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拉薩的街頭,我想象著一個藍月亮。
曾經照耀過吐蕃王朝的天空,曾經在藏王和喇嘛的梵語中沉淪或飄升,曾經把淡藍的清輝灑向天葬場和牛毛帳篷,曾經沿著時光幽深隱秘的隧道,藍月亮,向我走來……
藍月亮,猶如一滴露水,輕輕地、緩緩地氤氳開來,于白云之下,高原之上,覆蓋了我充滿塵垢的視野,打濕了一個凡夫俗子的所有念想?;蛘哒f,藍月亮,那其實就是神的眼瞳,透過紛擾喧囂的世相,照亮了我的前世今生。
但此刻,我的身邊只有人流、車輛,隨處是忙碌奔跑的摩托車、叫賣商品的商販,還有免費發放宣傳品的學生、沿街乞討的流浪漢、操著不同方言的農民工、從四面八方涌入城市的游客。高樓、商場、酒店、發廊、咖啡館、洗腳屋、手機專賣店,但凡內地有的現代化建筑設施、商業場所,都能在拉薩找到落腳的地方,甚至是燈紅酒綠的排場、風花雪月的故事,都能在這里得到或明或暗的張揚和復制。不知誰說過,只有以仰視的角度,才能讀懂西藏,可我從紅塵煙云中走來,內心一片荒蕪,即使站立于拉薩,目光也缺少了念青唐古拉的潔凈和澄明,被世俗遮蔽或修改過的眼睛,還能看到神的手勢與位置嗎?
布達拉宮靜靜地屹立于紅山之巔。
沒有孤獨與寂寞,也沒有塵世間的喧囂和騷動,那個接近天穹星座的建筑,擁有另一套時間和情感系統。不論何年何月,它的姿態或內心,都有著精神的指向。我相信,布達拉宮占據了時光村落,那里已經長滿了靈魂的菩提樹,天心月圓,華枝春滿,潔凈神圣的花朵,不會在凡俗的風雨中凋謝、沉落、枯朽,而它那沉靜淡泊、永恒不變的宗教情懷,將引領凡夫俗子走進恬靜、清明的菩提世界……
我抬起頭來,目光越過巍峨的宮墻屋脊。拉薩的天真藍,是深藍、湛藍、靛藍、冰藍,是寶石藍、湖水藍、浩大的藍、曠遠的藍、童話境界般的藍,那種無法言說的藍,就懸浮在布達拉宮的頭頂,氤氳漫漶,籠罩纏繞,宛若佛祖的盈盈笑意,神秘、恍惚,蕩漾著寓言和神諭般的波紋輝光。太陽剛剛升起,我看見金箔似的陽光,從藍色的天空里投射下來,最先染紅了藥王山嵯峨嶙峋的石崖,爾后慢慢游移,照亮紅山頂端的青草和鳥群,最后才落到了布達拉宮上,于是,經幢、寶瓶、摩羯魚、金翅鳥……宮殿屋頂與四周的神奇飾物,還有花崗巖墻體、高翹的檐牙、木質方形窗口,隨風飄蕩的經幡、裊裊升騰的煨桑的煙霾,所有這一切都在陽光下燦爛生輝,仿佛融進了玫瑰般的火焰,不斷地燃燒,發出炫目瑰麗的光芒。
白石鋪砌的臺階從山腳一直向上蜿蜒,通往布達拉宮的深處。
沿著石梯,我慢慢往上攀登。我的影子就在前面,扭動如黑色的水蛇。影子在早晨的太陽下閃現,不經意就會觸碰到路邊孱弱可憐的格?;?,偶爾也會覆蓋石縫間來來往往的螞蟻、瓢蟲,盡管那不過是一時的陰暗籠罩,但對于渺小的生靈來說,帶給它們的也許是一生的冰涼和荒寒。我不知道,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在走向佛殿的時候,會不會找到曾經丟失的悲憫情懷?佛經上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而對于滿身塵垢的我,還能理解那個充滿佛理禪機的讖語嗎?
布達拉宮的門為我輕輕打開?;蛘哒f,有一個塵世之外的世界,帶著清涼和神秘的風,將我的人間夢幻,吹進了時間深處。我在宮殿走廊里穿行,內心突然變得平靜起來,好像是獨自面對著一個幽深的海子,除了涌起一絲想清洗靈魂的欲念外,剩下的全是澄澈、干凈、晶瑩碧透的空靈感覺。窗戶洞開著,外面的日光悠然地灑進來,跟宮殿里的飛起的塵屑、細小的沙塵顆粒混合在一起,光與影,展開斑斑點點的翅膀,在靜謐空寂的地方往來穿梭,好像要走進另一個隱秘時空。酥油燈閃閃爍爍,淡藍暗紫的光暈映現出周圍的佛像和唐卡。我想那一定是前世就點亮的燈盞,為蕓蕓眾生指路,把他們引向今生和來世。一個人面對一盞酥油燈的時候,觀看到的是現實人生,而一盞酥油燈面對人的剎那,將會照亮他的彼岸世界。在我走過的地方,紅宮和白宮不停地為我展現著神圣的法相世界:釋迦牟尼的鎦金銅像、宗喀巴的畫像、藏王用過的玉石法器、梵文經書、各類壁畫、彩色唐卡、古老的貝葉經……神秘的五世達賴靈塔,周遭鑲嵌著閃閃發光的珍珠和黃金美玉,仿佛是一代宗教領袖的肉體在塔體內沉默,而靈魂依舊徘徊不散,通過金碧輝煌的寶塔,給朝圣者傳遞著一種不朽的精神溫度。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居室整潔明亮,生前搖轉的那個摩尼輪就擺放在榻前,還有他用過的法器、讀過的經卷都完好無損,在斑斑點點的陽光下,靜靜地呈現著佛界的莊嚴與神圣。據說,倉央嘉措在閑暇之余,喜歡寫詩,尤其是情詩,寫得分外纏綿蘊藉。我猜想,在那些梵唄聲聲的黃昏,他也許就站在某個窗口前,眺望遠處的雪山,用抑揚頓挫的藏腔,輕聲吟唱……
走出布達拉宮,我默立在廣場邊的一個花圃旁邊。雪域高原的10月,菊花剛剛開放,淡藍或深紫的花朵,隨著秋風搖曳。幾只碩大的白色蝴蝶從紅宮方向飛來,繞著那些美麗的花蕊輕輕盤旋,時而高揚,時而低回,印著斑點的翅膀還背負了一些細碎的露珠,迎著秋陽,熠熠生輝。史料上講,松贊干布為了迎接文成公主,特意在紅山上修建了白色宮殿,那999間白色的房子便是布達拉宮最早的建制。吐蕃和大唐和解,兩個民族世代友好,布達拉宮是歷史最好的見證。然而,站在這里,我竟然忘卻了那段波詭云譎的時代風云,突然產生了一種幻覺:那兩只蝴蝶悠然地飛著,漸漸回到遙遠的歲月,隱約間,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就深宮中款款走出,為我講述他們溫馨美好的生活,講述穿越日月上之后的愛情傳奇……
在拉薩,每一次穿越和抵達,都能找到安頓靈魂的地方。那日,我在拉薩隱秘的街頭,看見幾個藏人牽引著一只白山羊前行。山羊被清水洗過,皮毛干凈閃亮,就連它的眼睛也透著海子般清澈的光芒,單純、平靜、安詳,無憂無愁。藏人告訴我,山羊是他們選中的靈物,將它帶回大昭寺放生,之后就可以讓其回歸大自然的懷抱,永遠享受不被殺生的權利。望著蹦蹦跳跳的山羊,再看看他們樸實憨厚的表情,我第一次真正體悟到了佛經中闡述的萬物平等、敬畏自然、救贖靈魂的內涵。
煨桑的青煙從巨大的香爐了裊裊升騰起來,飄向空曠的藍天。熹微的晨光中,大昭寺顯現出恢弘雄偉的輪廓,我站在八廓街不遠的地方,能眺望到歇山屋頂的鎦金銅瓦,還有棲息在斗角飛檐上的烏鴉和鴿子。大昭寺是拉薩的中心,也是藏傳佛教最為神圣的寺廟。建造的目的據傳說是為了供奉一尊明久多吉佛像,即釋迦牟尼8歲等身像。該佛像是當時的吐蕃王松贊干布為迎娶尼泊爾的赤尊公主,從加德滿都帶來的。而現在,這里供奉的是文成公主從長安帶來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遙想那個時代,12歲的釋氏尚未得道成佛,他的孩童歲月應該與常人無異,他不可能想到未來的一天,自己的思想會翻越喜瑪拉雅山,影響到另一個世界。但這也許就是因緣善業,冥冥中,佛祖的信仰乘了一片潔白的雪花,從菩提樹下起飛,然后降落于蒼茫的雪域高原,開始了慈航普渡、救贖蒼生的歷程。民間傳說,自從佛祖的等身像供奉至此,就有成千上萬只白色山羊蜂擁而至,它們背土建寺,晝夜不停,等到大昭寺落成之后,便隨著天上的白云,飛進了遙遠的雪山。千百年來,天災人禍并沒有使大昭寺銷毀廢棄,反而讓流逝的時間有了一種超驗的靈性,歲月如點燃的一盞盞酥有燈,給古老的吐蕃名族帶來了溫暖和朗照。
跟著朝覲的人轉經,我走得很輕,步履極慢,生怕擠到了那些虔誠的信徒。我知道,他們都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在行進的路途上,每走一步都要匍匐在地,用額頭觸及冰涼的凍土,那種膜拜圣靈的長頭,從家鄉要一直磕到拉薩,磕到大昭寺。他們雖然衣衫破舊,上面落滿了灰塵,臉龐被霜雪浸漬得溝壑縱橫、一片荒寒,但當俯身叩拜,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那,眼睛里卻蓄滿了幸福、感激、明凈、清亮的淚水。
我依然在想象一個藍月亮。
不過,這一次,我的身邊沒了寺院和深宮,也沒了香火、經幡、風馬旗、摩尼輪、六字真言……
拉薩河靜靜地流過。
岸邊,坐著兩個紅衣喇嘛,他們手里捏著幾枚剛剛落下的白楊樹葉,翻過來轉過去地仔細端詳,看了一會,就把那些橙黃的葉片輕輕放進河水。河水蕩漾,漣漪晃動,漸漸地,湛藍的流水中映現出如夢如幻的倒影。
還是回去吧,今生今世,我可能永遠找不到拉薩的藍月亮,永遠無法窺見那世俗和宗教相融相伴的真實原貌,拉薩,留給我的,都是隱秘的時間和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