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2年,姚克明17歲,在第二野戰(zhàn)軍十七軍51師152團任見習宣傳干事。這一年,他的軍旅生涯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
姚克明記得,那是初夏時節(jié),部隊在貴州黔南地區(qū)的剿匪工作和“三反運動”剛剛結束,開始進行整編。“我們是多么渴望整編成國防軍,開到保衛(wèi)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我們被編成了鐵道工程師第六師。”
姚克明所在的152團被改編為鐵六師18團,負責寶成鐵路(當時叫天成鐵路)成都到綿陽段的路基修建工程。
繳槍的工程師 修寶成鐵路之前,姚克明已經(jīng)參軍3年,是團里最小的排級干部。
1949年12月初,湖南省攸縣皇圖嶺鎮(zhèn)汽車站的站長拿著一張《新湖南報》,對姚克明的父親說:“姚泰林,你兒子參軍去了。”姚泰林說:“沒有呀,他在醴陵上學。”站長說:“你看看這張報紙,有你兒子的消息。”
姚泰林托人連夜趕到湘潭去找兒子,發(fā)現(xiàn)解放大軍南來北往,到處都是兵,找人如同大海撈針,只好無功而返。就這樣,姚克明隨二野軍政大學進軍大西南,一路行軍到貴陽。
這一年,貴州黔南布依族的陸光明、都勻的桂秀華、李英豪、楊民主、呂肇繁,以及平塘縣的汪琦、楊玉容、龍曉華等青年男女紛紛參軍到二野十七軍152團,與姚克明成為戰(zhàn)友從此并肩戰(zhàn)斗。
1952年,經(jīng)過整編后的部隊浩浩蕩蕩地從貴州都勻向成都進發(fā)。行軍途中,姚克明參加了團宣傳股組織的鼓動組,走在全團的最前端,沿途寫一些鼓舞士氣的標語口號,有時還會站在路旁唱支歌,說段快板,或用二胡拉個民歌,調(diào)劑戰(zhàn)士們的精神。但是,這種興奮感很快就消失了。
走到離貴陽不遠的龍里,姚克明和戰(zhàn)友們就接到上級命令,要求他們就地上繳槍支。槍交出去后,種種猜測隨之而來:這鐵道工程師到底是干什么的,還是不是部隊了,是什么樣的部隊?有的說可能是警衛(wèi)鐵道的,有的說可能是押車的。但是,搞警衛(wèi)用得著萬把人的一個師嗎?
1952年7月1號,第二野戰(zhàn)軍的首長賀龍和鐵道部部長滕代遠到成都參加成渝鐵路的通車典禮,并召開了天成鐵路的開工典禮。
鐵六師18團也在羅江召開了誓師大會,團政委用廣西普通話宣讀毛主席的命令后,大家這才明白,“所謂鐵道工程師,就是在鐵道部領導下修筑天成鐵路的軍工師。”
“毛主席指出,人民解放軍不僅是一支國防軍,而且是一支生產(chǎn)軍,這就清楚地告訴我們,現(xiàn)在我們雖然穿著軍裝,但已不是軍隊的人了,生活供給也由軍委轉(zhuǎn)向鐵道部了,所需、所用、所吃、所穿都逐漸要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對當時只有17歲的姚克明來說,這是一個思想大轉(zhuǎn)彎,而且是一個急轉(zhuǎn)彎。
被誤解的身份 由正規(guī)軍改成生產(chǎn)軍按說有個轉(zhuǎn)變過程,但當時部隊根本就沒有過渡期。
“一下火車就進工地,進了工地就開始干活。不久,團里頭就開始發(fā)通報了,一個月一次,某連多少人完成多少土方或者石方,完成任務多少,排個次序。這一通報,那些連長、營長都急眼了,誰也不甘落后。”姚克明回憶道。
成都的夏天驕陽似火,白天在烈日下勞動一天,晚上依然悶熱難當。連隊戰(zhàn)士們住在干水田臨時搭的茅草工棚里,一個連一百多號人,分兩排人挨人地睡在樹枝和稻草鋪的通鋪上。
剛改成生產(chǎn)軍,戰(zhàn)士們也不知8小時工作制為何物,每天在工地上一干都是九、十個小時。星期日如果是晴天也不休息,只有在不能干活的雨天才能休息一下。
那時,鐵道部組織施工精打細算有一套完整的規(guī)章制度,對每個勞動力每個工作日的工作量都有明確規(guī)定:松土3.3立方米、堅石是0.8立方米,還有堅土、次堅土和松石、次堅石……每人每天該干多少立方米都有具體規(guī)定,誰也不敢懈怠。
“國防軍沒當成,反而當個生產(chǎn)軍,和我們的理想、追求、憧憬,正扭了個個兒。”姚克明和全連許多戰(zhàn)士一樣,心情很不暢快。“修鐵路這樣高強度的苦力活,什么人不能干,干嗎還要我們正規(guī)軍去干?”
不過,讓他們最受不了的還是社會上的風言風語。
部隊原來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貴州軍區(qū)的胸章和帽徽,到了羅江都摘掉了,衣服和帽子上留下一個印子,于是駐地群眾就有了各種猜測。“說我們是犯錯誤的部隊,來四川勞動改造。”姚克明回憶道。
陸光明也記得,他們有時候去打籃球,當?shù)厝艘矊λ麄兞硌劭创f:“不跟你們打,你們是勞改犯。”后來鐵道部組織慰問團來到羅江,把情況跟當?shù)卣贾v清楚了,部隊和地方的關系才漸漸密切起來。
走出苦惱的兵娃子 適應新的角色變化,對姚克明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雖然是個排級干部,但他和戰(zhàn)士一樣從早到晚都是在工地勞動,挖土、挑土、打夯,樣樣活都干。那時他的體重不足百斤,卻要挑起130斤的土筐,一干也是整整一天。“強烈的太陽光,把我曬得跟驢屎蛋一樣黑。”
姚克明其實還有一個更大的心結,就是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小知識分子,跟戰(zhàn)士一樣出苦力,是大材小用了。“再說我只有17歲,這個年齡應是學習階段,卻把時間全耗在出大力上了,因而思想上很苦惱,但又不便當著戰(zhàn)士說,只好寫信向父母傾訴。”姚克明回憶說。
信寫好后,要在休息的日子才能到羅江去發(fā),姚克明就把信放在了被子下面,沒想到不知被誰看見了,就匯報到指導員那里。營教導員吳文正在全營干部大會上,點名批評了他。“說我怕曬成驢屎蛋,這是一種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是對修筑寶成鐵路的戰(zhàn)略意義缺乏認識。”
年少氣盛的姚克明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的批評,委屈得哭了。指導員張國棟安慰他:“你干活能吃苦大家有目共睹,但說你有點‘小資產(chǎn)’,注意克服不就得了。”
這次公開批評,對姚克明震動很大。他開始認識到修筑寶成鐵路的重要性:“我們吃大苦耐大勞,修筑天成路,對建設大西南是有重大作用的,不是白耗青春。”他同時認識到,自己現(xiàn)實的處境是既不可能回去上中學,也不可能到軍隊院校去學習,那就只能在施工勞動的間隙學習。
姚克明開始堅持每天讀報,當時全連僅有一份《中國青年報》和二野政治部出的《連隊生活》,姚克明利用晚上干部查鋪的時間,在連部點著煤油燈看,碰到生字難字就查字典,有了感想或心得就寫寫稿子。
“思想問題解決了,生活充實了,也不覺得苦和累了。”姚克明說,“后來大家也慢慢想通了,整個西南還沒有和外面連接的鐵路,這是第一條,成渝鐵路是重慶到成都,是在四川內(nèi)部,我們修的是一條把整個西南和隴海鐵路掛上鉤的鐵路。”
姚克明從此有了一種新的榮譽感:過去我們是解放西南,現(xiàn)在是建設西南,為西南老百姓謀福利。
赴朝戰(zhàn)場立新功 “鐵道兵的苦吃完了,其他的苦都不在話下。”提起當年在成都的驕陽烈日下挖土方、修鐵路的往事,姚克明感嘆不已。
1952年國慶節(jié)前夕,成都到綿陽的土石方任務基本完成,部隊又開到江油縣雁門壩,擔任會龍場大隧道的工程建設。
當時修隧道也是靠人工,沒有機械,連鼓風機都沒有,全靠拼體力。而且,隧道施工也是高技術活,但營部只有一位工程師、一位技術員。
“這兩期任務,為鐵六師后來赴朝作戰(zhàn)提供了練兵的機會和技術上的準備。”姚克明說。
1952年底,鐵六師接到中央軍委命令,赴朝參戰(zhàn)。從寶成鐵路現(xiàn)場撤下來后,部隊在四川綿陽集結。簡單動員后,就晝夜兼程奔赴朝鮮戰(zhàn)場。姚克明和陸光明所在的部隊,又實現(xiàn)了從生產(chǎn)軍向國防軍的轉(zhuǎn)折。
部隊離開綿陽時,當?shù)貦C關單位以及市民都紛紛前來歡送,有的甚至抱頭痛哭。
“天成鐵路的任務啊,我們來擔。”陸光明記得快到沈陽時,他帶領大家唱這首《鐵道兵之歌》。沒想到卻挨了指導員的批評。指導員對他說:“你帶領大家唱歌是好的,但是我們抗美援朝現(xiàn)在要保密,你唱這首歌,人家不就曉得我們的部隊是從哪里來的?”
1953年,志愿軍鐵道部隊在朝鮮創(chuàng)建了一條“打不爛、炸不斷的鋼鐵運輸線”,粉碎了美帝國主義兩棲登陸的圖謀,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史冊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
1954年,鐵六師18團從朝鮮戰(zhàn)場回到甘肅天水,準備繼續(xù)修建寶成鐵路。“我們原來是從成都修過來的,所以打算從天水修回去。當時天成鐵路已經(jīng)改成寶成鐵路,但部隊還不知道。”
在天水休整了三個月,適逢蔣介石叫囂策反大陸,部隊接到新的任務,趕赴廣西修黎湛鐵路去了。任務完成后,他們又修了鷹潭到廈門的鐵路。
1954年8月全軍召開高級干部會議,將鐵道工程師改成鐵道兵,部隊重新整編,鐵六師也由原來三個團改編成五個團。“所以說,朝鮮戰(zhàn)爭打出來一個新的兵種。”姚克明自豪地說。
從朝鮮回國后,姚克明調(diào)到海軍,當上了一名海軍航空兵,陸光明則從廣西調(diào)到黔南州公安局,離開了部隊。
《鐵道兵之歌》 “在祖國7萬多公里的鐵道線上,有我和八連的戰(zhàn)友們冒著成都盛夏烈日用汗水澆鑄成的小小的路段,且已為大西南建設服務了50多年了。”
姚克明曾寫過《超越死亡的苦》等3篇回憶文章,回顧當年修寶成鐵路的往事。老戰(zhàn)友李英豪看了之后十分感動,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一筆一劃地將一萬五千多字的文章抄下來給兒女看。
2012年6月3日,上午10點半,姚克明和往常一樣游完泳回到青島的家中。從1995年開始游泳,就沒有間斷過,即使零下十一二度的冬天也照常下海。“我把冠心病扔到大海里去了!”77歲的姚克明爽朗地對記者說。
“天成鐵路的任務我們來擔,向荒山戰(zhàn)斗,向石頭進攻,正像昨天戰(zhàn)勝了敵人,今天我們也要把自然戰(zhàn)勝。”時隔60年,貴州都勻鐵道兵陸光明和桂秀華在電話里又唱起當年那首《鐵道兵之歌》。“這首歌是我們的文化教員夏邦舉寫的,修寶成鐵路的時候唱的。”桂秀華說。
“現(xiàn)在都勻的鐵道兵還有桂秀華、楊民主、呂肇繁、李英豪等十余人。老姚(姚克明)每次來都勻,我們這伙人就跟他一起玩。在都勻的鐵道兵中,最小的78歲了,最大的一個83歲了。”陸光明說。
如今,當年修筑寶成鐵路的鐵道兵大都已年逾八旬。雖然生活并不寬裕,但他們大多知足而快樂。“比起我們躺在朝鮮土地上的103位烈士,我們成家立業(yè)了,享受了勝利的果實,享受了改革的實惠。”李英豪說:“現(xiàn)在再苦,也比不上過去的那種苦。”
“非常遺憾的是,寶成鐵路的火車我還沒坐過呢。”陸光明轉(zhuǎn)業(yè)后,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公安局工作,一直到退休都沒有機會再回到四川。“我們修的其他鐵路我都走過了,就是這個寶成鐵路的火車我至今還沒坐過。我計劃哪天從四川出發(fā),坐火車到寶成線走一趟,了了心愿。”陸光明說。
2007年,姚克明終于踏上了重返寶成鐵路的旅途。當火車從綿陽南下,漸漸進入了55年前他們修筑寶成鐵路的地段,看到羅江車站一晃而過,姚克明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