不覺得跨越幅度很大,因為在學校學工學農早就做著工人農民的事。
做了兩年基礎工種,之后朱建忠就做了工段長,朱建忠以不變應萬變,什么樣的工人在自己的班組里都能好好做事。工廠都是年輕人,難免調皮搗蛋貪玩不想干活,朱建忠擔任工段長幾年,大家都很聽話,班組的氣氛積極向上,也因此,朱建忠被評為市勞模,在那個年代能成為市級勞模,朱建忠靠的就是他的平和仁厚的心態和憨厚勤快的為人。“前幾年南通市總工會打電話給我,問我退休沒有,市勞模退休后可以享受全額退休工資。這些年每年還有幾百塊錢的慰問金。”對這些待遇朱建忠心存感激,“都這么些年了還被記著,當年能被評為勞模。也沒什么特殊貢獻,帶著大家一起把工作做好原就是我的本分。”談到做領導的體會,朱建忠依舊憨笑:“其實,我并不懂什么叫領導,什么叫管理,我也沒什么特別的辦法。比如,有一個工人特別愛打架,一到上班時就要睡覺,領導把這個難纏的工人調到我的班組里,他來上班第一天我就和他說:上班不可以睡覺,實在想睡了你就回去睡,你的班我來幫你頂上。我就是這樣想,人跟人,怎么不能溝通呢?有什么事情我跟你們說清楚,再比如,恢復高考時,有人要復習考試,四點上班,五點我就讓他回去復習了,他的工作我來幫著做。”面對打掃衛生這樣一類苦活一些工人不愿意做,朱建忠也不批評,只是自己動手做,只要工人說出理由他一律相信,并不做對錯判斷,就這樣一個
“呆砣”工段長。用自己的以誠相待讓工人們很服氣。
那個年代學校、工廠經常要出黑板報,寫大字報,朱建忠在學校做班長,到工廠做工段長,做領導的責任之一就是去做沒人做的事,所以,朱建忠就常常給黑板報畫插圖,這些插圖是朱建忠最初的繪畫訓練。1974年,經工廠同事老魏介紹,朱建忠認識了侯德劍老師,這讓他有機會參加市創作辦公室組織的繪畫創作學習班。學習班為期一個月。那時候畫畫,首先是確定題材,在鉛畫紙上畫出草圖,然后用宣紙拷貝,再用毛筆描畫。第一次參加學習班,一個月里朱建忠沒畫出一張畫,他從來沒有學過,完全不知道怎么畫。“有一次搞創作,范揚畫的是大海和漁民,老師就拎著我耳朵把我拉到范揚的畫前叫我看:這才叫國畫。那時候我對繪畫真的是一竅不通。”
在學習班認識了袁峰老師,以及沈行工老師、陳守義老師,這些老師給朱建忠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讓我突然明白,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有學問有品質有修養有風范的一群人。”學習班讓朱建忠的視野開闊了,離開機器車間看到了繪畫,他感覺到內心有一種熱情被鼓脹起來,有一種想要學習的沖動。第二期學習班,朱建忠的畫就參加了南通市的展覽,第三期學習班,朱建忠的作品被選中參加江蘇省工人繪畫展。
此后,朱建忠經常跟著一批畫畫的朋友憑著對繪畫的熱愛,盲目地卻也是不停地滿腔熱情地畫著,畫碼頭,畫速寫,畫模特。也會找到一些有限的資料,如蘇聯繪畫、吳作人畫作等,對著臨摹。1976年,最后一批推薦上大學,朱建忠被單位推薦到南京化工學院,這對當時還是工人的朱建忠無疑是十分難得的機會,不過,已經愛上繪畫的朱建忠放棄了這個機會。“領導問我學習怎么樣,我說我的數學很好,幾何也很好。領導說推薦你去讀大學,我問是什么學校,領導說是南京化工學院,我說不去。”朱建忠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在學習班學畫畫很有勁,并不迫切想上大學,即使上大學。也是要去一個跟畫畫有關的學校。1978年恢復高考,朋友們拉著朱建忠一起復習,臨近高考,朱建忠調休三天,沒跟任何人說,只到工會開了封介紹信就去參加了高考。“考試的時候我畫的是速寫,十五分鐘就畫完了,看看周圍的人還在打輪廓呢,我很糾結該不該交卷離開?急了一頭汗。”
結果如愿以償,朱建忠被南京藝術學院國畫班錄取,曾經的勞動模范那一雙原本操作機器的大手,拿起了毛筆,從此,就再也沒有放下過。
“筆頭最狠”的南藝國畫班學生
1978年朱建忠進入南京藝術學院國畫班,這時朱建忠發現,自己對國畫真的是一竅不通,看見同班同學拿一張宣紙放在氈子上,不用打底稿提筆就能作畫,這讓朱建忠且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老師問每個同學進南藝之前都跟哪些老師學過畫,問到朱建忠時,他回答說自己從來沒學過國畫。老師笑說那你是天才。
所幸的是,朱建忠遇到了一批諸如沈濤、陳大羽,張文俊、戈瑋、李婉、王孟奇、吳元奎、董欣賓等非常優秀的老師們;遇到一班同樣非常優秀的同學:于友善、張友憲、徐建明,張靜,高云、張振華、周明亮等,特別是班上的兩位女同學,李璋和姚紅。那時候,在朱建忠的感覺里,“她們倆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子。”這些同學不僅底子好,學習也十分用功,每天一大早,同學們就起來練字,朱建忠也跟著練,看同學們練什么帖子,他也照樣買了字帖回來寫,朱建忠坐在教室第一個位置,有一天,王孟奇老師到教室轉了一圈,隨后停在朱建忠身邊,看了一會兒,說:“朱建忠的筆頭子最狠。”朱建忠聽了很是納悶,他不懂,這個“筆頭子最狠”到底是說好呢還是不好。“進校前我沒看過一張古畫,對中國畫一無所知,很多東西我都不懂,同學口中說的四僧,四王什么的,我都不知所以然。看到黃賓虹的畫,同學們嘖嘖稱贊,連油畫班的同學都在說好。我站在邊上看,卻看不出到底好在哪里。”什么是國畫?這個最基本的概念朱建忠依然是不懂,不好意思問同學,他就寫信給中央美院的林曉。林曉的回信似乎也沒有說明白。這些基本知識的缺乏讓朱建忠失去信心,他甚至想到過退學。好在,朱建忠個性中有很樸實的執拗,看不懂就不作聲,不必不懂裝懂;知道了不懂就去學,去補課,去鉆研,一方面朱建忠苦練筆頭子功夫,另一方面,他開始自己找書看,他要從“什么是國畫”這個概念入手,搞清楚他要學習的究竟是什么。理論上弄清楚了,才知道筆頭上怎么用勁。
無疑,這是很智慧的選擇。
朱建忠進入大學時已經25歲了,在本該學習的年紀他在做工,再進學校學習,他發現自己缺少太多的基礎知識,他必須集中精力去解決最關鍵的問題。可是什么才是關鍵的問題?他曾很努力地去補唐詩,讀了一些杜甫的詩,發現一句話里有很多的典故,理解起來很辛苦,朱建忠心里嘀咕:“什么唐詩,不就是罵人也不好好罵,還要借個典故來說事么。換做我,想罵人了就直接罵唄。”朱建忠也知道唐詩等這些古典文學基礎很重要,但是,對于一個沒有繪畫基本功的國畫班的學生,目前,唐詩還不是當務之急。問向內心,目前,最讓自己疑惑的問題還是那個基本問題:什么是國畫?
不斷探究之后,朱建忠有了自己的認識,他說:“中國畫這個詞的歷史本來就不長,只是用來區別外來繪畫的。東西方繪畫的本質區別并不僅僅體現在材料的不同,中國畫區別于西畫的還是其中的東方氣質、東方精神。”朱建忠認為中國畫的根本是線條的質量,花鳥、山水、人物、工筆等等都是要講究線的質量。明確了方向,朱建忠就知道怎么下功夫了,學校開設的所有工筆畫課程,他都只畫白描線稿。并用一個星期的時間臨摹完《八十七神仙卷》。
朱建忠有著很好的繪畫天賦,正如王孟奇老師當時的評價“朱建忠的筆頭子最狠。”這個“狠”來自他繪畫的天賦本能。同樣,他對好的繪畫也有天生的直覺。朱建忠看畫的經驗是做減法,把畫面很多東西全部抽掉,只看根本。比如,他看劉海粟的潑彩,看到的不僅僅是滿紙的潑彩,他更關注線條,“就是那幾根線條,把滿紙潑彩支撐起來了。”1978年,學校組織同學們去北京故宮參觀,那時正值秋天,故宮把很多藏畫拿出來晾曬,同學們去看,徐建明指著一大堆的故宮藏畫問朱建忠:“你最喜歡哪一張?”鋪陳在眼前的畫以及畫上的題名,對朱建忠都是陌生的,他就用手指給徐建明看。徐建明走過去看了告訴他:“你喜歡的畫家名叫倪云林。”
不要畫的像任何人
朱建忠學習勤奮刻苦,也懂得用方法,他善于從不同的老師身上學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陳大羽老師開設的是花鳥課,大羽老師上課就是不停地畫畫,但是,又不是僅僅示范給大家看,畫幾筆大羽老師就叫同學們仔細看,認真想:老師畫的是什么?下一步會怎么畫?比如,大羽老師在紙上畫紫藤,幾根線,再畫花,然后提示同學們:藤是從哪邊出來的?要不要加葉子?這樣的課上,朱建忠總是一絲不茍地積極地跟著老師的引導去想,跟著老師的畫筆去思維,去構圖,每當看到老師畫出來的結果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樣時,他會去比照這之問的差距,常常,朱建忠會忍不住感嘆:“原來老師是這樣畫的。”另一方面,他并不完全跟著老師走,他有自己獨特的學習方法:追尋老師畫法的源頭,他認為:“既然老師也是從別人那里學來的,我就沒必要僅僅跟著老師亦步亦趨。”大羽老師的花鳥課結束時,很多同學臨摹幾百張大羽老師的作品,而朱建忠只是臨摹了幾張交作業,其中一張作業還是用虛谷的畫法,畫的是一張菊花,題款: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對中國畫的理解,朱建忠深受王孟奇老師的影響,在王孟奇老師的啟發引導下,朱建忠循著中國繪畫史追溯繪畫的傳統和根本。大二時。朱建忠開始研究虛谷。一次去南京市博物院看展覽,看到了一張虛谷的人物畫,極其精妙,朱建忠欣賞虛谷的用筆,氣息空靈。筆法干枯,畫面平和,毫無粗暴之感。仔細研究之后,朱建忠還發現虛谷畫圓是反向用筆,線條有交叉,有交叉就有空隙,所以,虛谷筆下的實體實質是虛的,這種交叉很簡單,就像兩根筷子疊在一起,就可以形成空間感。研究虛谷之后,再回頭看大羽老師的畫,就看到了差別,“相對于虛谷的筆法,大羽老師就有點實。實,畫就會顯得平面,從而缺少氣韻流動的感覺。”朱建忠也很欣賞朱屺瞻,他認為朱屺瞻也屬于筆法“狠”的類型,有點像油畫那樣塑造的感覺,特別有力量感。“筆頭子狠,情緒飽滿,畫出來的意境卻很平和,這是高手;以淡畫淡,以平和畫平和,那叫庸俗。”
氣韻生動,是國畫最基本的東西,是看懂中國畫的一道門檻,朱建忠由此認為,很多人說黃賓虹好,卻未必真的看懂了。黃賓虹怎么看?朱建忠認為:“第一要看原作,第二要看他畫的對象,才能體會到黃賓虹的大智慧。大家說到黃賓虹就是說他積墨,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實際上他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畫,黃賓虹的畫,可以一層一層地剝掉,剝掉的每一層,都可以單獨成畫。這樣的層層疊加之間,就是空間,有空間氣就能過得去,只要氣能過去,畫面就是通透的。”
入學時,朱建忠被分配到人物畫班,那時候他不會畫也不懂畫。后來看畫論,他發現中國古代畫論,談的都是山水。慢慢的,朱建忠意識到不畫山水,很難真正理解畫論,于是大二開始他動手畫山水,那時候同學中徐建明是畫山水的,于是徐建明就成了自己的山水畫入門老師。一旦開始畫山水,朱建忠感覺山水畫比人物畫有意思多了,從那時候起,除了完成必要的功課,其余時間都在畫山水。開始畫山水是臨寫龔半千的《課徒畫稿》,接著是臨摹沈周、石濤,同時也看劉海粟、朱屺瞻、林風眠。朱建忠的所謂臨摹,確切說是看,是仿,每一次臨寫,都是一次改造,他并不是對著畫冊照搬照套,畫冊只是參照。同時,當他臨摹一個畫家臨到很像的時候,就會趕緊放棄。因為,他不愿意自己畫的像任何人。
1980年10月,學校組織同學們去黃山寫生,回來后在南藝展廳做了一個班級寫生匯報展,劉海粟老師也來看展覽,劉老看得很認真,對很多同學的作品都做了評點,看見劉老在自己的畫前停住,朱建忠嚇得趕緊跑到展廳門外,過一會兒老師出來叫朱建忠,他只好硬著頭皮進去見劉老。劉老對朱建忠說:“你畫得很好,你學的是石濤?”朱建忠點頭,劉老問朱建忠今年多大了,朱建忠回答說26歲,劉老笑著自豪地說:“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做校長了。”劉老接著鼓勵朱建忠:“你畫得很好,好好畫,前途無量!”
想要畫好畫,必先做好人
南藝四年,朱建忠解決了繪畫的基本問題:什么是繪畫。同時,也明白了人生的根本道理:想要畫好畫,必先做好人。每個人都有一個小我,藝術家只有超越小我才能成就藝術的高度,齊白石是一個農民,農民的天性里有質樸卻也有狹隘,齊白石超越了狹隘,他的質樸就成為一種獨特的力量。畫的境界,首先是人的境界,心干凈,畫才能干凈,讓朱建忠醒悟到這一點,跟南藝的一段經歷有關。在學校時,朱建忠曾受過兩次處分,這是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的事,也是讓他銘記一生的事。
二年級時,朱建忠正在做創作課作業,接到家里來信說母親生病準備開刀,“當時正在搞創作,我想在家可以一邊照顧母親一邊搞創作,就趕回南通了。結果,回來后,學校按照曠課兩周給了我一個處分。”另外一次是學校組織外出寫生,朱建忠管理大家的報銷發票,為了沖賬他做了一張假發票,結果朱建忠為此再次被處分。這次處分,直接影響了朱建忠的畢業分配,本來已經被列入留校名額了,處分下來后,朱建忠在填寫志愿時堅持要求分回南通去,“老師一直勸我留校,但是我覺得心里過意不去,這件事對我影響太大了,讓我看到自己骨子里的劣根。我一生都在為此反省。”假票事件發生后,同學們之間有些議論,猜測是誰告發的,作為當事人朱建忠自己對此并不追究,他選擇的不是記恨而是反省,不是回避而是面對,這些年來,他把大學的這段經歷當做一面鏡子,反思自己個性中的不足,感激當時的老師同學對自己的幫助和寬容,“正是學校的寬容,老師同學的幫助,才讓我能得以順利畢業。”
1982年朱建忠畢業分配到南通市工藝美術技校當老師,直到1990年離開學校調到書法國畫研究院。這八年里,正好經歷了85前后的美術新潮,朱建忠的繪畫也是在不斷的探索和改變之中。他研究齊白石,也琢磨莫蘭迪,“我喜歡莫蘭迪的平和,他反證了中國畫的特質,東方人對空白的意識是宇宙,莫蘭迪的空白,卻總是被畫面上的一些線條(桌子、墻壁等)規定了。不過,新潮藝術對我很快就過去了,我覺得自己這塊料,隨便玩玩是玩不出有價值的東西的,只有老老實實地學習、研究、思考、努力,才有可能做點事來。那幾年有吳維佳等一些朋友在南通,我們經常在一起探討交流,他們帶給我許多自己原來完全不懂的知識,給我許多鼓勵,我非常慶幸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能遇到影響我一生的良師益友。”
在當老師期間,朱建忠多次帶學生到郊外寫生,自己也經常騎著自行車出去,畫了不少南通郊外的寫生類作品,后來到云南、貴州、廣西等地考察,畫了一批尺幅較大的寫生作品。幾年畫下來,朱建忠對看到的現實景象做了概括:平原的景就是樹、小橋,流水、人家。他反問自己:“我喜歡小橋流水人家那般的詩意嗎?回答是不喜歡。我喜歡的是想象中的沙漠、草原大山帶給我的那份雄渾與博大。”這樣的思考,讓朱建忠慢慢接近自己的繪畫理想。1990年,朱建忠從學校調入南通市書法國畫研究院,成了一名專業畫師,從此潛心從事中國山水畫的創作與研究。
在對稱中追求繪畫的崇高感
1991年,南通市書法國畫研究院與西安畫院組織兩院間的交流活動,到對方的畫院舉辦展覽,在西安舉辦畫展期間,朱建忠去參觀黃帝陵,他被黃帝陵的對稱美深深打動,西安回來之后,他開始創作對稱系列作品。
對稱是東方美學的特質,體現一種莊重,威嚴,可以營造出一種崇高感、神圣感,中國繪畫、雕塑、建筑中都講究對稱。中國傳統繪畫中,帛畫、年畫,漢代的絲綢圖案等都比較講究對稱,在《歷代名畫記》中,可以看到五代時期流行一種“裝堂花”花鳥圖像,五代王處直墓室后壁上,有一種準對稱式的巨幅花鳥畫,都是典型的對稱式構圖。中國古代建筑尤其是歷來的皇宮、都城都是對稱布局的,如故宮等,它強調一種莊重、肅穆的氣氛,追求氣息中正,在四平八穩的對稱均衡中顯示出一種古樸的莊重的關系。對稱所體現出來的美學特質,正是朱建忠要追求的藝術感覺,他的內心一直崇尚英雄,有濃厚的英雄主義情結,對稱美讓他找到了可以充分表達自己內心情感、實現自己內心想法的繪畫形式。
為了追求對稱,朱建忠在作畫過程真的就用尺子去丈量,以確保畫面的景物保持絕對的對稱,“我做事很絕對,我就是要畫得中規中矩。”對稱構圖的畫面效果有一定的裝飾性,朱建忠在創作過程中,用層層渲染的手法,營造出單純卻不單調的背景。在四周蒼茫無邊的氛圍下,凸顯畫面中央的端正物象。連續多年,朱建忠投入到對稱系列作品的創作中,作品參加了國內外許多重要的展覽,受到廣泛贊譽和關注。
這一年,由團中央組織、中國美協承辦的“中國的四季”美術展,在日本舉辦,并有中日兩國最重要的藝術家擔任評委,日本評委是平山郁夫,中國評委是吳作人,朱建忠的參展作品《秋暮》,一舉獲得這一大展的金獎。《秋薯》風格屬于對稱系列,畫面氣息新穎、寧靜、祥和、悠遠,有裝飾感、現代感,接近日本的浮世繪。
1993年首屆全國中國畫展,1997年德國路德維希市美術館舉辦“四僧?七個畫家”中國畫展,朱建忠入選畫展的作品,都是對稱系列作品。
在德國舉辦的“四僧七個畫家”,由南京市博物院組織,由德國波恩美術館館長擔任策展人,四僧是明末清初時期中國繪畫史上名噪一時的繪畫流派,成員是石濤,八大山人、髡殘和弘仁,四僧的參展作品由南博提供。七個畫家是常進、范揚,楊春華、朱建忠、張友憲、周京新,鄭奇等——當時江蘇畫壇最有實力的山水畫家。在為展覽所做的畫冊前言中,那位著名的德國策展人對來自中國江蘇的七位畫家一一評點,給予極高的評價。將四僧的作品與當代七位畫家的作品同時展出,旨在表達一種“中國繪畫傳統的延續”,而朱建忠等七位當代畫家正是延續傳統的代表性畫家。這次展覽中,朱建忠的四幅參展作品全部被德國藏家收藏。
因為展覽,朱建忠走出國門,親歷不同的文化,讓朱建忠對中國傳統繪畫、中國文化甚至國家,有了感性的認識。“日本文化是從我們唐代拿去的,日本畫中的高貴寧靜的氣息,讓我想到宋代繪畫,由此明白了什么叫血脈相通,什么叫傳統延續。”期間,平山郁夫先生的巨作《敦煌》和他拍的敦煌照片同時展出,他所繪制的作品與攝影作品幾乎一模一樣,通過與日本繪畫的近距離關照,朱建忠更進一步明確意識到:中國繪畫是充滿智慧的。中國畫的智慧,就是用抽象營造具有無限想象力的視覺空間。
德國畫展期間,朱建忠和同行的畫家們一起首次游歷歐洲,朱建忠喜歡德國的嚴謹和安靜,海德堡像童話一樣,而在巴黎的羅浮宮,朱建忠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那一天,我們從盧浮宮出來,大家都有些沉默,我們確實是被深深地震撼了。晚上,我睡不著,我要在心里找回自我,找回對自己文化的自信。”朱建忠和范揚住在對面房間,第二天一早,他們倆幾乎同時打開門,然后倆人同時說了一句話:“我們不怕,我們有五千年的燦爛文明。”
將大山大水濃縮為單個物象
對稱系列作品之后,朱建忠開始了具有獨特風格意味的山水畫創作。朱建忠的山水畫,不是現實景象的再現,而是著眼現實中的單個物象,并賦予這一單個物象以脫離現實的背景環境,在虛幻和寫實之間,構建一個有張力的視覺空間。
經常外出寫生,也畫了很多寫生,朱建忠似乎并不滿意,他不喜歡寫實,不贊成對景寫生。“我看傅抱石的寫生稿,他的寫生是記錄式的,把感興趣的東西記錄下來,用線條圖像記錄,也用文字記錄,什么顏色什么形狀。我們畫家組織去貴州寫生,我看見常進老師對著一片石頭看了很久,后來他以這片石頭為對象畫了一張作品,我發現他畫出來的畫,背景和實際景物并不一樣,石頭也被常老師做了改造。所以,我們一起出去寫生,回來后,幾個人畫出來的寫生作品相差很大,這才是我理解的寫生。現在人們對寫生的理解,就是一個老師帶二十個學生去畫畫,大家畫出來的都是一個樣子的,頂多是筆墨上的好壞之別。”朱建忠認為,寫生是中國藝術教育體制的產物,“讓學生對景寫生,做老師的就很輕松了,問題是,這樣的做法對學生是有害的。”
2010年朱建忠去中央美院給學生上了兩星期的課,他發現國畫班中,除了從附中考進來的學生對毛筆還算有點感覺外,其他學生不懂毛筆。針對這個狀況,朱建忠推薦沈周這個比較中性的畫家,讓學生們臨摹,有同學說自己是人物班的學生。跟沈周這樣的畫家沒有關系,朱建忠反問:“你們畫的素描跟國畫有什么關系呢?齊白石畫素描嗎?”面對這樣的現狀,朱建忠很擔憂,現在畫工筆為什么那么興盛?是因為盛世么?顯然不是這個原因,而是這個時代身為畫家的無奈,大家只能去畫工筆了。為什么7因為,我們這個教育體制培養出來的學生,最大的能耐就是會畫工筆。藝術類考生考前嚴謹的規范的造型訓練,扼殺了學生的想象力,而所強調的這種所謂的造型能力,卻有明顯的不符合中國傳統繪畫的造型章法。“我看過一些年輕畫家畫畫,用電腦就可以把人物的線條做出來,然后就把電腦里的人物線條拷貝在宣紙上,再做渲染,一張工筆人物畫就完成了。”
傳統繪畫也講寫生,但是那是有準備有想法有創造的寫生。有準備的畫家和沒有準備的畫家,面對同一片景物,畫出來的東西肯定是不一樣的。這個準備是什么?朱建忠打了一個比喻,寫生一棵大樹,大自然里的樹是千姿百態的,而在古人筆下卻有章可循,各種皴法,古人都做過概括了,概括的方法也符合毛筆的筆性。“我上課教學生,畫松樹,一定要看看真的松樹是什么樣子,古人的智慧就體現在自然和筆墨之間,所以要看看自然原本是什么樣子的。”古人怎么畫梅花?他們常常選取的就是那么兩三枝,賞心只需兩三枝。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那畫出來的三兩枝,那些空白是什么?對了,那些空白里代表了一片梅林。后人能在那空白里看見梅林,前提是,畫家在畫的時候,曾經看過了一片梅林。心中有了那一片梅林,他畫出來的三兩枝就具備了一片梅林的品質,于是,他才能通過三兩枝的梅花,表達一片梅林的境界和高度,這就是中國畫的智慧,是古人的智慧。
理解了中國繪畫的這一精神境界,不管是畫人物、山水、花卉還是畫什么其它題材都不重要了。就像看書法,重要的不是文字的內容,書法是通過筆的陰陽頓挫。通過線條的韻律美,感受書畫的境界。畫家就是通過繪畫手段來傳遞自己思想和精神境界。博大的精神境界是人類所共同向往的,傳達方式是充滿中國特色的,這就是中國繪畫。
朱建忠強調,畫工筆的一定要畫寫意。不管畫人物的畫花鳥的畫家。都要能畫山水。不畫山水就不可能真正搞明白中國傳統畫論,進一步說,山水就是解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天地的關系,畫中國畫的畫家,不畫山水就體會不到中國畫的意境。而要畫出大山水,就必須行萬里路,看盡人間山水。對此朱建忠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和體驗:“面對大山往往我是畫不出來的,每當我面對大山時,都會有被震撼的感覺,在大山大水面前,我們實在是太渺小了。”面對自然界的山水給予人的震撼和壓力,朱建忠的體會是:面對大山,那么莊嚴那么有分量,我們只有把心底積壓的東西釋放出來,把心胸打開,跟山水對話,溝通,因為。我們人很渺小,唯一能和自然山水對話的就只是人的精神。精神氣息貫通了,人與山水就平等了。所謂的氣吞山河,指的就是我們人的精神氣質跟自然的溝通,融合,
“行萬里路,就是為了打開畫家的心胸,不僅僅是為了真的要去畫一座大山。心大了,心里真有一座大山,畫一棵草,一棵樹,或是一塊石頭,也能見大山的氣勢和精神。”
把自然景象中的整體意象化成最有代表性的繪畫元素,表達在作品里,通過被抽象過的單個物象,再現心中的山水,這就是朱建忠山水畫的追求。
以絕對追求無限
縱觀朱建忠的繪畫,會發現他是一個追求絕對的畫家。他的作品,絕對的對稱,絕對的單個物象,絕對的黑,絕對的大片空白。這些絕對的追求之中,朱建忠試圖表達一種獨特的繪畫理念:以絕對的少,表達無限的多;以絕對有限的表現手法展示無限的視覺空間。總之,他是要以絕對追求無限。
朱建忠的單個物象類作品,風格很鮮明。對稱作品中的單個物象是一些房子,山水畫中的單個圖像,是一些樹、石頭、人物等。朱建忠喜歡畫松樹,蒼茫的黑色,白色或者青綠的背景下,一棵或者三兩棵松樹立在畫面中央,有一絲清冷,讓人想到深山廟堂里的古松。朱建忠特別喜歡松樹,看到松樹就很高興,他喜歡深山廟堂野生的古松,也對天安門廣場上那些松樹有特別的感受。朱建忠回憶起多年前去參觀北京故宮,夜幕中,與朋友坐在故宮門口聊天,蒼茫的夜色讓天安門前的古松柏化作一層厚重的黑影。一縷燈光,或是偶爾從皇城上空劃過的夜鳥的啼鳴,將黑影打破,那種氣息,恰似自己在宣紙上渲染的水墨意境。朱建忠去過承德避暑山莊,那里的松樹很粗很壯,朱建忠卻不是太喜歡,他覺得那些松樹被局限在狹小的空間里,像宮廷里面的妃子一樣,雖是各有風韻,卻為爭搶著頭上的一縷陽光腳下的一方土壤,扭曲了姿態,“我更喜歡平平常常的那種松樹,不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姿態,但是一定是生長得很自由。”所以,看朱建忠的畫中,很多松樹既不是高大,也不是很筆直偉岸的,但是,卻是生機勃勃,自在悠然的。
朱建忠有很多黑色的作品,是那種非常極致的濃黑,松樹,老道、房屋乃至流水行云,都隱藏在大片蒼茫的黑色中,凝重而神秘。朱建忠說:“畫這么黑,我自己的感覺是清晰,我知道我要表達什么感覺。”這樣的黑畫,朱建忠覺得很有挑戰,有時候。用線勾出一棵樹兩棵樹,然后用黑色渲染,墨色很濃很黑,用水打潮之后,畫面上甚至看不出什么物象了,朱建忠就用一個紙毛筆,標注出來哪個地方需要繼續染黑,哪些地方有樹木。畫畫的過程就是一次極端的嘗試,他常常興致勃勃地期待著結果。想看看究竟能黑到什么程度,這是畫家對自己的挑戰。對自己感覺的驗證,如果這樣的黑沒有將感覺淹沒,在一團水墨中能看到細節,看到透亮,那就達到了自己想要追求的境界。
為什么要畫得這么黑?面臨這樣的疑問,朱建忠會侃侃而談,會拿八大山人畫的魚來做案例。“當朋友問我這個問題,我會指著八大的那條魚問:魚在哪里?朋友回答:在水里。那我就拿起毛筆開始在空白處上畫水,畫了幾筆朋友就說別畫了,把水畫滿就不對了。為什么不對?繼續追問,不畫畫的朋友回答說白紙不見得就是水。會畫畫的朋友可能會說白紙就是水。這就有意思了,畫面中的留白部分究竟是什么?”有人說趙無極的畫,是“從宇宙中拿出一小塊,而這一小塊又反映了整個宇宙。”朱建忠借用這句話來解釋中國繪畫中留白的含義,留白是白紙,是沒有畫任何東西的空白,但是,卻猶如宇宙中的空氣,看不見,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并有著強大的氣場。
但是,中國畫中的留白,因為是白紙,而越來越被人忽視,弱化,很多人不去關注畫面中的留白,對白紙的認識被弱化了。人們長期以來只看到畫面上的三兩枝桃花,而不再去追究大片白紙的意義。于是,追求絕對的朱建忠開始跟自己較勁了,“你不懂得白是什么,那我就畫成黑,好不好?”朱建忠用極端的方法刺激人們的視覺審美習慣:黑的和白的實際作用是一樣的,只是,當他用絕對的做法畫出這樣黑乎乎的一團水墨來,就有人發問了:黑的是什么呢?發問,就是關注,就是思考。朱建忠要達到就是這個目的,讓人關注物象之外的大片空白,由此刺激人們的想象力。
那么,黑是什么呢?黑是實,其實是虛;黑是局部,其實是無限;黑是無,其實是有。當然,黑是無窮的可能性。
理解了黑,就不難理解朱建忠其它色調的作品,不管是大片留白,還是滿紙青綠,都是以絕對的表現手法,營造無限的視覺空間,刺激觀者的想象力。
畫畫是回報社會的唯一方式
朱建忠有很好的筆性,有王孟奇老師早年就認可的筆頭子很狠的繪畫天性,也懂得用線條造型,只是這些年,他的創作更多地是喜歡水墨渲染的方式,這符合他的性情。他始終是有些孤僻清冷的,那些山水,樹木,房屋,經由他一復一日的耐心打磨、細致渲染、純粹干凈、一層不染、一派真氣。
朱建忠一直以為,花太多的時間去磨練技法并非繪畫的正途,“我看到太多的畫家,早年就畫得很好,十年二十年過去了,畫的境界卻越來越狹隘,我也練技法,只是我不會為了技法而技法,我只有為了表達需要而去尋找方法。”朱建忠強調,技術肯定要有精神層面的東西作為基礎,畫家不能被技法所困,畫家有自己的使命。
畫家的使命是什么?朱建忠的答案是,畫家要有天下心。什么是畫家的天下心?朱建忠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他對天下心的理解。2007年江蘇省畫院選了一批畫家去貴州寫生,朱建忠一直與同是山水畫家的常進老師同住一個房間。數日的相處,朱建忠感嘆,“常進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畫家,以前我還直呼他的名字,那次交往之后,我就只叫他常老師了。”讓朱建忠從內心敬重的,不僅是常進低調謙和的為人,更是常進在繪畫藝術上的追求和建樹。“常進老師成名早,有了大家普遍接受的風格,但是他一直在求變,他的每一次探索都帶給我們驚喜,我想他是在努力拓寬自己繪畫的路,而這種探索的意義,就在于他能夠對后代有所啟發。”朱建忠認為,常進就算得上一個有天下心的畫家,常進有這樣的愿望:對中國畫要有自己的貢獻,要能為中國畫發展的可能性做一點嘗試,向后人提供一種思維的可能性。這就是可貴的天下心。
冷冰川曾這樣描述朱建忠“這個人在公眾中從不出頭露面,在人群中從不提高嗓門,人們幾乎聽不到他呼吸的聲音。但當他和他的作品出現在你的眼前,沒有人不會不感到他樸素的力量和深度。”是的,用“樸素的力量和深度”來概括朱建忠是妥帖的,他的天下心,他的愛國心,因為樸素而具有了一種感人的力量和深度。前年去美國,朱建忠再一次體會到什么是愛國心。“第一次站在那個懸掛五十面國旗的廣場上,我流淚了,那一刻的感受是震撼和感動,我體會到國家。民族對于一個普通公民的意義。”后來在大都會博物館,朱建忠看到我們的畫掛在大都會的墻上,他又流淚了,“心里感慨啊,我們的畫貼在人家的墻上,是難過呢還是慶幸呢。我在心里說:我愛自己的國家,我希望我的國家也能一樣愛我們。”朱建忠是黨員,畫院成立20年時,朱建忠申請入黨,之前,朱建忠認真地研究黨章,然后找到書記說:黨章要修改。書記說:黨章是讓你學習的,不是讓你修改的。說起這些事,朱建忠有些困惑,“我愛自己的國家,可是,我能為國家做些什么呢?其實,我們早就被邊緣化了。所以,我就好好畫畫吧,畫畫是我回報社會的唯一方式。”
作為一種文化延續和傳達的方式,朱建忠的繪畫極力呈現的是東方氣質,東方精神和東方智慧,他試圖向后人提供一種思維的可能性:原來中國畫也可以這樣畫——可以畫成這樣的單個物象,這樣的對稱,這樣的黑,以致這樣的絕對。
1998年,朱建忠的作品《四季森林》,入選首屆江蘇省美術節,并獲得金獎。《四季森林》畫的是三峽,朱建忠去三峽寫生,看著現實中的三峽,朱建忠腦海里出現了另外的一個畫面三峽的山上應該全都是樹啊。回到畫室,朱建忠在一張高達兩米的宣紙上,渲染著自己心中的三峽,一個四季有森林的三峽。畫面很單純,就是兩座大山。山上都是樹。畫的尺幅很大,朱建忠沒有勾線,直接用顏色暈染,他要的就是脫開束縛,營造出那種茫茫的沒有邊界的感覺,《四季森林》,畫面十分厚重,有一種“仿佛回到宋朝”的高遠氣息。
2003年,作品《家》參加“現代?都市水墨畫展”,并獲得銀獎。《家》畫的就是朱建忠自己的家,書房、樓梯,還有一只貓,畫的是水墨,線條則是直接用尺子打出來的。畫面展示了一個很溫馨的家,顏色的基調是黃色的,偏一點暖,是那種木質的暖色。《家》這幅畫掛在展廳里顏色很悅目,遠遠地就看見了,走近看,有很多細節,窗戶、廚房、油煙機,還有貓。同時,朱建忠還畫了一張《盲道》,那時候盲道剛出現不久,這是都市里一個新穎的細節,體現著都市文明的進步,有著讓人感動的人文關懷的意義。朱建忠用一張八尺整紙,敷在馬路的盲道上拓印,然后,放到畫桌上,在盲道的邊上畫了一盆花,一個黑色的路燈桿,樹的投影,先是畫了水墨,再上了顏色,這一張很實驗的作品也參加了展覽。
2009年第十一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獲獎提名,作品很大,是一張青綠山水,畫面的主體是一座大山,近處是一條小路,整個畫面莊重,威儀,有一種豐碑的感覺。對于十一屆全國美展中的山水畫,有評論認為,參展作品中一類是比較傳統的,另一類則做了一些新的嘗試,常進嘗試的是現代建筑,朱建忠則在青綠山水方面做了有益的探索,拓寬了青綠山水畫的領域,提供了青綠山水的發展的可能性。
在進行一些實驗性創作時,朱建忠始終立足在對傳統繪畫的延續,而不愿意做中西結合的實踐和探索,“中西結合,怎么結合?線條是中?顏色是西?我常開玩笑說,要是齊白石老先生在世,把他關在房間里三個月,不給他筆墨紙,只給他油畫筆、油畫布、油畫顏料,設想一下,他畫出來的是油畫還是國畫?”2006年,朱建忠參加南博組織的“中國畫畫世界”活動,他的感覺是,出去走一趟,完全找不到繪畫的感覺,活動結束后,朱建忠畫了兩張海,一張基督山,他自己的感覺很不滿意。“我覺得一個國家的文化很重要,巴西除了踢足球之外,我完全沒有什么印象。到古巴去看了大海,藍藍的,看的時候蠻感動的,但是畫出來卻不是很有感覺。”
似乎,朱建忠的赤忱與深情,只在中國的山水之間了。
【錢曉征:畢業于華東師大中文系,江蘇可一出版物發行集團、可一書店可一畫廊總經理,《海外文摘》《文化產業》《讀天下》等雜志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