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工(組詩)
女 工
星辰已經落到了屋頂
騎白馬的人,點燈走過瓦礫
她是那樣安靜地睡著
在異鄉的城市,在夢中
她又回到了鄉村
一點點呼吸,像春風吹過枕巾上的草原
“媽媽,媽媽!”
媽媽沒有聽見,媽媽在有瓦礫的鄉村
她在城市的陰影里擠壓
黑暗移上了她青春的臉
她的夢無人所知
機器的轟鳴,流水線上的時間
南方的天空沒有星星
只有高樓,霓虹燈
在日復一日的低頭行走中
干涸了多少淚水,換來了
她多年后的堅強
故 鄉
在田野的上空折疊翅膀
要收藏起今年的收獲
種子和落葉。
奔走相告,飛鳥和白云
山谷的溪水流過我的紙張
“我分明看見她的影子,她的笑。”
是我的詩歌,詞語在跳
在掙扎。盤子里一點血
我的土地也有思鄉之苦
我告訴我的童年,要在田埂上放風箏
要在山坡的黃泥路上奔跑,像一個輪子。
老人的笑聲把骨頭震響
捂著胸口,一點咳嗽
那秋天的霜染白稻草。院子的角落
公雞的叫聲
在夏天追逐,呼吸。
家人終于聚在了一起
我寫下:堂屋,一臺舊電視
我寫下:爺爺,奶奶,父親,母親
兄弟姐妹,外甥,侄子——
我再寫下:眼神聚在了一起
我終于回來了!
然后我折疊翅膀。
王大嬸
保安兇得很
叫王大嬸到另一頭去打湯
意思是:你是流水線員工
到那邊去
王大嬸吃著少之又少的菜
做的事卻是又臟又多
詩寫到這,其實
王大嬸,我不認識
只是寫詩時給取了個名
可以肯定,在她的家鄉
王大嬸
是幾個孩子的媽
鏡 中
他說他的手變形了
因為印刷用力
他說他的手指每三天掉一次皮
因為長時間泡在油墨和溶劑里
他說他的胃常常陣痛
因為氣味的反映
他說他的肺里有甲苯
因為空氣中有太多的揮發溶劑
他說他曾經把流下的鮮血
當成紅色油墨印到十五雙鞋面里
——在一次工傷事故中
他說他一直埋在心里
回想在世界工廠的這段往事
當在電視上看到某位運動名星
飛得老高,他也激情澎湃
心跳加快,他看著
鏡中的自己
臉蒼老,目光無神
想起20歲時的血液
流下了幾顆
滾燙而渾濁的
淚水
在印刷廠(組詩)
氣 味
氣味在指間游離,一棵植物的悲hT/32fqN/b/fJPB/0m/MNw==傷
停留在空中。我害怕說出
她們的名字,她們青春的臉
光滑皮膚上的傷口的刺痛和來自
胃部的酸痛,她們已經習慣了在黑暗
中呼吸腐蝕的空氣。這些麻木的心
說出硫酸、膠水、甲苯,說出洗發水
沐浴露、香水,說出月光下的愛情
這些迷戀的事物,像清晨的露珠
像東江夜流不息嗚咽的江水
胃
這遼闊的土地,多像一張胃
火車停在三分鐘的小站
深夜的饑餓,擠上了十五個
蛇皮袋。它在車廂蠕動,變形
破損。多么需要一個寬廣的空間
但胃在緊縮,吐出不為人知的酸水
看不見遠方的黑暗,悲傷的心事
像一個流動的車間,啊,印刷
油墨,甲苯,從我手掌漫延
血管如水槽,骨頭如沖壓機下的鐵條
它們在失望中麻木,在愛的余溫中電鍍
它們如電路板,發動機
而我的胃是多么挑剔,青菜、蘿卜、豆腐
空心菜、土豆,沒有一點油,沒有一塊肉
卻在此時,面對化工油料
張大了胃口,一陣陣蠕動
發出吶喊如火燃燒般的疼痛
印刷車間
印刷車間,位于工廠四樓
在高處,便于排風
便于,在一樓參觀的客人
聞不到溶劑的氣味
印刷車間,瓷磚地板
有專人清掃油污
是工廠最美的車間
從電梯或樓梯口進入
是高周波、注射倉、油墨倉
然后才是走板印刷臺
所謂走板,是人走動印刷
網板、刮刀為工具
主要材料為皮料和PVC料
及少布料,那是休閑鞋
印刷車間,是最受重視的車間
利潤高,常有客戶參觀
印刷,我曾以為豪
精美的圖案,在我們手中生成
閃現在運動場上,甚至奧運場上
可以想像,運動之美
直到我的衣服沾滿油墨溶劑
直到我的皮膚和肺……
直到我的一位工友
一位老員工,被檢查出職業病
東江,你哭了嗎
走來走去
在東江岸
不是在吹風
不是在游泳
更不是在看風景
從印刷廠、橡膠廠
到五金廠
走來走去
在東江岸
行李,行李跟著我
我進了一個又一個工廠
不是在挑工作
更不是在旅游
我只是
生存,生存如此艱難
與油墨溶劑為伍
與硫磺太白粉色膠為伍
與硫酸除銹劑粉體為伍
與混濁的空氣噪音為伍
這些,像一個巨大的戰場
所有犧牲者:打工仔、打工妹
這些,油墨溶劑、硫磺太白粉色膠
硫酸除銹劑粉體、汗水與血液
都排入了下水道
流到浩浩的東江
東江,你哭了嗎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