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曾是人類將能夠做成面食的囫圇原糧——小麥、玉米、高粱等碾磨成粉的古老工具。在漫長的歲月里,在不同國度的廣袤大地上, 凡適合架設水磨的河流上,曾都有過石磨忙碌的身影,和磨盤碾壓出的那吱吱嘎嘎的聲響。
在那里,星辰日月被磨盤推動著,東出西沉,更年換月,將無形的黃歷一頁頁翻過。
于是,歲月之河,在河谷中、在木屋里,隨著石盤的轉動,伴著吱吱嘎嘎的聲響,觀賞幾多滄桑巨變的風景,從遠古一路緩緩走來。
水磨,是一首古老的歌謠,一個綿長的故事,吟唱著清淡而濃郁的光影之歌,講述著先人們無奈而又智慧的生存故事。
而當電磨以水磨無可比擬的速度,磨出水磨不能企及的細粉白面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水磨時代的結束。于是,曾經隨處可見的水磨坊,仿佛在一夜間就從人間蒸發,再難覓蹤影,成為遙遠而塵封的往事。
我所在的喀什噶爾和相鄰的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也不例外,那環城而過的吐曼河、克孜勒蘇,那流淌于天山腳下的恰克瑪克河、布谷孜河上,那些曾經星羅棋布著的古老水磨坊,也仿佛在一夜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又白又細、又便宜又爽口的機面與又粗又黑又磣牙的水磨面之間,人們自然會選擇后者。水磨的退出、消失,是社會發展之必然,天經地義合情合理。如果,有人還在繼續這種原始的行當,繼續依靠水輪的推動,依靠石盤的碾磨,繼續生產又粗又黑又磣牙的水磨面時,一定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理解。
但是,生活總有例外。在并不遙遠、閉塞的河谷間,時至今日,古老的水磨依然存在著。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那么,在已經高度文明的社會,依然用水流推動石磨,靠碾磨谷物的原始的落后的生產方式的存在的理由,到底會是什么?其間,隱藏著哪些鮮為人知的玄機和奧秘?
卡爾瓦西,小刀之鄉的水磨群
卡爾瓦西,新疆英吉沙縣芒辛鄉的一個村莊。這個村莊作為英吉沙小刀原產地而馳名中外??柾呶髯湓诳h城西南方向約2公里處,溝通天山與昆侖山區域的國道正好從該村穿過。正對水庫的國道北,是一片低于國道一二十米的低洼河谷地帶,嶙峋起伏的土崗間,一條河流由南而北蜿蜒其間,將兩岸切割成十多米高的陡立谷崖。
去該縣的大巴很多,一會兒一趟。司機漢語很棒,上國道后,我即與他攀談起來。談話中,證實了卡爾瓦西確實還有不少水磨。于是進一步深究:現在還有人吃水磨磨的面?司機答,肯定有,不然的話,水磨還有人開嘛?我再問,那就怪了,機器磨的面又白又細也不貴,吃水磨面的人到底圖什么?司機答,水磨磨的面是涼性的,電磨磨的面是熱性的,兩樣面都吃,對身體有好處嘛。 一個多小時后,大巴來到我要去的地方。下車后,沿水庫東行,發現土崗間的那河,是由該水庫流出。后來知道,水庫的水來自庫山河。
庫山河系喀什噶爾流域六條支流之一。發源于慕士塔格冰山東坡的滅爾開溝,沿途接納公格爾冰峰融水而成,全長約200公里,先后流經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的阿克陶縣和喀什地區的英吉沙縣境內。在水庫尚未修建時,庫山河水直接流到這里。有了水庫后,嚴格地說,之下的“河流”,只能算作是“大渠”了。
渠水從水庫流出百米后,被一閘口分成兩股,大股西折,流向河谷的方向。將近河谷時,水流進入水泥與卵石砌成的渠道里,末端橫著一壩,壩下是一座水磨坊。一架驢車正在一旁候著,顯然是送糧來磨面的。
磨坊墻壁用木板釘成,內架三套磨盤,都正轟轟地轉著。磨盤上方各吊著一個“V”形木斗,里面盛著玉米。木斗上綁一個“V”形樹杈,一頭插入木斗下方的出料口,一頭擔在磨盤上,磨盤轉動時,凸凹不平的表面將樹杈撥得上下跳動,木斗內的玉米也就源源不斷地被撥落下來,掉進磨盤中央的圓口,隨著磨盤的轉動,面粉即從邊緣的縫隙里甩了出來。控制磨盤的轉或停,全靠進水口處的插板。想讓水磨轉動時,抽去插板放水進槽,水槽前端下的大木葉輪,即會在水流的沖擊下轉動起來,從而帶動其上的石磨盤。反之,用插板擋住水流即可。
磨坊主是一位40多歲的維族漢子。經攀談,得知現在各水磨加工的大都是玉米面,主要用來打馕吃和做烏瑪什(玉米面糊糊)。
囊是維吾爾人的主食,像漢人的饅頭,每天都是少不了的。此外,他們喜食的拉面、油塔子、烤包子、薄皮包子都得靠面粉。這些食物連同白面馕,挑剔面粉的質量,越細越白做出的東西才越地道。特別是拉面要細要筋道,粗面不成。
我現在看到的水磨坊,就是曾經的國營水磨面加工廠廠址。那些卵石水泥砌成的渠道,是當年為修建該廠所建。該磨坊一旁,殘留著一截更寬更深的卵石水泥大渠,亦是當年為水磨提供水源所用。從這些殘留物看,這個曾經的水磨面廠一定很是像模像樣,廠房至少是土木結構的正規建筑,景象十分興旺。
除了老廠舊址上的這一座,新主人又在附近如法炮制,新建兩座(從該磨坊南去不遠,在國道上能夠見到的那兩個木板房就是)。水是從卵石水泥渠中引來,“新磨坊”一前一后坐落其上。都是三個磨盤,都各交一人具體看管打理,且這兩個打工者都是年邁的老者。東頭磨坊的打工者叫達吾提·吾拉音,已經80歲了。據老人說,他10歲上就來這里干活,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想必是水磨國有化時,也曾是一名國家職工,在古稀之年,又重返替人打工的角色。西面磨坊打工者70多歲,叫吐遜江,亦一輩子操此業。二老一律很維吾爾的打扮,都頭戴半高黑色平絨棉帽,身著白色長布衫,加之長長的白須,與木板房和石磨盤極其般配。
從這里西去三四十米處,又有一磨坊群,五間磨坊彼此相連,排成長長的一溜。水源由此處的兩條水渠匯流而去,經過磨坊后,排入庫山河老河道。磨坊群系一人所有,老板買買提·牙森。買老板年富力強,40多歲。顯然,買買提·牙森是看到水磨面依然有不少人在吃,依然有錢可賺的行情后,毅然投入此道,成為這里水磨經營第二人。
買老板有兩個兒子,一個同卡爾瓦西村諸多后生一樣做小刀,另一個兒子幫父親打理水磨生意。
在這里,我看到三四個農民在等待自己的面粉,正加工的依然是清一色的玉米面。問他們為何還在磨粗面,怎么吃?得到的回答是,打馕,水磨的包谷面打馕比機器面好吃。想想也是,粗粒玉米面打出的馕確實比機磨面的有嚼頭,只有這東西蘸酸奶,才更對胃口。顯然,對這些農民來說,喜食水磨的玉米面,并非涼性熱性的之健康說道,最主要的還是一種喜好,一種日久養成的飲食慣性使然。對于他們,又白又細的機面,并不是惟一的最愛。于是,水磨又有了繼續存在的理由,只是需它加工的面種和量較過去少了很多。
水磨玉米面每公斤1.5角的加工費。每間磨坊一般每天有幾十公斤的活可干,多時二三百公斤。這樣算下來,兩位老板在夏季每月都會有千八百塊甚至更高的收入。水磨既不用電也不用其他材料,可以說是零成本,收入即利潤。這對于完全自家干的農民買買提·牙森來說,已算是很不錯的收入了。難怪買老板在別人之后還要再開新磨坊,且讓兒子也加入進來;難怪買老板的磨坊會從最初的一個,逐漸地增加到后來的五個,感情是少了不夠用的緣故。 直立兩岸的谷崖,縱橫交錯的流水,錯落其上的一座座木板磨坊,連接它們的彎曲小道,往返其間的驢車,日夜不停轟響的水聲及吱吱嘎嘎的碾磨聲,白須老者和原始的勞作方式,使這里顯得古老、滄桑,時光仿佛在這里止住,一切尚停留在遙遠的過去。
于是,那個從遠古傳來的故事,在這里繼續著它的續集;那曲古老的歌謠,依舊緩緩地吟唱著它綿長的尾聲。
皮拉力,庫山河上又一處水磨之鄉
皮拉力系庫山河上游,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阿克陶縣的一個以維吾爾鄉民為主的農業鄉,庫山河在其境內穿過。這里曾經也是水磨頗多的地方,聽說現在還有不少水磨存在。
為什么又是庫山河?顯然,庫山河畔的居民不但善于利用水資源,創造了水磨時代的盛況,且用一種對水磨的偏愛,將這種傳統食俗延續了下來,演繹成為一種流域文化。庫山河,流動的不僅僅是水源,還像一條血脈,將一種偏好基因遺傳到了整個流域?
前不久,我專程前去這個水磨之鄉進行采訪觀看。
庫山河從縣城北2公里處,由西而東流過。水磨之鄉皮拉力就分布在臨近縣城的河流兩岸。沿北去的鄉道乘車而行,很快就來到一座水泥橋上,那條穿橋而過的河流,即是庫山河了。下車正遇一維吾爾農民,一打聽,被告知橋東不遠處就有水磨。于是沿河東行,在近2公里的河畔,見到第一座磨坊。
磨坊架在離河道十多米遠的人工渠道上,入水口在上游方向二三十米處,水渠經過磨坊后,轉向下游,在不遠處原歸河道。磨房與卡爾瓦西那里的一樣,平頂,木板墻??拷蟀l現,水渠幾近干枯,只在磨房底殘余一汪死水,顯然已經很久沒用。路邊房角處木板脫落兩塊,于是趁隙躋了進入。
磨房很大,像煙囪拐把。渠上那面,殘留著兩個磨盤和已沒了磨盤的方洞。兩個料斗一個掛在磨盤上方一個歪倒在地。拐過來的這間,顯然是堆放糧食和休息的房間,地上東一個西個散落著磨盤、料斗,還有一個沒了葉片的水輪木軸。顯然,這曾是一個規模不小的磨坊。從被遺棄的尚能使用的東西上,可以看出水磨在這里的沒落和無奈。
再往前走,終不見水磨的出現,于是我原路返回到橋上。路人告訴我,橋西那邊更多,于是繼續尋訪。
不遠處,先見一家小型機磨廠,只聽機聲轟鳴粉末飛揚,一派繁忙繁榮景象。往前幾十米,又是被遺棄的一座水磨坊。墻壁的木板早不知去向,只留下歪七扭八的框架和頂棚。裝水磨的地面大都塌空,木梁畢露,旁邊倒一立著兩個殘舊的老磨。有趣的是,一邊的門與門框卻完好地立著,一把大鐵鎖依舊將門上那對鐵環鎖起。那樣子,從主人最后一次關閉磨坊之日起,就再沒開過。或許,正是機磨廠在這里的落戶,絕了水磨坊主最后那點自信,決定關門大吉。于是又一段關于水磨的故事戛然而止,被鎖進廢棄的磨坊,而高調登場的機磨廠,便開始續寫之后的篇章。
水磨、機磨兩種方式,一敗、一盛兩種情景,完全在以實物的方式,向人們陳列著新舊交替、新陳代謝的自然大趨勢。
帕米爾高原上的水磨遺存
帕米爾高原上的塔什庫爾干縣,山高谷深河流密布縱橫,環境相對封閉。當地的塔吉克牧民夏季大都分布在各山地牧場生活,在相對嚴酷的生存環境下,對生活的要求不似發達城鄉居民那么高,大都滿足于粗茶淡飯。他們依舊喜歡苞谷馕,也喜歡粗面粉烤制的白面粗馕,以其為一日三餐的主要食量。于是,水磨的繼續存在,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和條件。凡牧民較為集中的夏季牧場乃至縣城附近的河道上,都會有水磨的身影。
最容易見到的兩處,一處在縣城北側,提斯那甫鄉境內中巴公路旁,一處坐落于縣城東北向的塔什庫爾干河谷的河汊上。
與維吾爾人的水磨相比,塔吉克人的水磨更加趨向于小型分散、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磨坊像山中常見的塔吉克民居一樣,一律用俯拾皆是的卵石和巖塊構建,大都一河一坊,極少有扎堆的磨坊群。
塔吉克人的磨坊器具及研磨方式,與維吾爾人的完全相同。就是盛原糧的糧斗用料、形狀,控料機關都如出一轍??梢娫谶b遠的過去,塔吉克人與維吾爾人在飲食習俗、原糧加工器具等文化上,就有著密切的聯系和交流。
不過,在細數塔吉克人與維吾爾人的水磨坊諸多相同之處后,會發現二者依然有些許不同的地方。維吾爾人為水磨葉輪注入動力的水流控制機關,放在水渠與導水木槽的結合部。磨面時,抽去擋板,水流即注入下端的木槽,沖擊旋轉葉輪,帶動磨盤做工。反之,插下擋板掐斷水流,失去動力的磨盤即停止不動。由此而產生的剩余的水,由一旁的導流毛渠排入河道。
而塔吉克人不然,對水流的控制,采取了更加簡單的導流渠一渠兩用的法子。塔吉克人磨坊的水渠大都人工挖掘,明顯高于臨近的河床,僅在磨坊前一二十米的渠上設一泄水口。想讓水磨停轉時,只需提起泄水口處的擋水板,渠水就會在這里順導流渠涌入河道而不再去沖擊葉輪,使得磨盤停轉。
此外,塔吉克人的水磨料斗,除了木板制作,還會用紅柳條編制的。在縣城北面,塔什庫爾干河汊上的水磨坊內,我就發現了這種不多見的紅柳條料斗。該料斗呈上大下小的圓錐狀,大小與木制料斗相近,出料口及控料機關則與木制料斗相同。該磨坊共有兩套磨盤磨具,紅柳條料斗系其中之一,另一套磨盤上方懸吊著的則是常見的木制料斗。于是推測,在木材稀少的更加偏遠的村落,或許這種紅柳條料斗會更加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