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哲學

　　駱玉明：
　　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教授、博導，兼任《辭海》編委、古代文學分科主編。
　　十二生肖依序循環，每年都可以借題發揮。只是話題也有優劣，譬如老鼠就算“愛大米”，也說不出多大名堂；今年逢龍，大概是最好的話題。
　　就從《周易》來說龍吧?！兑住诽柗Q“群經之首”，而且在儒、道兩家的系統里都有體現?！兑住酚辛呢?，第一位是乾卦，共六種變化，稱“六爻”，每一爻皆以龍為象征，號為“六龍之象”。從《周易》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地位、乾卦在六十四卦中的地位來說，這個“六龍之象”具有非同尋常的象征意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周易》對乾卦的總體解說。六龍之象，姿態各異，而自強不息是始終不變的精魂。同時還可以說一下，《周易》對坤卦也有一句總體的解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古人留給我們許多有益的格言，細想起來，真是沒有什么話比這兩句更宏偉、精煉和意味深長的了?！白詮姴幌ⅲ竦螺d物”被用為清華大學的校訓，以前張岱年先生說這兩句也是對中華民族精神最好的概括。
　　然后我們分別說六爻。
　　“初九，潛龍勿用?！边@是說當外界條件不利、自身力量不足時，龍需要耐心地潛伏著，等待時機，培育自身的力量。鄧小平在“文革”中被遣發江西，數年間孤居小樓，與外界相隔。后來毛澤東問起他那段時間的生活情形，鄧回答了兩個字，曰“等待”。再后來又有外國記者提出相同的問題，鄧換了味道不太一樣的兩個字，曰“忍耐”，這很有意思。改革開放初期，鄧在國際關系問題上指示要韜晦，他真是深知“潛龍勿用”的道理。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边@里“見”應讀為“現”，“大人”可以泛指有勢位有力量之人。此時龍出現在平野，可以有所作為。憑什么有所作為呢？《周易》 的解說是“德施普也”，能夠施惠于眾人，才能從大眾那里獲取支持，獲取力量。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此處“君子”亦即“大人”。他們白日辛勞，晚間也很警惕，始終不敢松懈，不敢找小姐、包二奶狎玩自墮。因而即使遭遇嚴重的災禍，也能從容應對，不致潰敗。這里的道理是禍福取決于自身，并非由外界決定，怨天尤人沒有用。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边@里“躍”是進取，“在淵”是退守。在有所作為的過程里，并非一味進取，要適時順勢而變。人的毛病很多，運氣好、得勢時容易驕橫，運氣壞、失勢時容易沮喪，此所謂進退失據。能顯能藏，能斂能放，把握自如，乃得無咎。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憋w龍在天是全盛之象。經過潛伏、奮斗、審時度勢、進退變化，終于以矯夭之姿飛行于青霄，此時洋洋得意。
　　“上九，亢龍有悔?！钡竭@里出現一個轉折，也是一個警告：物極必反，盈不可久，世上的事情永遠充滿變化。到了全盛之際，還要用強向上，接下來就要倒霉了?？鬃訉@一條發揮說：“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痹趺唇小百F而無位”呢？飛得太高，失去合理的位置了。于是脫離人民，也喪失賢者的支持，孤家寡人，做什么都不成。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除了六爻之外，乾卦還有一條總合性的描述，就是本句。“群龍無首”原本沒有任何貶意，用一個圖像來表示，是群龍相銜成環狀，沒有哪條龍凸現在群龍之外，自居于特殊地位。這算是群體協同的和諧吧。一個地方七八位巨頭，“群龍無首”而和諧一致，在“龍”的范圍內，頗有點民主政治的味道了。再放大出去，民皆自治，更是“吉”相。
　　《易》本來是算命的。人對多變的世界感到恐懼，想要有一套方法預測未知之事。后來發現人還得靠自己，“自強不息”才能把握自身與外界的關系，于是產生哲理化的轉變。乾卦“六龍之象”，就是一系列人生與政治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