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駛出南豐炒面莊村,一路逶迤就進入了古時河西要塞——大斗拔谷,祁連山便矗立在眼前。群峰并肩,攜手相擁,由西北蜿蜒至東南,邈遠蒼茫,恍若云溪,與近處的蒼崖鐵樹、云岫嵐煙形成兩種明顯的界面,構成一種仰望的角度。
“祁連”為古匈奴語“天”之意,祁連山亦即“天山”之意,我無法通其意,是指這兒石峰崚嶒,巉巖崔嵬,其闊無垠,上與天齊,無法目及;還是指這里山川杳杳,長空湛碧,水天同色,人立于此,伸手即可觸天?繁瑣的考證在偉大挺拔的祁連山面前顯得無比蒼白,毫無意義。耳邊不由響起一首詩:
瘦骨嶙峋不老峰,捫星抱月鬼神驚。
冰山雪刃鑄金骨,驟雨飆風礪岱崇。
硝鍔擎天迭嶂矗,甘泉潤玉數峰青。
形高不怕丘陵詬,屢歷炎涼氣更雄。
在扁都口風景區,我們暫作停歇。在藏式帳篷里,幾個人坐在沙發上,一邊聽姑娘們清醇的歌聲,一邊饒有興致地吃著酥油拌炒面。天籟般的歌聲,大別于佳肴的炒面,讓我們陶醉其中……20世紀40年代,王震將軍率軍追擊國民黨殘部,浴血祁連,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有人作詩歌詠:
餐風飲恨戰云重,峽谷艱途剿悍兇。
壯烈捐軀焚石玉,無畏報國作鬼雄。
風雕赤膽銘心底,血染青山怒濤紅。
憑見先杰拋頭處,無字公碑與日同。
英烈的壯舉,讓我對祁連山更添一份崇敬。
我看到西邊的山坡上綠草離離,云朵般的羊只蠕動其中,羊踩過的那一圈圈“等高線”似腰帶系在山坡的身體上。兒子吵嚷著要去爬山,于是一起去。先前是一段草坡,極好走。金露梅和銀露梅競相開放,它們瘦小的葉片在風中挺立,千年的風吹拂過它們,萬年的雨沖刷過它們,牧人的鞭子抽打過它們,這種高原的小花卻衛兵似地守護著草地、牛羊和它們的家園。我的心被深深震撼。越往上走,草越來越少,花則完全不見了蹤影,開始見到一些裸露的巖石。上邊又有一簇簇墨綠如云的松樹在召喚著我們,憋足勁一氣爬到了樹前,綠濤滾浪,山鳥啾啾,藍天幽幽,我醉在了山中。坐在一塊大石上,我們喝水歇息,談論著山中的清幽。大家決定去看看久負盛名的諸葛碑。
諸葛碑實際上不是一塊獨立的碑,是在山崖上鑿刻的石雕,遠看似一個人手搖鵝毛扇,面目清癯有神,心中似乎裝著天地日月。據說,清晨日出時能在石像旁邊很清晰地看到一行朱紅的大字——諸葛碑。人們傳得神乎其神。
史載,漢元狩二年(前221),漢武帝派遣驃騎將軍霍去病率鐵騎平息雄踞西北邊陲月亮城的匈奴。年輕的將軍懷揣勒功揚名的理想,從長安出發,寒光鐵衣,朔氣金柝,揮戈躍馬,一路浩浩蕩蕩,煙塵滾滾,直奔西北而來。霍將軍勢如破竹,直逼月亮城,匈奴頭曼單于率殘部家將連夜沿大斗拔谷遠遁。為剔除連年滋擾大漢王朝的這個禍根,漢軍乘勝追擊,剛進大橋,一道峽谷擋住去路,且陰風怒號,黃沙彌天,霍將軍嘗試幾次都無法通過,只得扎營駐兵,以待時機。眼見兵馬乏困,戰機漸失,霍將軍心急如焚。一夜,一老者手執羽扇,慈眉善目,指點義師度過難關。霍將軍得到良方,率軍砍伐松樹,填平峽谷,暫充橋用。徹底擊敗匈奴,奪得匈奴的祭天金人,搖旌凱旋。匈奴悲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后來,稱雄西北的匈奴民族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為紀念老者的相助之功,霍去病命人刻石紀功,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諸葛碑。四野荒寂,山嵐繚繞,恍若仙地。
轉過一道山梁,又到了石佛爺前。相傳,佛像乃石壁天成,且巖石剝落后每層仍有佛像呈現,一佛二菩薩的形象栩栩如生,佛光盈盈,祥瑞臻榮。石佛爺旁邊是一個天然水池,極類海子。真的有“蓮臺生石壁,臨水射光輪。任爾巖脫落,此山有佛根”的意境。
石佛爺腳下修了一排廂房,廂房四周都栽上木樁,拉上鐵絲。鐵絲上搭滿了求男問女、求官祈福、禳災消憂的人敬獻的綢緞被面,山風拂過,遠遠望去,似遮天的魂幡,又像一面面永不飄落的太陽,更像一首首用羌笛、琵琶演奏的生靈之歌。
上完一炷香,極目遠眺。遠處的土路上依然有前去拉薩求佛祈福的信徒,他們的眸子里盛滿虔誠,伸展雙臂,然后跪下去,再伸展身體,然后起來,再重復相同的動作,那份遙遠的呼喚是他們心中不滅的太陽。遼闊的原野上,蒼鷹雄翔,牦牛恃強,馬鹿呦呦,山泉潺潺。高遠的白云,氤氳的綠幛,遙遙的帳篷,裊裊的炊煙。
寬大的香案前,一個披著黑斗篷的經師,手執一把桃木劍,面色凌厲肅穆,口中念念有詞,圍香案疾走幾圈,嘴里仍兀自念著一串串誰也聽不懂的符號,最終立定于香桌前,他似乎與神靈對上了話。一會誠懇切至,哀情揪人心;一會據理力爭,義憤填膺;一會熱淚潸然,感天動地。最后俯下身來,抓起疊放于香案上的黃裱,寫下幾串神秘的文字,善男信女一一鄭重地展開自己手中的黃裱,向石佛爺跪定,圓睜祈盼的雙眼,認真啃讀黃裱上的文字,像是苦讀生命的讖語。盡管半懂不懂,但一律似獲得了消息,獲了滿足,頭深深地放下去,起來,放下去,起來……最后,在功德箱里投進去厚厚一沓香火錢,神情輕松地揚塵離去。
是夜,我寓居在石佛爺旁邊的親戚家里。月光靜靜地照下來。石佛旁邊的水池依然是任何石頭都打不破的鏡子,一個個向往的魂靈都漫步在水邊,月光透過高大的松林淺淺地流動著。淡藍的風托住一片陶藍的天空,像高原海子般神秘、靜謐、安詳、幽深、悄邃。月華瀉下來,依舊落在千年前的樹上,落在葉脈血紅的無名樹葉上,手掌樣的,像在祈求前世今生的福榮。它們有的飛落下來,上面迅速沁出珍珠粒大的水珠,如細水,更如杳杳女蘿。遙遠又近切的感覺,人心像浮在冒著熱氣的冰上,滑溜但不是十足的舒服。
第二天,我依然懷揣仰望的心情返回,而對祁連山的印象卻永難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