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積山:攜世俗之美的佛

麥積山石窟位于甘肅省天水市東南約35公里處，我國秦嶺山脈西端小隴山中麥積山上。山峰的西南面為懸崖峭壁，石窟就開鑿在峭壁上。開鑿年代始于后秦，歷經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元、明、清?，F存洞窟194個，其中保存有4～19世紀以來的歷代泥塑、石雕、壁畫，被譽為“東方雕塑陳列館”。

秦嶺西端山脈中—座巨大奇峰，名麥積崖，巍峨險峻，狀如農家麥垛，又名麥積山。如果把它看成是真的麥垛子，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了。第—個在這百余米高的峭壁上架木、鑿石、開窟造像者，一定有著豐收的祈愿吧。

麥積山石窟最早開鑿于十六國后秦時期。后秦帝國是五胡十六國時期，羌族建立的惟一一個割據政權。看當時的先秦地圖，在核心的位置圈出一塊很大很實在的土地，任誰當了它的主人都會趾高氣揚。偶爾在書上見到后秦開國皇帝姚萇的畫像，帶裘皮帽子，垂著長長的護耳，目光陰鷙，低低地斜過來，令人心悸。

姚萇做過很多壞事，背信棄義，殺前秦皇帝苻堅，欲辱皇后，難怪《晉書·姚萇載記》說他最終如能“安枕而終，斯為幸也”；而另一方面，姚萇長于謀略，善用奇兵。是是非非的皇帝姚萇留下一張輝煌的后秦版圖，卻未得善終。晚年時，他常在宮中夢見被他縊殺的前秦皇帝苻堅前來索命，深夜在宮殿亂跑，為衛士誤傷，傷口發炎……臨終前突然驚懼而起，跪伏床頭，叩首不已。姚萇的噩夢終于完結，一國之君最終落得個如此悲慘的結局，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可笑。不過，這并不妨礙前秦對佛教的虔誠，一個朝陽初生的清晨，麥積山上鑿下了第一尊佛。北魏孝文帝時，麥積山造像達到高潮。孝文帝拓跋宏是位卓越的少數民族皇帝，歷史學家將眾多溢美之詞用到了他身上。北魏時的佛換下夾領小袖的鮮卑服改穿漢服，衣帶飄飄。個個都長著北魏時的臉龐，清瘦而修長，頗有風骨。

魏晉南北朝頗多名士風流，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的隱士們，袒胸露臂而坐，個個寬袍大袖，揮揮衣袖，帶出清風和半彎月亮。

87窟中佛弟子迦葉從北魏走來，這位以苦修為釋迦牟尼所稱贊的弟子沒有想象中的一臉苦像，仿佛只是位鼻梁高挺、顴骨凸起的老人，以引領世人做該做的事情為他的事業。

石窟中，佛祖慈悲端坐于正中蓮臺之上，一側的阿難雙唇微啟，是在誦讀《楞嚴經》嗎?《楞嚴經》源于阿難被摩登伽女用邪咒所迷，戒體，陜要坡毀壞時，佛陀令文殊菩薩持楞嚴咒前往救護阿難，阿難才被救醒歸佛。

142窟中眾多供養人聽從佛的指引而來。細細望去，一身長僅10厘米的女供養人，頭戴龍冠，長裙曳地，一手掌燈，一手牽一小孩，徐步緩行。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身后站著一位不同凡響的漢族女子。那就是馮太后。孝文帝登基時年紀尚小，馮太后以太皇太后之尊臨朝聽政，雖為婦人，但聰達善斷。孝文帝天，1生至孝，對祖母承顏順志，躬親伏侍。

一位頭戴龍冠的女供養人，窄衣長裙，腰間束帶，裙子下擺褶密而多，矜持高貴地從北魏走來……

北魏這葉扁舟被孝文帝劃向廣闊的大海。都城洛陽的輝煌在楊銜之的《洛陽伽藍記》中可以瞥見。洛陽成為人間佛國，寺院多達1100余所。有西域僧人叫菩提達摩的，見到洛陽永寧寺，銀盤炫目，光照云表，不由得贊嘆說，歷經諸國，各種各樣的奢靡無不見了個遍，但此寺精美麗，從未有過。于是合掌，口誦“南無阿彌陀佛”。伽藍伽藍，北魏的一領錦瀾袈裟，披上金光萬丈。

歷史拐了個彎，走進了西魏。人間沒有了天堂，北魏分裂，東魏遷都，楊銜之筆下的洛陽，化成一片廢墟。

西魏文帝，名元寶炬，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之孫。他由大臣宇文泰擁立為帝，定都長安，史稱西魏。文帝在位17年，大權盡歸于宇文泰，文帝拱手而治，與宇文泰維持微妙的君臣關系。從拓跋宏遷都洛陽不過50多年而已，拓跋宏可曾想到他會有個這樣優柔軟弱到任人擺布的孫子。

44窟正壁主佛像為西魏泥塑佛像藝術之巔峰。佛高1.6米，頭上做右水渦紋高肉髻，內穿僧祗支，胸前系結，外披通肩袈裟，半結跏趺坐。這尊佛像最為人們稱道的是它的笑容，慈悲而莊嚴，嫻靜而寬容。

有學者認為此佛是為了紀念西魏文皇后乙弗氏，照她模樣塑造的。西魏文帝之后乙弗氏美麗賢淑，為魏文帝生下12個子女，與魏文帝甚為恩愛。但當時北方柔然國勢漸大，為解除其軍事威脅，宇文泰力勸文帝與柔然國主聯姻，取柔然公主為妻，并立為后。乙弗氏被廢，離開皇宮，前往麥積山出家為尼。

長安到天水麥積山，翻越連綿的秦嶺山脈，山路崎嶇又頗多野獸，風刀割一般吹在心上?！獥l漫長得望不到盡頭的路，斜在仿佛永遠走不出的陰暗里。此時，麥積山石窟修建已經頗具規模。好在，佛慈祥大度的微笑在路的終點，撫慰著乙弗氏備受苦難煎熬的心靈。

佛祖青燈做伴，乙弗氏活了下來。

如果就此結束這個故事似乎還不夠悲情。

魏文帝念念不忘舊人，密令乙弗氏養發，有追還之意。大統六年(540)春，柔然大舉南侵，朝中不少人議論是因為乙弗氏的緣故。文帝無奈：“豈有百萬之眾為一女子舉也?雖然，致此物論，朕亦何顏以見將帥邪!”忍痛草詔令乙弗氏自盡。

乙弗氏接旨后，揮淚道：“愿至尊享千萬歲，天下康寧，死無恨也?！庇谑侨雰仁遥蛔愿捕?，時年31歲。

麥積有一奇觀，登上散花樓居高臨下，風是從下往上吹的。撒一把花瓣下去，盤旋飛舞在空中，久久不會落地?；钪林?，希望卻總是飄啊飄的，落不到地上。乙弗氏是懷著希望在等待嗎?八年后的春天，魏文帝病逝。乙弗氏被追尊為文皇后，與文帝合葬于永陵。

44窟主佛像選擇了微笑，如此完美動人的微笑，現實的苦難、悲傷的嘆息在微笑中放下，微笑背后，是—個充滿動蕩、混亂、災難、血污的時代。

我在佛像前頂禮、流連，那千年前的微笑，有觸動靈魂的作用，無關生死的，是關于靈魂的事。

忽然望見西魏123窟前的一對頗有生活氣息的童男童女雕像，童男頭戴一頂圓氈帽，發辮從帽頂的圓孔中穿出，厚而緊抿著的嘴角，略帶稚氣生澀的笑容。童女梳著丫髻，穿著圓領長袍胡服，細長眼睛。一對像是剛從哪個農家小院里跑來的孩子，帶著土炕的熱氣，沖淡了佛閣看麥積煙云的憂傷。

散花樓也叫七佛閣，為北周秦州大都督李允信所開。它開鑿在離地面50多米的峭壁上，并排七間大佛閣一字排開。無論是梁柱枚檁、斗拱門窗、帳幔帷幕均按漢魏宮闕精心雕鑿。人間宮殿式的佛閣里面居住著42尊泥塑菩薩，或端立，或打坐，或拈花微笑。

佛祖講經的聲音如同天籟，風聲、鳥聲、流水聲……

七佛閣飛天以浮雕的手法捏塑，衣裙、飄帶則用礦物顏料直接繪出，仿佛呼之便可破壁而出。

西魏權臣宇文泰死后，宇文氏終于走上前臺，其長子廢帝自立，國號周，史稱北周。北周的佛像承繼北魏“秀骨清像”余風，作品更為柔和親切。62窟里住著12位佛與菩薩。佛端坐中間，大度慈祥。菩薩侍立左右，纖細而窈窕。寶冠、項飾、手鐲、臂釧等各種飾物無不精美考究，極盡華貴富麗，像是剛剛從一場盛大的時裝發布會歸來，讓人艷羨。奢靡到了極致，自然會有變故。北周宇文邕即位，是為北周武帝。武帝滅佛，一時間，北周境內“融佛焚經，驅僧破塔……寶剎伽蘭皆為俗宅，沙門釋種悉作白衣”。

麥積山石窟修建遭遇休止符。好在休止符之后，還有無盡的等待演奏的音符。

七佛閣下15米，麥積山東面崖壁巨大的石胎泥塑釋迦牟尼像為隋代造像之壯舉，高16米。來麥積山，遠遠就望見這尊雄偉的摩崖大佛悲憫地俯視人間。左脅侍為文殊菩薩，右脅侍為普賢菩薩。大佛原本“藏身”于石窟中，后來由于唐代地震，石窟外壁被震塌，于是便成了“露天大佛”。它如今的模樣，是宋代重塑過的。此為從文物工作者修繕大佛時無意中發現的兩件文物而得知的。兩件均裝藏于佛像頭部，唐代寫本《金光明經》和宋代耀州瓷碗，碗底有修繕題記。

工匠重修或塑造佛像時常會在佛像的內部放置各種器物，珍珠、瑪瑙以及銅錢、佛經、五谷糧食。這些物品的放人象征了佛的大腦和五臟六腑。

有了大腦和五臟六腑的佛會有塵世的煩惱嗎?仰視巨大的佛像，常常令我內心無比震撼。越大的心愿要開鑿越大的佛嗎?風吹著衣紋流暢的袈裟，佛面容溫和地俯視著人間冷暖。

133窟萬佛洞第9龕中有一尊高不到1米的小沙彌，見過他的人，無不為他生動的笑容打動。有人說，他是聽佛祖講經，聽到會意處，掩不住喜悅之情；也有人說，他是在佛國仙界品嘗到了什么好東西，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依我想來，也許，只是當年的那位工匠，久在外雕佛，突然想念家中，于是，自己孩子的音容笑貌便躍然出現在這尊小沙彌身上……

人間的父子與佛國的父子有何不同?正對洞窟一尊高大的釋迦牟尼立像站在蓮花座上，身軀微微前傾，右手微伸，像要撫摸什么。而他右手下方是渴望見到父親，又不得不恭敬地向佛祖合十敬禮的羅喉羅。這兩尊雕像被稱為“釋迦會子”。

傳說釋迦牟尼出家六年后，回到故鄉看見兒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撫摸一下。他伸出去的手被古代工匠定格在羅喉羅的頭頂上方，并沒有撫摸到自己的兒子。釋迦牟尼既是父親，又是佛祖的復雜情感，通過一只懸在半空中的手表現得惟妙惟肖，令觀者動容。

133窟在宋《太平廣記》中被稱為“萬菩薩堂”。內存北朝造像石碑18通，也稱碑洞。碑上密密麻麻雕有4000余身賢劫千佛。禪宗打坐時，是要在這樣的碑前“觀佛”的。佛典中所述之宇宙循環成滅過程中，出現于現世的千佛為賢劫千佛。拘留孫佛、拘那含牟尼佛、迦葉佛、釋迦牟尼佛、彌勒佛、樓至佛……佛左手下垂，手心向前并攏伸直，“施愿印”，普渡眾生，滿足眾生心愿的慈悲。右手舉至胸前，手心向前向上伸直，“施無畏印”解除眾生的苦難……每尊佛發式、表隋、手印、坐姿、袈裟各不相同。大乘佛教認為，過去、現在、未來，各有千佛出世，亦即亙三世有三千佛出現。在麥積山，我忽然篤信這一說法，因為，我的身旁，上、下、左、右，皆為各式各樣、呼之欲出的佛。

10號碑如一幅構圖細膩的連環畫，從燃燈授記到熙若撥提河畔的娑羅林中涅槃，共刻制了釋迦牟尼乘象人胎、降魔、樹下誕生、九龍灌頂、鹿野苑初轉法輪和王舍城說法等12段故事。小小的石碑上，更小的飛禽走獸生動地奔跑，更小更小的花草樹木繁盛著。細細從頭觀到尾，釋迦牟尼就成了佛。菩薩、飛天、比丘、力士慶祝……碑洞中的石碑無不令人流連，一塊塊石碑猶如一段段精雕細鑿的連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