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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飯館

2012-12-29 00:00:00馮偉
鴨綠江 2012年6期

馮偉,1986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語言文學系,1991年在遼寧文學院進修。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曾在《上海文學》《芙蓉》《山花》《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三十余家文學期刊發表、轉載中短篇小說四百三十余萬字。中篇小說《人物專訪》獲第四屆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一個人的村莊》獲《中國作家》征文一等獎。遼寧省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

1

米鎮的火車站依然是日偽時期的建筑,黑瓦黃墻,有些像西方的小教堂,雖不是那么高大,卻依然那么搶眼,那么別致。

解放前米鎮的火車站處于米鎮的腰街地段,市中心。解放后,又改革開放了這么多年,城市南移,火車站漸漸由市中心成了城市的尾巴,很是沉重地拖在了長白山余脈,落鷹山的腳下。

火車站分四個部分:出入口、售票室、行李房、貨物處,再往北就不屬鐵路地界了,歸地方管理,鐵路、地方又是兩個面和心不和的行政機構,各行其事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想井水不犯河水又很難,于是,一些閑人就給鐵路總結了三句話:惹不起,交不透,離不開。車站雖說古老,廣場卻是現代的,是米鎮人心中的一道風景。原本米鎮是沒有大廣場的,是老百姓要求再三,人大、政協提案無數,需要休息、娛樂的地方,無奈,市政府去年花幾百萬在火車站對面修了個大型音樂廣場,紅花兒綠葉兒翠草,還弄了個標志性建筑——美都神韻,一個白鋼構架的雕塑很是生硬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可能是太藝術了,或者是太抽象了,小城人欣賞不了,看不明白,這是什么呢?張牙舞爪的,左看像螃蟹,右看也像螃蟹,怎么也不理解。于是,人們都在想美國“照耀世界的自由女神”像,既高大壯觀,又姿態優美,既內涵深邃,又富有詩意,一看就懂,那才叫藝術呢。

鐵路貨物處和地方民宅的連接處是個存自行車的地方,門牌上卻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字“朝陽飯館”。朝陽飯館并不朝陽,前面是一幢俄式舊樓,很是嚴實地遮住了朝陽飯館對陽光的渴望。

傍晚時分,火車站候車的人漸漸少了。由于是冬季,又剛剛下完雪,廣場上沒人駐足,空落落的廣場異常的寂寥。天陰著,北風刮著,還有下雪的意思,火車站門前馬路邊上的塑料垃圾袋兒摩擦著清冷的地面痛苦地呻吟著,由北向南滾動而去。

正是朝陽飯館做晚飯的時間,老板娘在披頭散發地做著麻辣豆腐,天冷,不敢開窗,房間又小,辣味兒跑不出去,老板娘被辣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往鍋里掉,可算菜要做完了,隨著調料的配制,老板娘不遺余力地又將兩聲哈欠也放到了鍋里,隨后很是熟練地將菜掂了兩個個兒,麻利地裝到了事先準備好的盤子里。盤子裝滿了,隨著馬勺清脆的聲響,一個叫青青的小姑娘走了進來,端起灶臺上裝有麻辣豆腐的盤子,向外屋走去。

朝陽飯館表面上門面很窄,不足三四米,進門后卻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筒形長廊,能直接通到火車站的第一站臺,內部職工上下班或坐便宜車的不用買票,可以直接從這里通過。在這狹長、陰森、黑暗的長廊兩側,間壁著一個個小小的房間,房間里只有一盞昏暗的燈,再就是一張窄窄的單人床,供客人睡覺用的。這里的宿費不是很貴,七十元錢,還管三頓飯,因為價格實惠,在這住的人也就不在乎吃什么了,管飽就行。當然,來這里吃住的人大多是鄉下的,對吃和住不是那么講究,他們沒見過大的世面,也沒吃過更好的東西,只要便宜。要說整個飯館最靚最搶眼的還是一進門的那個小廳,十幾平米的樣子,棚頂上系著一盞白熾燈,明晃晃地亮,亮得刺眼,亮得讓人恐慌、心悸。正對小廳門的是個吧臺,也不是很正規的吧臺模樣,是一個廢棄了的很是斑駁了的老板臺放在那里,上面亂糟糟地放了好些常用的東西:指甲刀、剪子、打火機、蚊香、藥瓶、牙簽兒、衛生紙、煙缸兒,不知誰的乳罩也扔到了上面,在乳罩的下面是一本從外面地攤上買來的雜志,雜志已經被人翻得很爛了,缺邊少角兒,倒是有美女的裸體很是刺眼地展現在那里,桌角處還有一部電話,灰色的,也不是很正經的那種灰,看上去就埋汰;吧臺后面的墻上貼著兩個電影明星劇照,一個是鞏俐,一個是劉曉慶,有人討厭,在鞏俐的下巴上畫了胡子,在劉曉慶的兩腿之間填了個男人的陽具,正在勃起,又黑又大又長。

飯館里沒有餐廳,吧臺前的空地處放著一張圓桌,正圍著一圈兒人準備吃飯。餐桌上已經擺了三個菜:蘿卜咸菜、土豆絲、燉白菜,幾個人的面前每人一碗飯,叫青青的女孩兒將端來的麻辣豆腐放在桌上,幾個人開始吃,頓時房間里就響起了一陣饕餮之聲。

青青放下菜,卻不吃飯,坐在吧臺后,拿過那本帶有美女裸體的雜志看,在一旁吃飯的劉三兒對青青說:“小心中毒。看進去就拔不出來了。”

青青仍然看著,嘴上說:“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老板娘用圍裙揩著手走過來,說:“將就吃啊,鹽沒了,多放了些醬油,明天去買,再給你們補上。”

劉三兒說:“咋補?鹽吃多了變燕蝙蝠。”

從黃嶺來的陳嫂問:“我說老板娘,咱們的票什么時候能買到,我都等好幾天了。”

老板娘說:“再等等,這幾天太緊,要過年了,進京的火車票實在難買,咱這又是小站,有預留票也讓人走后門兒了,不好弄。”

陳嫂問:“那你怎么買?”

老板娘說:“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兒,別問那么多。”

青青看著書,在那兒呲呲地笑,劉三兒看了又說:“趕緊嫁人吧,容易憋出病來。”

陳嫂說:“姑娘要是不嫌棄,我給你介紹一個,咱麥嶺的,和我一個村兒,人哪兒都好,就是性大,干跑好幾個女的了,都說他的家伙大,咱也不知能大到哪兒去,堡子里有的老娘們不服,去會了,還沒等上床就嚇跑了,我就想,就是驢的,也不至于那么嚇人吧。”

劉三兒聽了就笑,說:“青青肯定喜歡這樣的,你看她白眼球多大,肯定要求強烈。”

劉三兒話沒說完,青青手里的雜志就貼到了他的臉上,正好打到劉三兒的眼鏡上,眼鏡一下就飛了,青青看了,偷偷地樂,進了里屋。

劉三兒被打,放下飯碗,去撿眼鏡,看了看,沒壞,又戴上說:“這丫頭,誰娶了也夠嗆。”

老板娘說:“你呀,表面上挺斯文,不是個老實人。”

劉三兒說:“開玩笑嘛。一天天在這待著,閑的難受。”

老板娘說:“人家還是個姑娘,有你這么開玩笑的?”

青青又走出來,端過一杯茶來喝,邊喝邊看電視。正是各省的新聞聯播時間,青青換著頻道,在遼寧臺停了下來,里面正在播開人大會的事兒。

陳嫂聽了說:“省里開完會,就是國家開會,我必須在國家開會前進京。”

老板娘說:“你還有什么事兒上訪,去年工資的事兒不是解決了嗎?”

陳嫂說:“鎮里的這些領導滑頭,告一告,動一動,只解決了一半兒。還剩一半兒,說什么也不給。”

老板娘問劉三兒:“你呢?啥事兒?總上訪。”

劉三兒說:“去年修高速,國家給補貼,每畝地三萬塊錢,結果就兌現三分之一,全村六百多畝地,多錢?不找怎么能行?”

老板娘問:“錢呢?他們為什么不給?”

劉三兒說:“誰知道?肯定是給挪用了。”

老板娘問:“不是專款專用嗎?他們還敢動。”

劉三兒說:“現在的領導什么不敢動。聽說上一任領導把鎮政府、學校的辦公樓都給抵押貸款了,新一任領導來了沒錢,見著錢比見到爹媽都親。”

老板娘問:“那怎么就你一個人找?”

劉三兒說:“哪是我一個人找,我是代表全村二百多戶,每戶拿三百塊錢,讓我進京上訪的。”

老板娘說:“你不是去過兩次嗎?”

劉三兒說:“受理了,大半年了,就是沒動靜,我拿著人家的錢,事兒沒辦成,怎么回去見人。”

老板娘又問一個叫鐵拐李的瘋老頭兒:“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總跑啥?你的問題不是解決了嗎?”

瘋老頭兒沙著嗓子說:“我的事兒政府給解決了,我感謝政府,想進京送一面錦旗,感謝感謝人家。”

老板娘說:“要我說你就是閑的。”

正說著,老板娘的手機響了,老板娘接電話,只聽對方說話,老板娘時而哼哼哈哈地答應,最后說了句:“老地方。”就撂了電話。在座的人誰都沒聽清什么意思,老板娘卻披上一件軍大衣,走了出去。

老地方不是商店,也不是酒店,更不是舞廳,老板娘說的老地方是在朝陽飯館南側的行李房大門口。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老板娘穿著軍大衣,抱著雙臂,直奔行李房。行李房晚間托運行李的人很少,門前的燈基本是黑的。老板娘來了,一個男人從角落里走了出來。

老板娘問:“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男人說:“來看看,怕出問題,不放心。”

老板娘說:“出什么問題?沒事兒,我看著呢。”

男人問:“幾個人了?”

老板娘說:“九個。兩個麥嶺的,一個滕屯的,兩個羊草的,一個大甸的,三個南塘的。南塘的還是那三個婦女,什么原因不清楚;麥嶺的是兩個老師,因為工資問題;滕屯的還是那個劉三兒,說是為土地賠償的事兒;大甸的是一個拄雙拐的瘋老頭兒,說是問題解決完了,進京給送錦旗的;羊草的那兩個一個叫鄧禿子,一個叫張鋒,是姐夫和小舅子關系,可能是為了兩家房地產的事兒,一天天罵罵咧咧,出來進去的,我正擔心他們溜了。”

男人說:“你一定要給我控制住了,不能讓他們走,更不能給他們買票,再堅持三天,領導開完會就回來了。”

老板娘說:“堅持三天?擱什么堅持?他們給我那點錢,都不夠他們吃飯的伙食費。”

說著,男人從懷里掏出一疊錢,數了數,留了一部分,剩下的塞給了老板娘,說:“這是三千,不夠再說。”

老板娘見錢高興了,說:“這還差不多。放心,大姐虧不著你。”兩個人分手。

朝陽飯館的晚上要比白天熱鬧,老老少少十一二口人,在一起出氣兒,吃喝拉撒,嘻嘻哈哈,咬牙放屁說夢話,此起彼伏,每天都有新的故事發生。

人們吃完了飯,桌子還沒有收拾,都在那兒看電視,正是新聞聯播時間,電視里正播著國家領導人出訪,坐著飛機,攜著夫人,風光得很。

劉三兒看著問:“你們說,國家領導人出訪誰拿錢,是國家拿錢,還是他們個人掏錢?”

青青說:“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英國王妃出行肯定是自己掏錢,戴安娜出事的時候想把尸體運回來,王子想動用女皇的飛機,女皇都沒同意。”

老板娘回來了,見飯桌沒人收拾,就看了眼青青,說:“是不是等我收拾啊?”

青青不再說話,忙站起身,收拾碗筷兒。

劉三兒見老板娘進來,說:“老板娘,又去約會。”

老板娘說:“我也是人,還沒老到連爺們兒也不稀罕的程度。”

劉三兒說:“我在你這住這么久,也沒見過姐夫的面兒,什么時候見一面兒,我請他喝酒。”

老板娘說:“你姐夫不喜歡喝酒,喜歡喝奶。”

劉三兒聽了,一翻白眼兒,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看來姐夫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他一定長得五大三粗,壯得像頭牛似的吧?不然怎么弄得動你,是不是還挺帥?丑女人找的丈夫都不錯。”

老板娘瞪著劉三兒,說:“你錯了,男人不要帥,管用就行。你看你,印堂發暗,滿腦門兒的官司,一準是個陽痿的主兒。”

劉三兒說:“我現在的情緒不行,等我打完官司,好好補補,咱倆比量比量,看你小瞧我。”說著,看了眼青青。青青邊斜眼看電視,邊用抹布擦著桌子,胸前的兩個大乳房邊顫動著。

老板娘說:“我是老苞米,只剩下喂驢的份兒了。”

劉三兒笑嘻嘻地說:“老苞米烀熟了更香。”

青青收拾完飯桌,開始掃地。

新聞聯播過后,大家看電視劇《喜耕田》。

陳嫂看了說:“你看人家這農村多好,咱們村里怎么不這樣?”

劉三兒說:“大妹子,我說話你別生氣,你就是個農民,家庭婦女,什么都不懂,這是在演戲,你也敢比。”

陳嫂乜了眼劉三兒,說:“沒這事兒能演嗎?”

劉三兒說:“要想看電視演得是不是真的?看看你身邊什么樣就知道了。”

陳嫂又瞥了下劉三兒:“聽你胡掰,我不信。咱這不這樣,別的地方就可能是這樣,電視不可能演假的。”

青青掃完了地,老板娘把她叫到廚房。

青青見老板娘神秘兮兮就問:“老板娘,有事兒啊?”

老板娘小聲道:“你看劉三兒那頭驢的眼神兒,他是看好你了,晚上就看你的了。”

青青沒明白,問:“老板娘,你說什么呢?”

老板娘說:“別裝了,我還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干啥了?我都看見了。何必呢,早晚都要嫁人的。再說了,你媽的病誰給治。女人的這個東西,生來就是換錢的,自摸能賺錢嗎?趁年輕還等啥?等天上掉餡兒餅呢?”

青青奇怪地看著老板娘。

老板娘說:“看啥看?跟他喝酒,我只收酒菜錢,他給你多錢都是你的。我可告訴你,酒菜錢不能少于二十塊。”

青青說:“我不能喝酒,你知道的。”

老板娘說:“你傻呀,讓他喝,喝多了,他那個東西就不中用了,想干什么都干不成,還得給你錢。”

青青看了眼窗外,下雪了,鐵路線上的紅綠燈映著明亮的雪花兒飛舞著,很好看。

2

朝陽飯館的白天幾乎是冷落的,住店的人很少在屋里呆著,嫌房間陰暗,都出去散心了,或是遛大街,或是逛商店,沒人愿意憋在這狹窄的地方。

青青白天的事就是收拾衛生,摘摘菜做做飯什么的,店小,重活兒基本沒有。老板娘每月給她八百塊錢薪水,還白吃白住,她已經很滿足了。青青沒別的奢望,她在想,就這樣的日子能平平靜靜地過到老也行。青青家住在離米鎮五百里開外的一個叫甜水的鄉下,她總說自己家鄉的山色美,全世界第一美,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可看青青卻是個美人兒,白凈凈的一張臉,看不出是非,無論見誰,總是露著甜甜的笑,老板娘說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和青青一樣兒。青青看著她,卻怎么也看不出老板娘年輕時像她的樣子。

拖完了地,青青開始擦玻璃,朝陽飯館店面小,就一個臨街的小窗,一扇門,巴掌大小的玻璃,一共六塊,青青基本上每天都要擦上一擦,習慣了,總覺著玻璃亮了,她的那顆心也跟著亮了。

青青擦著玻璃,玻璃上模糊糊地映著一張白凈凈的臉,她哼著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手動作著,不時的把嘴湊到玻璃上,呵上一口熱熱的濕氣,再擦。房間里很靜,只剩她一個人,老板娘出去買鹽了,站內不時的有列車過往的咆哮聲和車輪軋鋼軌的鏗鏘聲,這些聲音對她來講已經不算什么了,習慣了,就像在鄉下的家里,聽慣了雞鳴犬吠,牛叫馬嘶。

正擦著玻璃,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兒出現在面前,青青看見了,認識是劉三兒的兒子大寶。沒等青青說話,大寶就愣頭愣腦地說:“找我爸。”

青青仔細打量了眼前的男孩兒,怎么看怎么不像劉三兒,回答說:“你爸出去了,中午能回吧。”

大寶不說話,只是看著青青。

青青問:“你總看我干嗎?”

大寶說:“給他掛電話,管他要錢。”

青青說:“屋里有電話,你掛吧。快點兒,別讓老板娘看見,要收費了。”

大寶進屋掛電話,不通,說手機關了,大寶就坐在那里等。

青青看著大寶問:“大寶,你爸天天在外面住,你媽放心嗎?”

大寶說:“不在家更好,在家總跟媽打仗。”

青青問:“為什么?”

大寶說:“偷雞蛋,給別的老娘們兒。”

青青聽了就笑,說:“是嗎?”

大寶抹著鼻涕,說:“是,我都看見了。”

青青擦完了玻璃,從自己的房間里拿過一個蘋果遞給大寶。大寶接過來,沒吃,放在了兜里。

青青又問:“你爸拿雞蛋給誰呀?”

大寶說:“羅大寡婦,‘美人嬌’,還有一個‘大客車’。”

青青奇怪問:“大客車是什么?”

大寶說:“男人死了,跟誰都扯,這個下去,那個上來,跟大客車一樣。”

青青笑著說:“大寶,這話可不好跟誰都說。”

大寶說:“全村人都知道,媽和爸打仗時說的。”

正說著,劉三兒回來了,青青見劉三兒回來了,想笑,沒敢,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劉三兒見了兒子,問:“小兔崽子,你怎么來了?”

大寶說:“媽讓我來管你要錢。”

劉三兒往青青的房間瞥了一眼,故意大聲說:“哪有錢?我又不是銀行。沒告訴你不要總來嗎?”

兒子擺弄著大衣的衣角,低著頭,不說話了。

劉三兒又問:“你來都誰知道?”

大寶說:“誰也不知道。”

劉三兒說:“走,爸帶你下館子。”又沖青青喊了一句,“青青,你也去吧,我請你吃驢肉餡兒餃子。”

青青在里間屋說:“不去。還敢吃驢肉餃子,你已經夠驢了。”

劉三兒聽了,看了眼兒子,也就沒再說什么,領兒子走了出去。

3

昨天晚上,青青按照老板娘說的做了。那是在下半夜,劉三兒還沒有睡,在小廳里看電視。老板娘見時間不早了,其他的客人已經睡了,就坐到了劉三兒的身旁,問:“是不是有心事?睡不著?”

劉三兒看了眼老板娘不說話。

老板娘向青青的房間瞥了一眼,說:“那個小妖精也睡不著,聊聊嘛。”

劉三兒聽了眼睛一亮,問:“能行?”

老板娘說:“還老爺們兒呢,膽兒不挺大嗎?”

劉三兒明白了。

老板娘說:“我給你炒倆菜,先喝著。”

劉三兒樂了,說:“行,炒倆好的。”

老板娘說:“海茄子怎么樣?和海參一樣,大補。”

劉三兒說:“成。你個老娘們兒,不把我腰里這幾個錢兒摳出來難受。”

老板娘說:“你不睡不著嘛,我讓你快點兒睡。”就拍了下劉三兒的肩膀,麻利地站起身,進廚房炒菜去了。

劉三兒先是坐在那里沒動,眼睛盯著電視,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跟青青說,畢竟人家是小姑娘,和鄉下的那些老娘們兒不同,兩句好話,給個三瓜倆棗,摸摸搜搜也就那么的了,姑娘不行,弄好了好,弄不好容易炸鍋,大半夜的一屋子人,那可就呆不下去了。

工夫不大,菜味兒飄了出來,劉三兒開始心旌搖曳。當老板娘把菜端上來的時候,見劉三兒還呆呆地坐在那兒,就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劉三兒看出來了,說:“你把她叫出來,菜錢多加三塊。”

老板娘指著劉三兒:“完蛋貨!”便扭著肉乎乎的身子去了青青的房間。

青青沒有什么羞澀,是打著哈欠,帶著睡意出來的。

劉三兒見青青出來了,忙給讓了個座,青青很是自然地坐了上去。

開始很尷尬,劉三兒無從下手,就那么淡白白地坐在青青的身旁,皮笑肉不笑地搭訕著,直到老板娘把酒拿上來了,才打消了沉悶的局面。

一切都打理完了,老板娘給劉三兒使了個很壞的眼色,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劉三兒殷勤著給青青倒酒,又給自己倒酒。兩個人邊看電視邊聊,先是電視演什么,他們聊什么,后來電視不演什么,他們聊什么。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劉三兒已經喝了半斤二鍋頭,青青也跟著喝了一些,兩個人都有些喝不動了,臉色緋紅,目光充血,都有些暈暈乎乎。室內很靜,火車站里的過往車輛也少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偶爾能聽到身旁火爐內噼噼啪啪燃煤的聲音。劉三兒血紅的眼睛盯著青青,青青心里明白他想干什么,就是不往上嘮,也不看他,電視里的節目已經沒了,她就盯著雪花屏幕發呆。劉三兒伸出手去摸她的手,青青哆嗦了一下,但沒有縮回去。劉三兒的膽子更大了,說:“沒節目了,還看啥?”

青青把目光收回來,說:“那睡吧,我困了。”

劉三兒聽了高興,跟著青青站起身,青青進了房間,劉三兒也想往里進,青青問:“你干嗎?”

劉三兒嬉皮笑臉地小聲道:“不是要睡覺嘛。”

青青瞇著醉眼,說:“我自己會睡。”

4

劉三兒領兒子來到了一家飯店,要了一斤驢肉餡兒餃子,又炒了個驢板腸兒,爺倆吃起來。這頓飯劉三兒吃得不是很開心,兒子說了很多村里的事兒,有的他信,有的他不信,比如說,小城鎮建設遷村移民,他都不信,這些事兒只是領導說說,搞政績,過過嘴癮罷了,不是一半天能做到的,即便做到了,沒個三年五載也難完成。可有些事就得信了,誰家死了人,誰結了婚,誰家蓋了房子,誰家的狗生了崽兒讓人給偷了,誰又一年過兩次生日待了客,關于他上訪的事兒村里人是怎么議論的等等,他不得不信。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雖說不是很精明,肯定說的都是實話。他看著兒子吃得很香,心里有些酸楚,眼看著孩子一天天大了,自己還沒完沒了地走在上訪的路上,于是,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青青的事兒。

吃完了飯,劉三兒又給兒子拿了些錢,囑咐說,以后不要來了,有什么事打電話,有人問你爸在哪兒了,就說在北京了,上訪打官司呢。兒子點著頭,抹著鼻涕走了。

劉三兒回到朝陽飯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外出住店的人大多回來了。劉三兒進屋的時候剛好和青青走了個碰頭,青青紅了一下臉,繼續掃地。劉三兒看了眼青青拱下的腰身,心想,年輕就是好,腰是腰,腚是腚的,再看老板娘,就是個缸,隨口就冒出一句:“晚上陪我。”

可能是青青沒聽見,或者沒聽清,青青沒有回話。

麥嶺的兩個女老師回來了,手里拎著些東西,不知道買的是什么,剛進屋就被老板娘看見了,就問:“你們這大包小裹的要回家呀?”

其中的一個邱老師說:“再買不著票我們就要想別的轍了。”

老板娘問:“坐汽車呀?我們這沒有直達的,一周才一趟,根本買不到票。”

另一個老師碰了下邱老師,說:“哪兒都不去了,回家,要過年了,明年再說。”

老板娘看到了,也聽到了,還想說什么,沒說,咽了下去。兩個老師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老板娘見兩個老師進了屋,就對正在掃地的青青說:“你去廚房把酸菜撈兩棵剁了,今晚包包子吃。”

青青聽了高興:“真的?!”

老板娘說:“酸菜餡兒的,把剩的油渣也放進去。”

青青扔掉笤帚就進了廚房。

小廳里只剩下老板娘一個人,她來到了吧臺前,拿起電話,開始撥號兒,響了兩聲,老板娘把電話撂了。大約十幾分鐘,老板娘走了出去。

包包子吃是不炒菜的,一大盆清湯,隨便喝,雖說外面挺冷,里面卻都吃了個熱氣騰騰。劉三兒說:“這包子比飯店的驢肉餡兒餃子好吃。”

剛說完,老板娘回來了,披著一身的白,邊拍打著身上的雪,邊說:“又下了,這雪不能小。”將大衣脫下來,放到一旁的長凳上。

劉三兒說:“老板娘今天約會可比昨天早。”

老板娘說:“你像個探子,總盯著我干啥?”

劉三兒說:“關心你唄。”

老板娘哼了一聲:“我半老徐娘了,你能關心我?聽說你兒子來了,是不是兒子他媽不放心,來盯你梢兒了。”

劉三兒說:“盯我梢兒?開玩笑。是來要錢的。老娘們兒就他媽知道要錢。”

“不要錢吃你呀?”老板娘說著,坐下來開始吃飯。

吃完飯的人,都坐在那兒看電視,有的抽煙,有的吃著瓜子兒,也有干瞪眼看電視什么也不干的。劉三兒左手拿著煙,右手在底下摳著自己的腳丫子,腳挺黑,長著一層厚厚的老繭,細聞還散發著一種腳氣的酸臭味兒。誰都不說話,氣氛很是沉悶。

電視里演著京劇,咿咿呀呀,慢條斯理的,老板娘不愛聽,摸過遙控器,換了頻道,看起了東北二人轉。一看二人轉,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來了,瞪著眼,咧著嘴,等著笑。

老板娘在桌子下踢了踢青青,給使了個眼色,青青明白,給泡了壺茶端上來讓大伙喝。剛喝了幾口茶,老板娘飯也吃完了,來到吧臺前,扯過電話,按了免提鍵,撥了號碼,通了,對電話說:“鬼子,我買的票什么時候能到手?”

電話里叫鬼子的男人說:“再等等,明天可能搞到兩張。”

老板娘沖著電話喊:“再等就過年了,誰還進什么京?”

鬼子說:“想快買也行,得多花錢。”

老板娘說:“我一張票多給你五十,你還想要多少?”

鬼子說:“大姐,你以為那五十塊錢是給我嗎?我只能得十塊八塊的,剩下的都是給人家。”

老板娘問:“那你還要多少?”

鬼子說:“春運期間票緊張,想早得到票,再加五十。”

老板娘聽了,不再說話,她抬頭看著在座的人,意思你們都聽見了,想買票得多拿錢。于是,又對電話里的鬼子說:“不怪管你叫鬼子,太黑了吧,一共多錢的東西,就勒我一百。我得和他們商量商量,再給你回話。”

電話撂了,老板娘看著眼前這些人,說:“都聽見了,你們自己拿主意。”說著,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一夜過得很沉悶,劉三兒也沒心再找青青喝酒。

5

第二天中午,老板娘果然拿來了兩張票,為給誰不給誰幾個人吵了起來。

滕屯的劉三兒說:“我是最先來的,應該給我一張。”

麥嶺的兩個老師說:“我們都等十天了,兩張給我們正好。”

羊草的鄧禿子和張鋒說:“住店那天你就說先給我們弄票,應該給我們。”

大甸的瘋老頭兒鐵拐李哆嗦著說:“我就一個人給我吧,我過年都七十三了,這個檻兒我能不能過去都不好說。再說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上訪告狀的,我是進京送錦旗感謝人家的。我老伴兒說了,政府對咱好,咱不能昧良心,一定要好好表示表示。我是最后一次進京了,以后恐怕沒時間了。”

南塘的三個女的說:“我們三個人,兩張票怎么分,誰去誰不去?多買一張嘛。”

老板娘說:“我就這能耐了,反正就兩張票,誰去誰拿錢。別忘了,手續費一百元。”

劉三兒問:“不是五十嗎?”

老板娘說:“昨天晚上掛電話你們都聽見了,漲了!”

一聽說票價漲了,幾個人也不那么吵了。

劉三兒說:“我不要了。我的事兒也不差一天兩天,在這靠到春節就回家過年。”

南塘的三個人相互看了看,三個人撇下誰都辦不了事兒,也就都不言語了。

麥嶺的兩個老師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去,多拿就多拿,一百就一百。”

老板娘說:“兩張票,不是一百,是二百。”

邱老師說:“二百就二百,上訪成功了,好幾十萬呢。”說著,就拿走了兩張票。票拿到手里,心情卻不是很好,給錢的時候,邱老師對老板娘說:“老板娘,慢慢花,這上面印的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可神了,你做事別太過分,讓他老人家知道了,會遭到報應的。”說著,“啪”的一聲,把錢拍到了桌上。

得到票的不高興,沒得到票的心里更是憋著一股勁兒。

老板娘冷冷地一笑,慢騰騰地拿過錢,還沖著窗子照了照,說:“誰要繼續在這兒住就交錢,三天的一起交,不住就走人,我可不是非讓你們在這住不可,眼看要過年了,你們都走凈了,我也該回家了。”

大甸的瘋老頭兒鐵拐李說:“我不住了,這就走。”說著,站起身,拄著雙拐顫顫巍巍地往外走。剛來到門前,老板娘說:“先別走。”又對青青說,“青青,看他一共住了幾天,把老爺子的錢都退了吧。”

眾人聽了,不理解地看著老板娘,青青好像也沒理解。

老板娘說:“看啥?退錢!人家北京年長的人坐公共汽車都不收錢,我掙這么大年紀人的錢做損。”

青青就把錢給退了。一共七天,四百九十塊,老板娘親自交到老人的手里,說:“老爺子,慢點兒走。回家和老伴兒說,想感謝也用不著去北京,感謝當地政府就行了,都是一個黨,一個國家,也都是一個政府,錦旗送哪兒都一樣兒。”

瘋老頭兒還想說什么,沒說,一雙渾濁僵死的目光看著老板娘,接過錢,哆嗦著放到了懷里,又給老板娘深深地鞠了一躬,拄著雙拐走了。

老板娘看著走出去的老人,嘟囔說:“都棺材瓤子了,還到處走,也不怕客死他鄉。”

剩下的人,都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老板娘在廳堂里坐了一會兒,便開始撥手機,撥通了,又撂了,然后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麥嶺的兩個老師得到票雖說不是很高興,總算去了塊心病,票到手了。這一夜兩個人是興奮的,晚飯也沒在朝陽飯館吃,在外面吃的,吃的什么誰也說不清,打著飽嗝兒,還有些酒味兒,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了。進了屋,見劉三兒在和青青喝酒,看得出來青青的酒沒少喝,滿臉通紅,像火燒的云在臉上浮著。劉三兒正摸著青青的手,青青見有人進來,忙把手收了回去,裝作拿酒杯,動作太快,把酒杯碰倒了,酒灑了一桌子,劉三兒也把手收了回來,裝作摸自己的腦袋。麥嶺的兩個老師也都看見了,相互伸了下舌頭,就進了房間,進房間也不睡覺,嘀嘀咕咕很是興奮地還在說些什么。

劉三兒和青青還在那坐著,只是不摸手了。電視已經關閉了,房間里既冷又靜,火爐里的火也奄奄一息了。青青打了個哈氣,把口水打了出來,噴了一桌子,劉三兒看了說:“這菜還怎么吃,唾沫都打里了。”

青青說:“比這埋汰的東西你都吃了,還嫌唾沫。”

劉三兒看著青青,沒明白是什么意思。

青青說:“困了,我要睡覺。”就站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劉三兒把剩下的一點點酒倒進了嘴里,也晃著身子睡覺去了。

麥嶺的兩個老師始終在說著什么,一夜沒睡,直到天亮才住了嘴,起了身,簡單地洗漱一下,也沒跟其他人打招呼就出了朝陽飯館,走的是飯館后門兒,直接進了站臺。

北風呼嘯著,雪很大,昨天夜里下的,整個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邱老師兩個人來到月臺上,北風吹著他們喘不出氣來,甚至有些不敢說話。兩個人背北朝南,都圍著白圍巾,身上穿的也都是黑色羽絨服,肥大肥大的,腳下蹬著厚底黑色皮棉鞋,像兩個企鵝迎風傲骨地站著。火車還沒有進站,月臺上的人陸續到了,人越聚越多,抻著頭縮著身子,焦急地眺盼著北下的火車。風不住地刮著,像一根根看不見的針在臉上刺,人們躲避著忍耐著,終于在忍無可忍的時候火車來了。

火車終于到了。開始檢票,車廂里出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女的是乘務員,男的是乘警,兩個人一左一右把著車門,人們焦急地排隊,焦急地檢票,焦急地上車。

邱老師她們兩個人是五車廂,三排十號十一號。兩個人是最后檢的票,邱老師把票拿出來,遞給乘務員,乘務員看了票,隨后又看了眼邱老師她們兩個人,又把票交給了對面的乘警。乘警接過票看了一眼,問邱老師:“票是從哪兒來的?”

這么一問,邱老師有些發蒙,說:“是別人幫著給買的,怎么了?”

乘警說:“票是假的。”

邱老師說:“不可能,怎么能是假的呢?”

乘警說:“請二位把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兩個人就拿出了身份證。

乘警看了說:“對不起,車票是實名制,你們的身份證和車票不符。”

邱老師問:“為什么?”

乘警也不解釋,轉身叫過站在遠處的一個鐵路警察,示意了一下,讓邱老師她們跟警察走。

6

正是早晨起床洗漱時間,朝陽飯館也正是一天中最忙亂、熱鬧的時候,拉屎的,尿尿的,洗臉的,刷牙的,穿衣服疊被的,人人都有活兒干。要說最忙的還是青青,燒水做飯掃地抹灰全是她一個人。其它房間都打掃完了,最后一個掃到了劉三兒的房間,青青把笤帚往正在抽煙等著尿尿的劉三兒腳下一扔,轉身就走了。劉三兒抽著煙,看著青青一扭一扭遠去的屁股,很是得意地一笑。

洗漱完畢,開始吃飯,早飯很簡單,大米粥、饅頭、小咸菜兒,一個個吃得挺香,正吃著,麥嶺的兩個老師領著個警察走了進來。邱老師指著老板娘說:“就是她給我買的票,兩張都是她給買的。我們還多給了二百塊錢。”

警察看了眼老板娘,說:“把錢退給人家,你跟我走一趟。”

老板娘吃驚地問:“咋了?”

邱老師說:“你給我們買的票是假的。”

一句話說出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票怎么能是假的呢?

老板娘說:“不可能。”

警察說:“別管可不可能,把票錢退給人家,你跟我們走。”

老板娘沒辦法,罵罵咧咧地說倒了八輩子的霉,把錢給退了。

警察把老板娘帶走了,邱老師他們也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青青和那幾個上訪的人,人們想著,心里打著小算盤,對老板娘產生了不信任。

警察把老板娘帶到外面一個沒人的地方。

老板娘說:“我那票是真的。”

警察說:“知道是真的。你倒買倒賣車票,這是對你的處罰。”

老板娘看著警察,警察也看著老板娘,警察又說:“你可以走了。”

老板娘還要說什么。

警察說:“什么都別說,走吧。”

老板娘這才走了。

老板娘沒有直接回朝陽飯館,而是打了個電話,工夫不大老板娘又在行李房門前和那個男人見了面。

老板娘見面就問:“你怎么搞的?警察說票是假的,把我罰了。”

男人說:“沒事兒,我來處理。”又問,“其他人反應怎么樣?”

老板娘說:“心里肯定想我在糊弄他們,以后就沒人信任我了,我這店還怎么開?”

男人從衣袋里摸出一沓錢,遞給老板娘,說:“這是給你的補償。”又說,“圈住他們,別讓他們走。”

老板娘說:“我怎么圈,腿在人家身上,還不是說走就走。”

男人問:“還有幾個人?”

老板娘說:“八個,劉三兒在這泡蘑菇,不用理他,還有七個,都四五天了,恐怕留不住。”

男人說:“一定要再堅持兩天,領導的會議就結束了,到時候書記和市長大接訪,他們就不用進京了,那時候一切問題都好辦。”

老板娘說:“你們政府怎么這么多的問題,你看看來我這兒的各行各業的都有,農民、工人、教師、還有老干部、民工,怎么這么多的事兒都解決不了,你們這些領導都是干什么吃的。”

男人無奈說:“這些你跟我說不著。政府有政府的難處,這么大個國家,有衣穿,有飯吃就不錯了,哪能一點事兒都沒有。沒法兒跟你說,大多是歷史遺留問題。你個老娘們兒,做你的買賣,錢兒不少掙就行唄,管那么多干嗎?”

老板娘說:“我這哪是做買賣,是在為你們工作。你們的辦公室又搬哪去了?害得好些人直往我這兒鉆。”

男人說:“你小聲點兒,讓人聽見。我走了,有什么情況第一時間告訴我。”

老板娘嘟囔:“我成你的‘得用’了。”

男人走了。老板娘也走了。

7

老板娘回來的時候,朝陽飯館亂成一片,有的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有的罵罵咧咧想找老板娘算賬,說是被騙了。老板娘回來了,七八個人走過來,把老板娘圍在當中。老板娘心里明白這些人想找自己算賬,老板娘見這陣勢,突然嚎啕起來,聲淚俱下了。這是在場的人沒有料到的,心說怎么你還哭了?應該我們哭才對。人們這么想著,嘴上卻沒這么說。哭了一會兒,老板娘突然擦了眼淚:“你們要走是吧,走吧,都走吧,青青,把剩下的錢給退回去。我是認倒霉了,剛剛被人罰了兩千,也不差你們這幾個,都走吧。我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這么一說,人們心就軟了下來,開始面面相覷,最后目光都集中到了滕屯的劉三兒身上。

劉三兒咽了下唾沫,說:“就你這樣的精明人怎么也能被騙?再說,警察太狠了,罰那么多,不知者不怪,你應該跟他們說清楚你也是被騙的。”

老板娘坐在那只是喘粗氣,胸脯一鼓一鼓的,發梢兒也跟著顫。

羊草的鄧禿子說:“算了算了,反正也沒幾個錢兒,咱也吃了也住了,幸虧那票沒給咱,又沒受騙,不走了,你還是繼續給我們弄票吧。”

羊草的張鋒說:“就是,別再讓人騙了就行。”

南塘的三個婦女互相瞅了瞅,沒人說話。

老板娘看著說:“你們三個大姐走吧,說實話,票不好買,再等個三天五天的也不好說。把錢退給你們,到別處想轍吧。”

南塘的胖姐說:“說實話,我們是不想進京的,誰愿意告狀?那么大個京城,我們找誰去。是村長讓我們來的,鎮里搞開發引項目辦企業,把我們的耕地占了,將來咱們吃什么?喝什么?是想逼鎮政府給我們一個說法兒。反正也是村里出錢報銷,多呆一天還給我們三十塊錢的補助,我們也不走了,明天咱們再找一個來,湊個手,在一起打麻將。什么時候村里讓我們回去我們再回去。”

另兩個說:“不走了。”便把收拾好的包裹往吧臺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板娘聽了心里樂,揩了眼淚,說:“這可是你們說不走的。說心里話,這個破店我也開夠了,工商的稅務的防疫的治安的誰都熊我,收我的費,管我要錢,有的連個條子都沒有,你們說,我掙兩個破錢兒容易嗎?逼得我就差賣身了。”說著,不由得瞅了眼青青。青青也不去瞅她,把目光甩到了窗戶上,見一只蟑螂在窗戶上爬著。老板娘看著青青又說:“青青,愣著干啥?趕緊包餃子,感謝一下大伙兒,真要是黃鋪了,看你上哪喘氣兒去。”

南塘的三個女人說:“我們幫著包吧,閑著也是閑著。”

這時老板娘的手機又響了,她看了下號兒,說:“我去買些下酒菜兒,大伙好好喝點兒。劉三兒你不是能喝嗎,今晚我請客,不怕喝死你就喝。”

劉三兒說:“今晚咱倆pk一下。”

老板娘來到外面接了電話,邊說邊往北市場走。

電話里的男人問:“怎么樣?”

老板娘說:“暫時沒問題。我說你們罰我兩千塊錢,最好是給我弄個罰款單來,讓他們看看,我怕他們不信。”

電話里說:“沒問題。”

老板娘說:“剛才弄明白了,有幾個人不是真想去告狀,是暫時在這兒住著,村里讓來的,主要是嚇唬鎮政府快些解決問題。”

電話里說:“這些人的話也不能全信,有什么情況及時給我掛電話,明天給你罰款單。”

老板娘說:“明天再拿些錢來,今晚我得好好請他們吃一頓兒,怎么也得五七六百的。”

電話里說:“怎么又要錢,昨天不是剛剛給完嗎。”

老板娘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沒事兒,今天有事兒,少費話,我在這受夾板氣,裝瘋賣傻的,你在外面瀟灑。”

電話里沒有聲音了,停了好長時間,又說:“好吧好吧,你等著,我管那幾個上訪的鄉鎮要錢。”

一陣冷風吹了過來,老板娘收起了電話。

8

老板娘出去了,剩下的人忙著包餃子。

朝陽飯館前所未有的熱鬧,有點兒像過年。和面的、剁餡兒的忙個不亦樂乎。女人忙著,男人沒什么事兒干,劉三兒在和鄧禿子張鋒看電視,突然聽到在廚房干活的青青喊:“劉三兒。”

劉三兒聽了,問:“干嗎?”

青青說:“過來。”

羊草的兩個男人就笑。鄧禿子對劉三兒說:“哥們兒,女人的奶可不是白喝的,干活兒吧。”

張鋒說:“女人不能碰,一旦碰上了,白天晚上不讓你消停,遭罪去吧。”

劉三兒說:“哥們兒,別吃不著葡萄說酸。”便將手中的煙頭掐滅,去了廚房。

劉三兒來到廚房,見青青正在剁肉,青青見劉三兒進來,停下手說:“把肉剁了。”

劉三兒見屋里沒人,就說:“你怎么不讓別人干?”

青青也不說話,走了出去,來到小廳劉三兒坐過的位置,看電視。

鄧禿子和張鋒看著青青偷偷地樂。

餡兒剁完了,面也和好了,老板娘也回來了,開始包餃子。

包餃子是享受過程,吃餃子是享受結果。也就是說,包餃子是整個吃餃子過程的高潮。

劉三兒剁完餡兒就沒什么事兒干了,老板娘回來了,就算有什么活兒青青也不敢讓劉三兒做。劉三兒、鄧禿子和張鋒繼續看電視,青青領著南塘的三個女人包餃子,老板娘在廚房做菜。

已經是下午時分,房間里要比上午暖一些,朝陽飯館是享受不到陽光的,這時的暖是人多了,爐火也旺了,一個個緊縮的身子也都舒展了,加上有免費的餃子吃,心里也自然就熱了。

青青和南塘的三個女人包餃子,手上動作著,嘴也不閑著。青青一個人搟面皮,供三個女人,可以說動作很快。

胖姐說:“青青這孩子干活兒是把好手,將來誰娶家去誰有福。”

青青滿手是面,搟著齏子,說:“有什么福,心高命不強。”

胖姐問:“咋沒聽說你爸爸。”

青青說:“不愿意提他,當了幾天村支書,和村里的女會計跑了,扔下我和媽不管。”

胖姐說:“一定是帶走不少錢吧?”

青青說:“一個破村,能有多少錢。我媽就是讓他氣病的。”

胖姐說:“男人沒好東西!”

劉三兒說:“胖姐,都說男人不是好東西,你說哪個女人不是跟男人睡覺?”

胖姐說:“賤唄。”

羊草的鄧禿子說:“別忘了,你也是結過婚的。”

胖姐說:“我也賤,睡完了,才知道男人不是東西。青青,以后找男人,可得把眼睛睜大嘍。”

劉三兒說:“睜得再怎么大,等待的也是男人。”

青青正在搟齏子,臉騰的一下紅了,搟面杖搟到了手上,把面皮戳露了。

青青扔下面皮和搟面杖,說:“我去弄蒸鍋,你們先包。”

胖姐見青青走開,說:“就你們瞎說,把孩子說跑了。”

鄧禿子說:“是你說男人沒好東西。”

胖姐一只手拍過去,說:“你就不是個好東西。”鄧禿子的光頭上頓時出現了四個白白的手印兒。

9

太陽落下去了,站前廣場也跟著暗淡下來。馬路上的行人很少,昨天落下的雪已被人們踩得板結僵硬,有的地方黑了,有的地方黃了,也有的地方出了車轍。

開始吃餃子,八個人剛好圍了一圈兒。每個人的面前都倒上了酒,正準備吃飯,突然外面有放鞭炮的聲音,張鋒說:“誰家死人了?不年不節,放的什么鞭炮?”

青青說:“要過年了,聞著年味兒了。”

老板娘說:“來,感謝各位捧我,祝你們每天都快樂!”

大伙說:“老板娘也快樂。”開始喝酒。

下酒菜很簡單,松花蛋,花生米,咸白菜,還有一個拌豆腐干兒。

老板娘卻說:“別看這幾個菜不起眼兒,可都是正宗貨,江西宜春松花蛋,八千里甘泉豆腐干兒,蘇太太五香花生米,正宗朝鮮辣白菜,都是綠色的,包你們吃了不得病。”

劉三兒打著呵呵說:“是啊,老板娘家什么都好,就是你這人長得寒磣點兒。”

老板娘說:“嫌我寒磣你別吃。”

劉三兒說:“其實你用不著這么客氣,有餃子吃就足夠了,餃子酒餃子酒,越喝越有。”

胖姐說:“就是,今天讓你破費,還被人罰了款,這頓飯錢咱們出。”

另兩個女人也跟著附和說同意。

老板娘說:“那可不行,我說請,就是我請,你們有意思以后再說。來,再喝一杯,大家快樂。”眾人舉起杯來。

鄧禿子端著酒杯和劉三兒去碰,說:“誰快樂也沒劉大哥快樂,大伙說是不是?干了。”

劉三兒也沒說什么就干了。

鄧禿子見劉三兒把酒干了,就說:“青青,把酒給你劉哥滿上。”

青青就拿起啤酒把劉三兒和鄧禿子的酒杯滿上了。

張鋒又說:“劉三兒,這么多天咱們在一起,雖說話不多,但最快樂的還真的是你,我也敬你一杯。”

劉三兒有些難為情地說:“你們就開我的玩笑吧。謝謝。”又把酒干了,干完酒又瞄了一眼青青。

張鋒又讓青青給滿上。

男人們都敬完了,該女人了。

胖姐說:“劉三兒,現在咱們這幾個人,頂屬你有文化,當過民辦教師,我們姐仨共同敬你一杯,以后有什么事兒求著你可得幫忙。”

劉三兒聽了高興:“沒問題,我干了。”

老板娘說:“我作陪。”也跟著干了。

別人都敬完了酒,只剩下青青沒敬,大伙兒都看青青。青青在那里扒著松花蛋不言語。

鄧禿子說:“青青,你怎么回事兒?人家劉大哥又幫你掃地又幫你剁餡兒,還不謝謝人家?”

老板娘聽了說:“是啊,自己的活兒不干,讓客人干,看來得扣你工錢了,還不敬酒。”

青青看了眼老板娘,紅著臉,端起酒杯和劉三兒剛要去碰,鄧禿子說:“這么喝怎么行,喝交杯酒嘛。”

大伙說:“對,喝交杯酒。”

劉三兒說:“你們別起哄好不好。”

張鋒說:“不喝交杯酒也行,來個擁抱。”

胖姐說:“來個擁抱,再親一個。”

鄧禿子說:“對,斗個嘴兒。”

幾個人就把青青和劉三兒推了起來,讓兩個人親。

青青站在劉三兒的對面不動,劉三兒見躲不過去,就主動地走過來,剛要去親,青青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10

老板娘是絕對不能理解青青會打劉三兒的,根據這兩天劉三兒和青青的所作所為,酒也喝了,手也摸了,干嗎還打人家,不就是親一下嗎,有啥?一頓飯,讓青青的一個耳光打得很掃興。人們潦草地吃完飯,電視也沒心看,都回房間睡覺去了。

要說最窩囊的就屬劉三兒了,本來酒喝得好好的,做夢也沒想到會招來一記耳光。青青的這個耳光當時把他打蒙了,他本想借著大家起哄的機會親一下青青,和青青的關系再加近一些,沒想到吃了個閉門羹。當時劉三兒都傻了,當青青的手重重地落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并沒感覺出疼,而是熱,火辣辣的那種熱,而且是帶著一片金星兒的,那金星兒很燦爛,很耀眼地在眼前一閃就消失了,然后臉才感覺出疼,可這時青青已經坐在她原來的位置上開始重新吃餃子了,那感覺,他劉三兒臉上的那一巴掌根本就不是她青青打的,與她無關,同時感覺今天的餃子味道特好。劉三兒左手捂著臉,剛想指責青青,卻被老板娘給拉開了,青青一口氣吃了十幾個餃子,又是醬油又是醋填了一肚子,最后用袖口擦了下嘴,站起身,話也不說,就回了房間。

人們再也沒敢和劉三兒開玩笑,就連瞅一眼劉三兒的想法都沒有,劉三兒坐下來,臉由熱、痛,變成了麻和僵硬,他覺著自己被打過的這張臉已經不存在了,有些冷颼颼的板結,就像外面的雪,被人踩了,被車輾了,硬梆梆地長在了地上,血脈不通了。

劉三兒沒有再吃餃子,很是郁悶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會兒,兩眼冒火地看著青青房間的門,他猛地站起身,將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飯桌的殘局是老板娘和南塘那三個女人收拾的。小廳里沒人了,電視里在演《米老鼠和唐老鴨》,本來不大的房間一下子卻顯得很是空曠。

一切收拾妥當,老板娘來到劉三兒的房間。劉三兒坐在床上抽煙,聽半導體,想著什么。老板娘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說話。看那架勢在說,你是老板娘,你說怎么辦吧?我這個耳光不能白挨。老板娘站了一會兒,見劉三兒不說話,也就走了。

對面是青青的房間,老板娘直接推門兒進去,沒有開燈,屋里很暗,見青青正躺在床上望著天棚發呆。老板娘看了她一眼,開了燈,坐在床邊,青青也不說話。燈光下,老板娘才發現青青哭了,左右眼角都流出了淚,嘴唇也在微微地顫動著。

“你是不是想走?”其實老板娘問這話是違心的,她是不想讓青青離開自己的。雖說這孩子有點倔,干活兒是好手,她已經換好幾個服務員了,對青青還是滿意的。

青青不說話,還在那流淚,而且淚水像泉水順著眼角往外涌。老板娘伸過手給她揩淚,

青青猛地翻過身去,趴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

老板娘坐了一會兒,見青青哭起沒完,無奈站起身,出了房間。

老板娘來到小廳,廳里沒人,電視里正在演電影《非誠勿擾》,老板娘伸手把電視關了,整個朝陽飯館頓時充滿了青青的痛哭之聲。那哭聲如泣如訴,那哭聲凄凄慘慘,那哭聲伴著站內來往火車軋鋼軌的聲音,斷斷續續。

11

第二天,太陽正常升起,陽光普照大地,朝陽飯館卻依然陰暗著,這里的每個房間都沒有窗子,每天只有第一個起來去衛生間的人,才知道天亮了。

人們和往常一樣,洗洗漱漱,拉拉撒撒,老板娘到廚房做飯,做著做著,突然想起了青青,就來到了青青的房間敲門:“死丫頭,哭了一夜,哭累了是不是?趕快起來干活兒。”

早飯和往常一樣,饅頭小菜兒和稀飯,老板娘一切都做完了,也沒見青青出來。

大伙在吃飯,老板娘來到了青青的房間,推開門兒,房間空空,人沒了,老板娘就納悶兒地來到了小廳,問見到青青沒有,幾個人都搖頭,說沒看見。

老板娘問劉三兒:“你也沒看見?”

劉三兒說:“我還想找她算賬呢。”

張鋒說:“不會是走了吧?”

老板娘想了想:“那也得把工錢領了。”

這時老板娘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號碼,出去接電話。

人們繼續吃飯,議論青青能去哪里,心里卻暗暗埋怨劉三兒,要不是你昨天想親人家,青青怎么會沒了。可這話又說不出口,要不是大伙慫恿,劉三兒也不會去親。

工夫不大,老板娘又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罰款單,往飯桌上一拍,說:“罰款兩千。”

看了罰款單,人們排除了對老板娘的懷疑,繼而又都在為老板娘鳴不平,憑什么罰這么多,造假票的又不是老板娘。

罰款單在每個人的眼前過了一遍之后,老板娘又將罰款單收起來,坐下來吃飯。

鄧禿子問:“老板娘,青青每月在你這兒掙多錢?”

老板娘說:“八百。還有一個月抵押金,在我這兒一共一千六。”

鄧禿子說:“青青走了,工錢沒要,給你剩下了,這么算你也沒陪多少。”

老板娘說:“我說你鄧禿子不怪不長毛兒,一準兒青青走了不要錢嗎,再說我是那種人嗎?”

胖姐說:“就是,你就在那兒胡說。老板娘昨天給瘋老頭兒退錢你又不是沒看著,大姐可是個好人。”

老板娘聽了高興,說:“生財有道,別坑人就行。”

正說著,打外面進來個人,一個年輕小伙子,人們都不認識,老板娘問:“找誰?”

小伙子說:“我找老板娘。”

老板娘問:“什么事兒?跟我說。”

小伙子說:“我是市動遷辦的,跟你們說一聲,明年這個地方要動遷,火車站要擴建。”

老板娘驚訝地說:“要扒呀?那我得告訴房主,這房是我租的。什么時候扒?”

小伙子說:“開年兒就動。”

老板娘還要說什么,小伙子走了。

鄧禿子說:“完了,以后上訪沒地兒住了。”

老板娘說:“我這店是開到頭兒了。五年那,整整五年。”說著,站起身,在房間里轉,又說,“看來這屋子得裝修了。”

張鋒說:“你有病啊,都要動遷了,還裝修。”

老板娘說:“你才有病呢,只有裝修了,動遷時補償才多。”

張鋒明白地點了點頭,說:“還是你精啊,別人動遷賠錢,你動遷賺錢。”

劉三兒說:“這下政府動遷又得不少錢。”

胖姐說:“盡瞎折騰,真要是有錢,先把我們的問題解決了,何必讓人到處告。”

劉三兒說:“這你就不懂了,建設費是建設費,上訪是上訪,兩碼事兒。”

胖姐說劉三兒:“你怎么什么都懂?市長啊?不裝能死?”

……

這一天,朝陽飯館從早到晚發生了兩件事:一是青青走了,去哪兒了誰也不知道;再是南塘的三個婦女又從老家招來一個女人,不是上訪,是專們兒陪著打麻將的。上午南塘的胖姐給村長掛電話,讓村長再派個人來,說打麻將三缺一。村長不想派,說你們三個人的費用已經很高了,胖姐威脅說,你不派我們三個就回去,不想在這干憋,一天天看不著太陽,蹲監獄也比這強。村長無奈,就派來一個,是村長的小姨子,這是個咋咋呼呼能說會道的女人,一進門兒見到胖姐就說:“怎么住這么個狗窩來了,害得我找了好半天。”

胖姐說:“這怎么是狗窩,是金鑾殿!都是你那個死姐夫給找的地兒。”

“唉,將就住吧。”小姨子又神秘地說:“告訴你們,鎮政府找你們都找瘋了,還以為你們真的進京了。”

胖姐說:“咱進京干嗎?有病啊?國家把錢撥到了省里,省里把錢撥到了市里,市里把錢撥到了鎮里,是鎮里把錢給扣下的,就管他們要,不給就在這呆著,就說上訪了,看他們怕不怕。”

小姨子說:“行,我陪你們。我姐夫說了,我和你們一個待遇,吃住報銷,一天還給三十塊錢的補助。還干啥去?就是搶劫也不一定搶個有錢的。”

胖姐說:“你來了,我們心里就更有底了,你姐夫肯定不能騙你,不然咱還擔心呢,怕他說話不算數。”

小姨子說:“他敢?卵子給他摘下來。”

四個女人邊說邊開始打麻將。

麻將桌設在小廳里,朝陽飯館就更是顯得熱鬧,愿意看電視的看電視,不愿意看電視的看麻將,看上去生意興隆。

自從青青走了以后,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一是有些舍手,少了一個幫著干活的人,再也是為青青擔心,怕出事兒,畢竟是在自己這里干活的人,一旦出事是脫不了干系的。

劉三兒的心情也不好,除了喝悶酒,就是睡大覺。昨天晚上在大伙都睡了的時候,他偷著問老板娘:“你說青青能去哪兒?”

老板娘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劉三兒說:“我怎么知道,她打了我一個耳光就走了。”

老板娘推脫說:“你不睡人家,人家能走?”

劉三兒說:“天地良心,我就摸了摸,根本就沒睡。”

老板娘說:“狗屁,誰信。”

劉三兒說:“不信等她回來,你看她是不是處女就知道了。”

老板娘說:“咋看?她來的時候就不是處女,也是你干的?”

劉三兒不再說話了。

爐火正旺,老板娘放了兩個土豆上去烤。

劉三兒擔心地問:“青青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老板娘說:“臭嘴,別瞎說,我也正擔心呢。”

……

12

本來是一切正常,沒想到第二天中午鄧禿子和張鋒出了問題。

正是吃午飯的時間,除了鄧禿子和張鋒沒在,其他人都在小廳里吃飯。

這一天是大禮拜,周六,早上吃飯的時候張鋒對鄧禿子說:“姐夫,我該洗個澡了,都半月沒洗了,身上發癢。”

鄧禿子說:“吃完飯咱倆一起去,我也想泡泡,舒服舒服。”就這樣兩個人一上午沒回來。

人們邊吃飯邊看電視,時而還談到了青青。正說著,門開了,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腦門上有一塊黑痣,看上去有點像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的腦門兒;女人長的挺白,有些像白癜風的顏色,剛染燙過的紅頭發,紅得讓人心驚,像一頂紅帽子扣到了腦袋上。她的嘴有些向右歪,而且努力地向上翹著,好像要咬自己的耳朵。吃飯的人都抬頭看,不熟。老板娘就問:“住店嗎?”

歪嘴女人說:“不住店到你這干嗎?”又問,“能買到進京的火車票嗎?”

老板娘忙站起身,說:“沒問題,不過得等,這些人都是準備進京的。”

歪嘴女人說:“我有的是時間,不怕等,頭年兒能到就行。”

老板娘說:“那就辦個手續吧。”

老板娘來到吧臺前,看了他們的身份證,是羊草的,心想和鄧禿子一個地兒的。老板娘簡單地登了記,又讓兩個人上桌吃飯,兩個人也沒客氣地跟著吃了起來。正吃著,鄧禿子和張鋒就回來了,鄧禿子一進房間就看見了歪嘴女人,便是一愣,歪嘴女人和黑痣男人也看到了鄧禿子和張鋒。鄧禿子和張鋒也沒說什么,把老板娘叫到了房間,說:“你怎么讓這兩個人住進來了?”

老板娘不解,問:“他倆怎么了?我是開店的,誰愛住誰住。不是你老鄉嗎?”

鄧禿子說:“不是人,誰跟她是老鄉?”

話剛落,門一腳被踹開了,歪嘴女人沖進來,指著鄧禿子,翹著漏風的嘴說:“你他媽才不是人,你罵誰?”

鄧禿子說:“你是狗,不跟你在一起住,怎么了?”

歪嘴女人說:“你才是狗,你惡人先告狀,看咱倆誰能告倒誰?偷著下嘴咬人的狗。”

鄧禿子上去懟了女人一杵子:“你她媽罵誰?”

女人被懟到了小廳里,黑痣男人不讓了,上去打了鄧禿子一拳,這一拳打得挺狠,硬是把鄧禿子腦門兒的皮給銼下一塊,血當時就順著鼻梁流了下來。老板娘一看流了血,躲到一旁就給派出所掛電話。張鋒見女人的丈夫動了手,還打傷了自己的姐夫,他也沖了上來,抓起一把椅子,就向黑痣男人砸去,黑痣男人躲閃不及,椅腿兒上的橫梁砸到了黑痣男人的肩上,椅腿兒當時就斷了,四個人打成了一團。在場的人都看見了,沒有誰敢拉架。正打得起勁兒,進來了一老一少兩個警察,開始上前勸解,卻怎么也拉不開,還把警察弄了個趔趄,老警察生氣了,見事不妙,怕出意外,便掏出腰間的槍,“砰砰”朝天棚就是兩槍,幾個人才住了手。再看三男一女,已經沒人樣子了,衣服也破了,頭發也毛了,鄧禿子頭上的血也蹭到了別人的身上,弄不清到底是誰的血,女人的模樣更慘,頭發本是紅紅的,有型兒,可被人一抓,亂得像一只火雞。

老警察把槍揣進腰間,瞪著眼說:“打呀,接著打呀?”四個人都氣呼呼地看著警察。

老警察說:“看什么?是不是想打我?”就對身邊的小干警說,“把他們都給我帶走,先拘留起來再說。光天化日,還無法無天了呢。”

打仗的人被帶走了,沒打仗的人卻在那兒目瞪口呆,老板娘看著滿屋子亂七八糟,臉都氣青了,開門出去給人掛電話,對方接了,老板娘氣急敗壞地說:“你聽著,我的店被那些上訪的給砸了,是羊草的鄧禿子和張鋒他們干的,椅子也壞了,桌子也碎了,滿屋是血,你趕緊過來看看,我是在為你們工作,你們得給我賠償。”

電話里的男人問:“怎么了?”

老板娘說:“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電話里說:“我現在沒時間過去,你算一下毀了什么東西,價值多少,寫個材料上來,我們給你補償。”

老板娘說:“都砸了,沒好的地方。”

電話里說:“有個數就行,有個數就行,別忘了照個像,把現場拍下來,我好跟領導申請要錢。”

老板娘收了電話,氣喘吁吁地回到了房間,看了看,猛地抓過墻角處晚上頂門的一個大鎬把,掄起來把窗戶上所有的玻璃都砸了,可能是沒過癮,又一鎬把將吧臺上的電話砸了個粉碎。

在場的人都看見了,不理解,心說老板娘這是瘋了,怎么自己砸起自己的東西來了?只見老板娘扔下鎬把,掏出手機,調到照相功能,“啪啪啪”地把整個房間都照了下來。

13

鄧禿子和張鋒走的第二天早上,老板娘叫來了修門窗的人,把昨天她親自砸壞的窗子換上了鋁合金推拉窗,還讓在場的人給打了證實,有人問就說昨天打仗給砸的。然后又從商店買來了廉價的墻壁紙,用漿糊給糊到了墻上,就算重新裝修了一遍。一切做完了,松了一口氣,老板娘披上大衣就來到了行李房門前,見到了那個男人,說:“羊草的鄧禿子和張鋒被派出所給抓走了。”

男人埋怨說:“怎么沒看住,讓走了呢?警察放了怎么辦?”

老板娘聽了不高興,說:“他們都打得血流成河了,我還不報案?等死啊?”又說,“你以為我愿意讓走,我恨不得全市七十二萬人都到我這上訪呢,我可以賺很多錢。”

男人說:“羊草鎮的錢都給拿來了,你人沒看住,這錢我怎么給你?我沒法向鎮里交代?”

老板娘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和幾張照片,說:“這是昨天他們打仗砸壞的現場和我寫的證實材料,有目擊者簽字,看看吧,應該給我賠償多錢?”

男人接過看了,說:“怎么砸得這么慘?”

老板娘有些理直氣壯地說:“你以為。”

男人說:“好了,你說多錢吧。”

老板娘說:“我算了一下,怎么也得三萬多。”

男人說:“你可真敢張嘴,你那個破店把你加起來也不值三萬。”

老板娘說:“我還有精神損失費呢,美國和伊拉克打仗也沒這么慘,都把我嚇死了。”又說,“你不同意也行,我找你們領導要去,不過有些事兒要是說漏嘴了,你可別怨我。”

男人想了想,說:“算了算了,就給你賠一半兒吧。”

老板娘也沒說行不行。

男人又問:“還有幾個?都是哪的?”

老板娘嘆著氣說:“滕屯的劉三兒,南塘的三個家庭婦女都不想進京,是在這泡蘑菇的。”男人說:“這樣最好,你錢也賺了,我心也安了。”又說,“明天省里就開完會了,領導都回來了,接近年關了,估計也不會有什么人上訪了,過完年再說吧。”

男人走了,把老板娘扔在了北風里。

老板娘很是郁悶地回到了朝陽飯館兒,南塘的四個女人又在打麻將,唏哩嘩啦的麻將聲讓老板娘心煩。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沒事兒可干,又進了廚房,廚房冷清清的,鍋碗瓢盆兒很是僵硬地擺在那里,透著寒氣,讓她看了心冷。她猛地想起了青青,也不知怎么她很害怕,青青就像鬼魂一樣總是出現在她的眼前,想著想著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劉三兒這幾天的情緒更是低沉,整個朝陽飯館兒加上老板娘就剩下六個人了,只有他一個男的,他很是喪氣,睜眼就是那幾個五十歲以上的老女人,就像看到了殘花敗柳,怎么也打不起興致。青青在的時候,他是有一種渴望的,就是不干什么,看一眼也是一種快樂,甚至是一種滿足。青青走了,他說不清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別的什么。青青走了,帶走了他對朝陽飯館的希望,也帶走了他對年輕女人的憧憬和暗戀,就像一股寒流,無情地把他那顆滾燙的心封凍了。

14

省人大會開完的第二天,南塘的村長給胖姐來電話,讓他們四個回村兒,說用不著上訪了,鎮里的領導把問題給解決了。四個女人聽了還罵,解決這么快干什么,再住一年才好呢,有吃有喝有錢兒賺,可又不能不走。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由四個女人出錢,請老板娘和劉三兒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頓飯,彼此間還很是留戀地說了些知心話兒,很是難舍難分的樣子。吃完飯,又睡了一覺兒,第二天早上,南塘的四個女人走了,房間里只剩下劉三兒和老板娘兩個人。

房間里很靜,電視開著,演著各地春節前夕大批農民工返鄉購票難的問題。劉三兒坐在那里看著,心想,一晃就是一年,這一年他除了去兩次北京,大多時間都呆在這里,花了多少錢也沒有細算過,問題卻沒有得到解決。他在想,過完年他還得來,不管動不動遷,他也要來看看,為什么?自己也說不清。

正想著,突然老板娘從她的房間里沖了出來,瞪著兩個大眼睛叫著:“不好了,我的錢丟了!”

劉三兒聽了就是一愣:“你丟錢了?”

老板娘哭著腔說:“我丟錢了,八千多塊,全沒了。”

劉三兒望著她,不像是說謊:“你再好好找找,誰能偷你的錢?”

老板娘身子顫抖著,想著,猛地說:“青青!一定是青青!只有她知道我的錢放哪兒,怪不得不管我要工錢,一定是她拿了,她還拿走了她送給我的那個紅圍巾,我的錢就是包在圍巾里的。”說罷,老板娘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

劉三兒看她哭得既傷心又埋汰,也就不想再看,把目光拋到了掛在身邊墻上的大型掛歷上,只見翻開的那頁兒寫著:庚寅年,已丑月,辛巳日,2011年1月26日,星期三,農歷臘月二十三,小年。劉三兒想,該回家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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