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九七八年開啟的中國經濟改革對中國乃至世界的影響是巨大和深遠的。一方面,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及經濟高速增長,普通民眾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選擇越來越多,自由也越來越多;中國經濟總量在世界上的排名從改革前的第十三位上升到現在的第二位,中國在國際社會的發言權越來越大,G2成為國際流行詞匯,甚至有“全球領導力東移”的說法。另一方面,伴隨經濟的高速增長,中國社會的各種矛盾也越來越突出,越來越尖銳,諸如收入分配不均,地區差異擴大,官場腐敗嚴重,醫療和教育不公平,生態環境惡化等等這些問題,使得人們的不滿情緒不僅沒有隨生活條件的改善而減少,反而有所上升。
與這兩種現象相對應,在如何評價過去的改革和指導未來的改革上,出現了兩種我不認同的思潮:中國模式論和改革失敗論。中國模式論者認為,中國的經濟奇跡來自獨特的“中國模式”,其基本特點是強大的政府干預和國有經濟主導,完全不同于英美等西方發達國家所走過的道路,不同于“華盛頓共識”所主張的自由競爭和私有企業制度。改革失敗論者認為,中國當前的社會矛盾是市場化導致的,是企業家造成的,三十多年市場化的改革政策基本上是錯的。
中國模式論最初由一些海外研究發展中國家(包括中國)的學者提出,在二○○八年全球金融危機后,得到一些國內學者和政府官員的信奉和追捧。改革失敗論主要是國內一派學者的主張,在普通大眾中有不少附和者,甚至也得到一些政府官員的認同。
這兩種思潮看起來不同,但本質是一樣的:迷信政府的力量,不相信市場的邏輯;不相信企業家的作用,反對市場化導向的改革。二者的不同在于:改革失敗論者從否定過去的市場化改革開始,主張回到計劃經濟時代,甚至回到“文革”時代,由政府主導資源配置和收入分配,消滅私人企業家,由國有企業統治經濟,或許外加一點空想的大眾的“直接民主參與”。中國模式論者否定的是未來的市場化和民主化改革,主張固化現有體制和權力結構,依靠產業政策領導發展,用國有企業主導經濟。
中國的改革從計劃經濟下的全能政府開始。改革進程中我們之所以能有持續的經濟高增長,是因為政府管得越來越少,國有企業的比重越來越小,正是伴隨著政府管制的放松,才有了市場價格,才出現了個體戶、鄉鎮企業、私人企業、外資企業等非國有企業形態,中國經濟才不僅沒有崩潰,而且保持了較高的增長速度。還應該看到,中國過去三十多年的高增長主要依賴的是西方發達國家過去幾百年所創造積累的技術和管理方式,這些技術和管理方式不可能在國有部門主導的經濟中創造出來。
改革失敗論者大肆渲染的中國社會種種矛盾和不公平現象,與他們的結論相反,我認為,政府控制大量的資源和政府對經濟的過分干預,是官商勾結和官員腐敗的主要溫床,它嚴重腐蝕了商業文化,破壞了市場的游戲規則。壟斷性產業的國企攫取的壟斷利潤使得國有部門職工的待遇遠超出市場的平均水平。如果我們能早點開放醫療市場,允許民間資本自由進入,而不是保持國有醫院的壟斷地位,“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不會如此嚴重;如果允許民間自由辦學校、辦大學,中國的教育質量不會如此低;如果我們能樹立憲法和法律的絕對權威,將政府的權力嚴格置于法律之下,絕不可能有那么多野蠻拆遷事件發生;如果農民真正擁有土地的所有權,絕不可能有那么多對農民土地的不公平掠奪;如果做企業是每個人的平等權利而不是政府以審批的形式賦予一部分人的特權,官商勾結絕不會如此普遍。
因此,無論是為了未來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還是為了解決我們面臨的種種社會矛盾,建立真正的和諧社會,我們必須繼續堅持市場化方向的改革,減少政府對資源的控制和對經濟的干預,建立真正的法治社會和民主政治。
遺憾的是,在過去幾年里,中國模式論和改革失敗論這兩種思潮并沒有停留在文字和口頭上,而是走向實踐,嚴重影響了政府的政策導向,導致改革停滯,甚至倒退。在過去幾年里,改革的步伐放緩,一些傳統計劃經濟的手段在宏觀調控和產業政策上復活,本已放開的價格又被重新管制起來,以“民進國退”為主線的所有制結構調整讓位于“國進民退”,政府財政收入連續多年遠超過國民經濟和居民收入增長速度,政府投資開始擠壓民間資本的生存空間,企業家的創業激情被移民熱情所取代。凡此種種,不僅給未來經濟增長埋下了體制赤字,而且使得社會變得越來越不和諧。
《什么改變中國》這本書的內容來自過去幾年里多家媒體對我做的訪談,針對的背景就是以上所描述的兩種理論思潮和改革停滯與倒退的現實。我希望這些內容有助于澄清人們在認識上的混亂,有助于人們理性地思考中國過去的改革歷程和未來應該選擇的改革方向。
以這次全球金融危機為界,本書的內容可以劃分為兩個時期。金融危機之前的訪談,主要是針對改革失敗論的;金融危機之后的訪談,主要是針對中國模式論和現實政策的。
自一九七八年改革開始以來,對改革的爭議一直存在,但在二○○四年之前,最強烈的反對聲音來自政府官員和政治家,學術界、媒體人士和普通大眾的聲音主要是呼吁改革。但二○○四年春,個別學者以反對國有資產流失為突破口,全盤否定過去國有企業的民營化改革,妖魔化企業家隊伍,吸引了眾多網民的眼球,逐步得到大眾媒體的呼應,由此開始了學者和大眾媒體主導的否定改革的浪潮。這種否定改革的聲音之所以能有市場,當然與前面講到中國社會當時的矛盾有關。
這時候,幾位主張市場化改革的學者所發表的言論,對引導人們理性思考還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二○○五年開始,工作重心轉向了“做強做大國有企業”,而不是改革國有企業;絕大部分地方政府官員也因擔心背上“國有資產流失”的罪名而停止了地方國有企業的改革。新的勞動合同法中限制合同自由的條款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被寫進法律的。中國的經濟改革基本上進入停滯期,民營企業成為宏觀調整的整治對象,民營企業家群體不斷被妖魔化。
二○○八年開始的全球金融危機是美國次債危機引發的。由于美國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市場化的國家,金融危機自然被許多人認為是市場的失敗,金融自由化導致的惡果。與美國等發達國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經濟并沒有真正市場化,也沒有實行金融自由化,但中國自身不僅沒有發生金融危機,而且在金融危機期間中國經濟照樣高速增長。一時間,擁有大量外匯儲備的中國成了世界的大救星,中國的國際地位突然之間大幅度提升,中國政府官員開始教訓起美國人來,否定改革成就的輿論開始有所減弱,但“中國模式”的說法開始流行起來。當美國國會就七千億美元的救市計劃爭論不休的時候,中國“四萬億”的刺激政策在不需要經全國人大討論的情況下已經出臺,十大產業振興規劃接踵而來,各級政府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投資,數萬億新增銀行貸款迅速流向國有企業,這更證明了中國國家主導體制的“優越性”。由此,在改革三十年后,凱恩斯主義不僅成為中國宏觀經濟政策的指導思想,而且指引了中國“十二五”發展規劃的制定,中國開始了事實上的“國進民退”浪潮。
在此背景下,從二○○九年初開始,我的演講和文章,都是分析金融危機的原因,對刺激政策和體制倒退提出批評。在我看來,金融危機主要是美聯儲過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和美國政府“居者有其屋”的住房政策導致的,是政府政策的失敗,而非市場的失靈。凱恩斯主義的刺激政策不僅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而且會導致新一輪泡沫和通貨膨脹,進而產生新一輪的危機。不幸的是,二○○九年的房地產托市政策實行還不到半年,政府就不得不出臺多種政策打壓房地產市場;宏觀刺激政策剛剛實行一年,控制通貨膨脹就成為主要政策目標。因此,我認為體制的倒退將損害中國的長期增長,只有回到市場化的改革道路,激發企業家的創業精神和創新精神,中國經濟才可能真正轉到可持續發展的軌道上來。
我將這本訪談錄定名為《什么改變中國》,既是想解釋過去,也是想激發人們思考未來。
中國的未來取決于什么?一是我們的理念,二是我們的領導力。自一九八三年發表《為錢正名》一文以來,我一直認為,觀念的轉變是非常重要的。最近幾年,我對此更是深信不疑。人們通常認為,人的行為是由利益決定的,改革更是如此,既得利益者不僅不可能改革,而且一定會阻撓任何對他們不利的改革。正如凱恩斯曾經指出的,與觀念的逐漸侵蝕相比,既得利益的力量被過分夸大了。其實早在十八世紀,大衛·休謨就說過,盡管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利益本身以及人類的所有事務,是由觀念支配的。縱觀歷史,幾乎所有偉大的變革都是由觀念的變化引起的,許多變革事實上是由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中的一些人領導的,這些既得利益者之所以變成改革的領導者,是因為他們有了新的理念。美國獨立后華盛頓沒有選擇當皇帝,甚至沒有當終身總統,就是因為他的理念,他認為民主比明君更重要。中國的近代史也是如此。三十四年前鄧小平發起改革開放,也是由于他的理念而非他的利益,他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就說明了這一點。當然,改革要成功推進,不僅依賴于領導人的理念,也依賴于普通大眾的理念,因為任何領導人都不能長期背離普通大眾的觀點而行事。
觀念的變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新的觀念最初通常是由少數學者或政治領袖人物提出,但只有這些觀念變成普通大眾的共識,由這些觀念導致的變革才會真正取得成功。一旦觀念變了,不變革也是不可能的。而媒體可以說是引導大眾和普及新觀念的強大力量。
我必須向讀者坦承,在二○○八年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的時候,我對中國的未來是相當樂觀的。但最近幾年發生的事情,使我由樂觀轉向謹慎樂觀,因為事實證明,改革并不是不可逆轉的。改革頭二十年,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是理念戰勝利益,我們相信了的東西,盡管有阻力也要推行,所以我們的改革取得了進步。但是現在的情況,基本上是利益戰勝理念,沒有多少人在談理念,幾乎所有出臺的政策都是為了保護和增加各個部門的部門利益。我們的未來依賴于理念能否再次戰勝利益,依賴于有理念、有擔當的領導力!
(《什么改變中國》,張維迎著,中信出版社即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