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西地平線上蟄伏著雪山的影子,弱水早已被秋風吹瘦,不見了古渡口,連廢墟上的石頭也漸漸風化,成了黑色的碎片。我記住了這個黃昏。這個黃昏像內心的鄉愁,覆蓋了張掖故地,遼闊,幽遠,無邊無際。幾年前的一個秋日,最早的一顆星從祁連山那邊升起,照亮了傍晚曠古的秋色蒼茫。在一個農家酒店,我推開窗子,看見茫茫的原野上行走著羊群,漫天飛舞的黃葉遮住了牧羊女的背影。我們是來探訪黑水國古跡的,一大群記者、作家和攝影愛好者圍坐在火爐邊聊天、喝酒,喧囂吵鬧。大家談論著月氏、匈奴、回紇與身著狼皮袍子的遠古羌人,想象著弱水對岸的神秘遺址。幻聽幻視。一切仿佛在西地平線那邊。但我發現西面只有落日殘陽,還有云朵和蘆葦的花穗,整個天空凝結成了一顆露珠,懸掛在牧羊女的額頭。
弱水之畔,漸漸隱去的是廢棄的城堡,殘垣破壁,一身風塵。霜花悠悠飄蕩,夏日的蝴蝶和蜜蜂只剩下尸骸和亡靈。土地空空蕩蕩,零星的向日葵獨立秋風,吹奏荒涼。從酒館里走出來,我們霎時迷失了方向。河水平靜,于迷離的天光中沉默,沒有手勢,聽不到低語。有人吵嚷著渡河,有人提議原地宿營。夜幕開始降臨,四圍的荒原漸次被霧嵐淹沒。雪狐的影子閃過,眼眸幽藍,仿佛是野鬼的燈盞,詭秘,恐怖。大家的意見最后趨于一致:離開荒野,走回城市。而就在這時,不知誰唱起了張掖民歌,粗糲的嗓音,旋律低沉,歌聲盡含遠古的蒼茫。
我曾想,一條河與人的相會,默契交融,應該是宿命。在此之前,我獨自來到弱水之湄。是一個黎明,朝霞映在水面,波紋一圈圈地漾開,宛若神秘的微笑。天空落下來,水汽落下來,弦月落下來,覆蓋了靈魂般寂靜的大地。就在那種寂靜中,我走進了黑水國遺址,爬上那一堵古城墻。黃土筑的墻體,絕大部分已經坍塌,立在那里的幾片斷壁,孤絕,傷情,比皺紋還要破舊腐朽。我在那些墻壁的縫隙里摳出了幾塊殘破的陶片,然后再把它們放進流水,讓隨風泛起的漣漪,親吻它們美麗、憂傷的花葉圖案。
也就是那一刻,我眼前恍惚凸現出一個個陶罐,有月光、水、鳥影、花瓣,安靜地睡在里面,而古月氏人的影子也在陶罐里若隱若現。一個陶罐就是一個民族的臉譜,一個民族的臉譜就是一部滄桑歷史。黑水國的朝陽從戰火與殺戮中升起,又沉落于某個狼煙彌漫的黃昏。就是那個黃昏,一群頭戴翎羽的少女背著陶罐去黑河邊汲水,突然被鳴鏑擊殺,陶罐和夢想隨之在鐵馬秋風中破碎……
很多次靠想象虛構黑水國的歷史,但得到的不過是零碎的夢幻殘片。時間的灰燼中,不可能長出青青野草,破碎的陶片也無法復原成完整的陶罐。回城路上,我們與一匹赤紅的馬不期而遇。馬的鬃毛分披,雙耳豎立,眼神中有刻骨銘心的傷感與落寞。汗血馬、蒙古馬、波斯馬,它的祖先一一消失在遙遠的歲月,留在它血液中的記憶,只能不斷地復制長河落日,西風流云。
一輛火車向西疾馳。火車帶著東方潮濕的氣息、海風以及幸福的表情,開往新疆,開往更加遙遠的西北亞草原。蘭新鐵路經過張掖,它的兩邊是村莊、城鎮,還有墓地。秦代的墓、漢代的墓、唐代的墓、元代的墓、明代的墓、清代的墓、20世紀的墓、21世紀的墓,墓冢累累,宛若大地上的星座。死者化為灰燼,亡靈隔河眺望,他們會不會看見火車古怪的軀體? 最為邈遠的應該是太陽落山的地方,我們即使是乘坐現代化交通工具,也永遠無法抵達。《大荒西經》上說,神居住在昆侖懸圃。神的花園,只有白云和風可以在那里停留。我們的目光只能在黑水國的廢墟上逡巡游蕩,穿越的也僅僅是時光的表象。在歲月深處,傾圮倒塌的宮殿、城墻,在時光中走失的人群,連影子也沒有留下。神諭:不要砍樹,當弱水消失之后,張掖就會變成另一個黑水國。
張掖是美麗的。張掖的美麗在于秋天的黃昏至傍晚,一片古槐的黃葉落下來,穿過喧囂與騷動,穿過世俗的煙塵,像一聲歲月的嘆息,輕輕砸疼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