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燈草,說話輕巧。”母親常掛嘴邊的這句話,我只當(dāng)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俗語譬喻,不曾想我坐月子那陣,懷中小兒火氣大,眼皮赤紅,醫(yī)生用紫水涂眼影不見效,母親竟真的煮燈草水給我們母子喝,說敗心火。我婆母的舉動更是出奇,抓一把燈草用火柴燃著,余下的草灰沖溫開水讓我們當(dāng)茶飲,我不信這招數(shù),只當(dāng)魔術(shù)來玩。結(jié)果還真有魔力,喝幾回,火氣很快就敗下去了,連話音兒似也輕巧了不少。
草木灰,城里人聽來新鮮,它留在我童年的炊煙下。灶屋內(nèi),鍋底下,家家都有草木灰,積攢多了,用鐵锨往外撮,撮成堆,堆在雨淋不著的地方,石板蒙蓋嚴(yán)實,趁時候送到莊稼地去。父親挑草木灰往后坡梯田里送,我尾巴樣緊跟在后。輕飄飄的灰有啥用呢,父親說是上好的肥料,他一把一把往豆秧和紅薯秧根撒灰,我也學(xué)樣,抓、撒。灰粉極細(xì),手抓水似的,會流,搦太緊、太松都不中,得撒在挖好的小坑里埋住,防風(fēng)吹,怕雨淋。我一直懷疑這種游戲似的施肥活動,直到后來開化學(xué)課才明白那不是游戲,草木成灰,依然心性不改,果然含秧苗需要的鉀、磷、鈣、鎂、硅等多種礦質(zhì)元素,水分燃燒蒸發(fā),剩下的全是精髓。
那時候燒火做飯都用地鍋,不舍得買煤,燒柴火省錢。拾柴火是割草以外的第二宗要事,放下書包籮頭出門已成習(xí)慣,不用大人支嘴兒。坡上的硬柴火,像酸棗樹、野荊條、枯樹枝,都給有力氣的大人們砍,小孩子只管拾路邊的麥秸、秫桿、豆秧之類的當(dāng)季軟柴。都在拾,墻角、岸邊早就干凈得跟狗舔了似的,我發(fā)愁也煩氣去尋去撿,母親的一句話讓我牢記至今,她說,路邊的麥秸別嫌碎,一根一根捏起來,捏多了就是一籮頭。還說,多大的錢也是一分一分?jǐn)€起來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她不會說,但若說現(xiàn)在的我還有一份耐得住、沉得下、勤儉不奢的心性,那正是在彼時養(yǎng)成的。蹲下身子往前看,麥秸的確在低凹處和背風(fēng)旮旯一根根躺著。回去填進(jìn)灶膛,一把一個新火苗,覺著自己立了大功。
眼見草木變紅火,心有喜樂,而更大的喜樂在灰燼里。燒熟了飯菜,柴灰余熱不能白跑掉,燒紅薯吃,揀體形瘦長的生紅薯,圓胖的不易熟透,投進(jìn)爐齒下的熱灰堆里悶捂。看似斂心息性的草木灰,骨氣依然火烈。半晌餓了扒開火堆,紅薯軟和溫?zé)幔炝恕S衩装簟⒒ㄉ⒂箢^、土豆、毛豆或豇豆莢、胡蘿卜,甚至面疙瘩皆可埋入灰堆里燜。胡蘿卜燒熟后軟甜,毛豆莢會憋一肚氣,“啪”地崩出來打在我臉上。面疙瘩很有特色,白面發(fā)酵后,母親搦成長條形,搓圓,3寸長的“骨橛”,當(dāng)紅薯來燒。扒出來吹去灰塵,咬一口焦黃的“面骨橛”,有烤饃香,是白面短缺時候的上等美味。白面不常有,玉米面骨橛也可如法炮制,口感爽,味道香,跟蒸的窩窩頭相比升了一格。
回憶往事,朋友說草木灰還可焙豆腐干兒,把豆腐切塊晾干,抹上鹽埋進(jìn)草木灰,一星期左右扒出來,洗掉灰就成了。豆腐不再是柔弱少女,而成為剛強少年,多了韌勁、嚼勁、脆勁、鮮勁和香勁,炒、燉、煎、拌,各種吃法,是下酒的好料。我聽著新鮮,確已是老舊滋味。這是在家里,若在野外,有比直接在火堆里燜食物更好的法子,用火燒土坷垃,靠土坷垃的余溫煨熟食物,先在地面上挖坑,或直接趁著一個低凹處,上面小心壘土坷垃,一層一層壘成圓堆,在下面燒柴,土坷垃燒紅后掏出坑中草木灰并迅速封死燒火口,移除頂口小坷垃,由此填入生紅薯,這一切都要快,最后用力拍砸土坷垃,燜!玩耍半個多鐘頭再來扒,紅薯熟了,噴香燙嘴,因沒有草木灰的沾染,少了灰腥氣,味道更純正。此法,也可用碎石頭代替土坷垃,過程雖復(fù)雜些,但樂趣也更多。今天這些特殊的燒烤味僅作下酒的閑話了,扒火堆的驚喜,早已老成了童話故事。
黑不溜秋的草木灰,是高溫消毒后的圣物兒,極干凈的塵埃,晾涼后,它的堿性本質(zhì),除了用來洗滌衣物,還可用香油拌和成糊,涂抹爛嘴角和凍瘡,散寒、消腫、蝕惡肉,抹幾次即痊愈。還可將新鮮的草木灰直接撒在家畜的棚圈內(nèi)或植物的葉片上,殺菌消毒,防病蟲害。冬天里,嬰兒尿濕的褥子也可用草木灰吸干水分。茶缸的黑垢、油膩的碗盤,抓一把草木灰擦洗,锃亮潔凈,很是便捷。
燈草灰可當(dāng)茶飲,艾草灰則可和進(jìn)面粉里炸丸子吃,治咳嗽。這是我婆母的秘法,我常在秋冬季犯咳疾,慢性支氣管炎,婆母便將端午節(jié)里自然風(fēng)干的艾葉拿出來點燃成灰,與適量面粉一起攪拌,放點鹽,下油鍋炸,我覺得高溫早把艾的養(yǎng)分燒掉了,可是不,黑乎乎的丸子吃了幾次還真管用,若用鮮艾葉炸丸子吃,味泛苦澀,也有相同藥效。在南方一些地區(qū),做糯米糕點或糍粑需專門用草木灰澄清過濾后的灰水拌和,采其堿性和異香味,做出的食物黏濡甜軟,是當(dāng)?shù)厝税俪圆粎挼膫鹘y(tǒng)美食。
眼下,久居城市的我每每返鄉(xiāng)探親,遠(yuǎn)遠(yuǎn)地,在村外就聞見了那熟悉的煙火味,裊裊炊煙,牽引我腳步,閉著眼也能摸進(jìn)家門。走進(jìn)灶屋,母親的笑臉被爐火映得發(fā)紅,她高興,我也高興。興起時,母親會說,咱燒地鍋吧?我至今弄不清楚,母親為何總愛在我回家時燒地鍋做飯,而不用快捷的燃?xì)庠睢N冶Р瘢裏仯艺f我來燒,她還不讓,說我的新衣裳不禁火星,說話不及就有帶亮的草灰落在我肩上,母親慌忙去吹,去拍打。燒火時母親總要重復(fù)那句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火要空心,人要實心。”這是燒火的竅門,也是做人的道理。母親明理還能干,她壘的鍋臺,火旺,柴火不易冒黑煙,我印象中,母親常被東鄰西舍請去砌灶臺。
不論走到哪里,望見炊煙,我便想,那是草木的嘆息,灰粉是草木的靈魂。蓬門蓽戶因煙灰的滋養(yǎng)也有了與朱門繡戶一樣的或更濃的草木真味,煙熏火燎味,是人間最原始的生存氣息,我戀著那個香味。爐膛內(nèi)的草木灰,致密的細(xì)粉里深藏?zé)o盡涵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