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樣編寫馬克思主義史,盧卡奇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思想要塞。盧卡奇既是所謂“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終結者,又是“另類”馬克思主義的開創者。在一定意義上說,盧卡奇的獨特經歷和思想演變就是二十世紀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縮影。而在盧卡奇的思想中,物化理論可謂獨樹一幟、引人矚目。從思想背景看,盧卡奇是在沒有接觸到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一八五七——一八五八年經濟學手稿》,即缺乏對馬克思異化理論充分了解的背景下,以《資本論》中的商品拜物教思想為依據,并通過顛倒韋伯的“合理化”思想提出物化理論的。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既揭示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鍵內容,又彰顯了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價值立場,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馬克思的物化理論,并展示了新的問題域。正因為如此,如何理解和把握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成為二十世紀學術界的熱門話題,且經久不衰。
物化理論是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的中心線索,而《歷史與階級意識》一直被奉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圣經”。正因為如此,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共同信仰的范式之一,是聯系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紐帶。從薩特到阿爾都塞,從阿多諾到哈貝馬斯,從威廉斯到薩義德……無一不是首先被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所牢牢吸引,然后被“卷進”馬克思主義陣營的,他們對《歷史與階級意識》的啟蒙之恩終生感激。同時,無論是霍克海默、阿多諾的工具理性批判,還是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理論,抑或是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都可以看做盧卡奇物化理論的延伸或新的闡發。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資本主義的共同武器。
由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我們可以追溯到馬克思的物化理論,甚至可以追溯到黑格爾的異化理論,可以透視出韋伯的“合理化”思想,可以延伸到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以至現代西方哲學。周立斌博士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并耗時十年寫下了這部《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及其演變》。書中對盧卡奇物化理論與馬克思物化理論的比較研究,可謂別具一格、引人入勝。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在資本主義商品生產過程中,人與人的關系表現出物的特征,獲得一種“魔幻的客觀性”,這就是物化現象。所謂物化,就是指人們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商品面前頂禮膜拜,受制于物,這種現象就是商品拜物教。換言之,盧卡奇把商品拜物教直接同于物化現象。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直接引證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商品拜物教的闡述來解釋他的物化概念:“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于: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于這種轉換,勞動產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這是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所下的定義,也是盧卡奇物化概念的第一層含義。
盧卡奇物化概念的第二層含義是:“人自己的活動,人自己的勞動,作為某種客觀的東西,某種不依賴于人的東西,某種通過異于人的自律性來控制人的東西,與人相對立。”(盧卡奇語)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活動變成了一種商品,按照外在于人的方式進行活動,成為一種脫離人的物化的客觀過程。由此,盧卡奇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現象,即勞動者本身的物化、人與人關系的物化,以及人的意識的物化。在沒有看到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一八五七——一八五八年經濟學手稿》的情況下,盧卡奇對物化的見解與馬克思的異化思想極為相似,這表明了盧卡奇對馬克思物化理論的深刻領悟性和敏銳洞察力。
不僅如此,盧卡奇還分析了物化形成的原因:一是在客觀上,資本主義的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導致了一個由現成的物以及物與物關系構成的世界,即商品世界,這就是“第二自然”,“第二自然”一旦形成就具有自己獨特的運行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二是在主觀上,工人為了生存,被迫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勞動力成為一種商品。勞動力已經出賣這個事實,使得工人自身不得不分裂,即他的身體成為“第二自然”的一部分,服從于“第二自然”的運行規律,他的意識已經喪失,或者說已經物化,成為自動運轉的機器的屬性,由此導致人的活動必須跟上機器的節奏,服從商品生產的要求,即服從“自然規律的非人的客觀性”。就是說,人身不由己,反受物決定。盡管盧卡奇沒有區分物化與異化,但他實際上是在異化的意義上使用物化概念并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的,這表明了盧卡奇與馬克思在異化問題上的共識。
但是,我注意到,盧卡奇的物化理論與馬克思的物化理論又有重大差異。馬克思不僅區分了對象化、物化、異化,而且區分了資本主義生產中所出現的兩種物化:一是“個人在其自然規定上的物化”,其含義是指“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馬克思語),實際上,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二是“個人在一種社會規定(關系)上的物化,同時這種規定對個人來說又是外在的”(馬克思語),其含義是指在商品交換過程中形成的社會關系的物化,即人與人的關系顛倒地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人自己創造出來的物反過來奴役人。
可以看出,盧卡奇物化概念的含義與馬克思物化概念的第二層含義相同,具有異化的內涵。但問題在于,盧卡奇又是從馬克思物化概念的第一層含義即對象化出發闡述他的物化理論的。更重要的是,盧卡奇實際上是在用韋伯的“合理化”思想來解釋馬克思的物化理論,并試圖由此拓展馬克思的物化理論。按照韋伯的觀點,物化是生產過程中工具性對象導致的量化和可計算性,在這個過程中,人的主體性是無關緊要的,相反,人本身必須被量化為客觀要素以便具有可計算性或可操作性,這是現代工業發展的客觀要求,是自實行泰勒制以來工業文明進程中的合理性。韋伯實際上是把物化視為生產力發展的必然性。正因為如此,當盧卡奇試圖用韋伯的“合理化”思想解釋馬克思的物化理論,或者說力圖把馬克思的物化理論與韋伯的“合理化”思想嫁接起來時,就必然使物化理論轉向,即從對生產關系、社會制度的批判轉向對生產力、科學技術的批判。
盧卡奇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們受生產力奴役的狀況”,但他沒有弄清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為什么“受生產力奴役”,實際上是沒有弄清人與人的關系是如何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轉變為物與物的關系,并受物奴役的。如果說馬克思的物化理論重在批判現實的生產關系,那么,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則重在批判現實的生產力。當盧卡奇把對物化的全部憤怒都宣泄到現代工業文明的可計算性的量化過程上的時候,他的物化理論的邏輯實際上是來自韋伯,而不是馬克思。這就是說,盧卡奇的物化理論與馬克思的物化理論具有重大差別。
《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及其演變》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深入分析盧卡奇物化理論的同時,又比較研究了盧卡奇物化概念與馬克思物化概念的相同之處與不同之點,既說明了馬克思的物化理論尤其是商品拜物教理論對盧卡奇的啟示,又論述了盧卡奇與馬克思對物化的不同理解,對物化產生原因的不同看法,對物化形成路徑的不同分析,對物化后果的不同闡釋,言之有理,持之有據。
但是,我不能不遺憾地指出,在論述盧卡奇物化理論與馬克思物化理論的差別時,《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及其演變》忽視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韋伯的“合理化”思想對盧卡奇物化理論的重要影響。如前所述,盧卡奇并沒有從理論上澄清人與人的關系是如何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物化的,而是直接套用了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論,把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集中在可計算性的量化過程,對準了所謂的“生產力崇拜”。這就導致盧卡奇的物化理論中存在著雙重邏輯,即馬克思意義上的商品結構、生產關系基礎上的物化與韋伯意義上的生產力、科學技術基礎上的物化。馬克思肯定了作為生產對象化的物化,否定了人與人關系的物化、異化,而在韋伯那里,只有流水線上生產進程的可計算性的對象化,與人的主體價值的異化卻被“祛魅”了,韋伯實際上是站在肯定的立場上把物化視為資本主義的合理性。對于這一重要問題,《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及其演變》有所察覺,但沒有達到理論自覺;“點到為止”,但沒有深入剖析。這是一個需要彌補的遺憾。
《盧卡奇物化理論及其演變》一個顯著特點在于,把盧卡奇、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哲學家還原到他們賴以生存和思考的具體的歷史情境中,梳理他們的理論關系,獨創性地提出物化理論的啟蒙期是在盧卡奇寫作《歷史與階級意識》前后;轉折期是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出版《啟蒙辯證法》時期;全盛期是在馬爾庫塞用“單向度”理論全面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時期;最后走向則是哈貝馬斯出版《交往行動理論》時期,正是在這一著作中,哈貝馬斯轉變了物化理論批判的范式,即把工具理性批判轉變為交往行為理論。更值得一提的是,本書探究出盧卡奇物化理論發展的一條隱幽線路,這就是從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到海德格爾的“集置”理論,明確提出海德格爾巧妙地把盧卡奇的“物化”轉換為“本真”和“非本真”,進而提出了“集置”理論,從而開啟了對物化批判的新視角。應該說,這一見解獨特而深刻。
從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