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修寶成鐵路,東北鐵路工程總隊的劉云和從朝鮮戰場回來后,就留在了陜西。
2012年6月5日,西安臨潼區西關正街中鐵六局一棟普通的家屬樓外正在修路,嘈雜的機器聲幾乎淹沒了記者敲門聲。片刻,劉云和應聲開門。
劉云和看上去精神矍鑠,一件淺藍色襯衣,一頂黑色棒球帽,加上一米八的大個子,一點不像是一個已經83歲的老人。
屋內一片寂靜,無論家具,擺設,還是人。劉云和正在獨自玩著紙牌,老伴兒坐在窗邊。窗外防護網上,掛著十幾個早已風干的瓜蔞。
劉云和曾是寶成鐵路北段觀音山爆破組的組長,也是青石崖車站大爆破的技術指導。秦嶺深處的兩個車站,是他和戰友們用300多噸炸藥崩山裂石炸出來的。
“先炸的是觀音山,后炸的青石崖,這是兩個地方?!眲⒃坪蜕钗豢跉?,陷入對當年往事的回憶。
朝鮮歸來上秦嶺 1954年,抗美援朝勝利歸來的東北鐵路工程總隊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寶成鐵路北段的建設,工程隊改成第六工程局,從寶雞開始向秦嶺深處進軍。
劉云和是山東人,早年闖關東到了東北,在鐵路上當養路工。解放戰爭期間,他跟著工程隊到處搶修鐵路?!爱敃r鐵道兵搶修的都是敵我針鋒相對的地方,你修了,他扒,他扒了,你修?!?br/> 長春剛解放不久,劉云和又跟著工程隊去了抗美援朝的戰場。1953年11月,抗美援朝勝利,劉云和隨工程總隊二大隊回國?!爱敃r回國有兩個路線:一個是修寶成鐵路,一個是修武漢長江大橋。因為我們總隊長是陜西三原人,就把我們帶到了陜西?!眲⒃坪驼f。
1954年1月,鐵道部接受蘇聯專家的建議,決定從寶雞直接走略陽入川,變天成鐵路為寶成鐵路。寶成鐵路北段開始建設。
劉云和還記得他們上觀音山是1954年2月份,山上還有雪。來自東北的第六工程局基本隊伍不到兩千人,陜西還上了大量的民工。好多農民連鐵路都沒有見過,只好臨時學一點簡單的操作。
第六工程局下設五個工程段,工程段下面還有工區,工區下面又有作業隊,任務逐級分配下去。劉云和當時在一段一工區,負責觀音山這一段的施工。
觀音山本來是峻峭的山峰,但寶成鐵路在這里不僅要建站場,還要建兩座大隧道和一座大橋。最初設計方案是采取人工開挖,在600多米范圍內要削掉五個山頭,填平四處深溝,土石方達20余萬立方米,任務十分艱巨。
但開挖沒多久,石質變了,變成花崗巖,和設計圖紙不一樣?!澳蔷偷么蜓鄯排?,一點一點崩,一天才崩下來百八十方。從工期上來說,根本沒辦法完成?!眲⒃坪突貞浾f。
在這種情況下,蘇聯鐵路技術專家到現場勘測,才決定在觀音山采取大爆破的施工辦法。
觀音山5個山頭,布置了48個炮位,炮位深淺不一,有橫洞也有豎井,依地形而定。位置不同,所裝的炸藥量也都不同。劉云和記得,最深的一個橫洞打進去50米,高度只有一米三到一米五,他個頭大,只好趴著進去。打到最里面,往旁邊擴出一個藥室,專門擱炸藥。打了3個多月,才把48個洞子打完。
“一邊打眼,一邊就準備調運炸藥。”劉云和說,“開始打眼用的是我們國家自己生產的硝銨炸藥,后來大爆破的時候用的就不是硝銨炸藥了,是咱們的‘勝利品’?!?br/> 劉云和所說的“勝利品”,就是日本鬼子投降時扔下的炸彈,他們把那些炸彈拆了,把炸藥倒出來,運送到觀音山工地。
炸藥崩出的車站 在寶成鐵路的建設中,涌現出中國第一批爆破工程師,劉云和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所有的炸藥試驗,都是劉云和帶隊操作的?!皺z查深度,檢查直徑,運來的炸藥有30多種,什么形狀都有:條狀的、圓狀的……每一種都要現場做試驗,最后才能決定爆炸裝藥量。”劉云和說。
炸藥裝了一天一夜,總共填充142噸。根據48個洞的深度、地形以及起爆要求,分別裝進3噸、5噸、8噸、10噸的炸藥,最大的一個洞裝了28噸。
筑路期間,觀音山下還有一個奇觀:成百上千石匠密布在山腳的河道上,叮叮當當地敲個不停。原來,鐵路出觀音山到達深沙河之后,還要修建一座長達175.5米的石拱橋。來自全國各地的石匠被集中到觀音山,就地取材鑿砌橋用的石料。半年時間里,石匠們敲出了4千多種石料樣式,共3萬多塊石料,在秦嶺的青山綠水間修成全國最長的大孔徑石拱橋—深沙河石拱橋。
“大爆破并不是你們想象的,轟隆一下子,山就崩掉了?!眲⒃坪托χf,“爆破時間由電雷管控制,一合閘,2秒、4秒、6秒、8秒,一個個‘通通通’爆起來了。先把上面崩下來一層,然后再崩一層,最后才是大爆破?!?br/> 爆破前夕,爆破組組長劉云和晝夜在藥室中檢查裝藥、電線、雷管、電阻等。1955年8月10日,在蘇聯專家的幫助和指導下,觀音山實行了定向大爆破。轟隆隆的爆炸聲響徹秦嶺。
“全部人員撤離5公里以外,半個多小時以后煙塵才慢慢消散。就連21里外的寶雞也震的轟轟響?!眲⒃坪突貞浀?。
觀音山大爆破一次性炸掉山石20余萬立方米,成為我國鐵路修建史上第一次大爆破。而且,觀音山采用的是蘇聯的定向大爆破方法,一下就把山峰炸平,崩裂的砂石按照指定的方向填平了山谷,鐵路通過這里既有適當的站場,又節省了隧道和橋梁的建筑工程,大大縮短了工期。
火車經過觀音山 大爆破之后,工程隊又用了半年時間清理場地,為鋪軌做準備。為了減輕勞動力,提高效率,當時建設者想了不少方法。
“最先進的是‘竹竿滑土’。”說到這里,劉云和老人的臉上笑容綻放,可以想象,他腦海中一定出現了當年的那個畫面?!鞍阎窀弯佋趫龅刂虚g,一個接一個鋪好,把三個大框連起來,裝滿土,你拽一頭,我拽一頭,這么一拽,‘蹴—’,一溜下坡,就下去了。這叫竹竿滑土。后來又改進,把竹子一劈兩半,固定在筐底,接觸面小了,更省力。”
劉云和說,那時國家很窮,就連架子車也不夠用,怎么辦呢?就把兩個轱轆分開,做成獨輪手推車。一個獨輪車綁五個大框,前頭兩個,后頭三個,至少也有六七百斤。
“獨輪車需要操作一段時間才能熟練。竹皮一綁,推到那兒一肘,這筐嘩啦就過去了,把那個繩再一拽,筐子就回來了。這都是從實踐中得來的好方法?!眲⒃坪驼f。
觀音山爆破之后,劉云和作為技術指導又參與了青石崖車站的爆破。當時青石崖車站1100多米的雙線隧道打了一半,聽到觀音山車站爆破成功的消息后,也改成了大爆破。
1956年7月,寶成鐵路南北兩端接軌時,第一任火車司機蓋德潤開著1820次蒸汽機車從寶雞駛出,開往觀音山車站,引得寶雞全城的老百姓都來圍觀。
1958年1月1日,寶成鐵路全線正式通車,采用蒸汽機車牽引。劉云和作為先進工作者代表參加了在成都車站舉行的通車典禮。
電氣化改造之路 寶成鐵路正式通車沒多久,就開始了電氣化改造之路。
1958年6月至1960年6月,寶雞至鳳州段率先進行了電氣化改造。1968年,為提高寶成鐵路全線的運輸能力,鐵道部決定對鳳州至成都段也進行電氣化改造。
今年70歲的常海瀛住在寶雞車務段一棟老家屬樓二樓。對鳳州至成都這段鐵路的地形,他隨口就能說出很多名稱和數據。
常海瀛原來在蘭州軍區聯勤部汽車四團, 1969年復員時,正好鐵路上大招工,他就分配到寶雞虢鎮的鐵路大修隊,參加寶成鐵路的電氣化改造?;叵雽毘设F路電氣化,他直嘆息:“不簡單?!?br/> 據常海瀛描述,寶成鐵路還是蒸汽機車時,上不了坡,前面兩個車頭往上拉,后面兩個車頭往上推。到鳳州車頭才摘掉。有時候推上去了,有時候沒推上去,車皮就掉下來,一直跑到任家灣去了。所以當時每個車站都修了個避難線。上面車站說:趕緊,車皮掉下來了。下面道岔一扳,火車就跑避難線上去了。
“寶成鐵路電氣化是我們國家電氣化的發源地。電氣化改造以后,這條線速度提高了,安全性也提高了?!背:ef。
跟著寶成一路走 常海瀛至今還記得當年工地上流傳的順口溜:“鐵路工人有三大寶:叉子(吃飯用的)、洋鎬、破棉襖。”“大修隊,大修隊,河里洗手廟里睡?!?br/> “鐵路上沒有好活?!背:ef,寶成線電氣化施工工藝比較復雜,難度大。有些地段,除了橋就是洞子,除了洞子就是橋。當時寶成鐵路是一邊施工,一邊運營。一天給兩個小時電氣化施工,其他時間就干不影響行車的活。
常海瀛所在的工隊就這樣一路從鳳州車站修到廣元。那幾年寶成線經常出事,有時候下雨塌方斷道,施工隊伍還要跟著到處去搶險。
鳳州至成都段電氣化工程施工時,正處于十年動亂時期?!澳菚r我們在工地上還能聽到廣元的槍聲。” 常海瀛回憶道。盡管如此,大修隊的工程技術人員還是始終堅守崗位?!芭筋^也好,架軌道也好,都是人工,全是肩扛人挑。”至今,常海瀛的兩個肩膀上還有當年挑沙石壓出來的大疙瘩。
1975年7月1日,全長676公里的寶成電氣化鐵路全線通車,成為中國第一條電氣化鐵路。從此,這條通往大西南的咽喉要道變成了高效能的運輸線。
“對我們施工單位來說,一通車就好比房子蓋好了,剪彩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我們又悄悄搬到下一個工地?!背:ef。
退休以后,常海瀛就很少坐火車了。前幾年,老伴兒到九寨溝旅游,坐火車到廣元轉車。那些車站常海瀛都清晰地記得:白水江、紅衛壩、馬蹄灣、徐家坪、陽平關、燕子砭、丁家壩、軍師廟、朝天、觀音壩……
記者手記 寶成鐵路是一代建設者硬是憑苦干出來的。
整個工程打穿上百座大山,填平數以百計的深谷,單填土石方就有6000萬立方米,按高寬各1米算,可繞地球赤道一周半以上。
從1952年的7月1日開始,來自全國各地的地方黨政工作干部、老鐵路職工、人民解放軍轉業部隊和抗美援朝勝利歸來的工程總隊,以及剛剛離開農村的大批新工人,陸續地投入到建筑寶成鐵路的戰斗之中。6年后,一條668.2公里的鋼鐵大動脈,在我國腹部陜、甘、川三省的高山深谷與平川沃野之間躍動。
從此,四川的煤、鐵、石油、糖、鹽、石棉,云南的有色金屬銅、錫、金等豐富物產沿著這條路,被運送到全國各地。同時,許多重型機器也通過這條路大量運往西南地區,支援西南的工業建設。
60年后,我們采訪當年的建設者,從他們身上仍然能感受到那種驚人的相似性:“高度服從”、“無怨無悔”、“默默奉獻”,這是那一代人愛國的方式,也是寶成鐵路被稱為“英雄之路”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無論是鐵道兵、鐵路工人、工程師還是普通的民工,他們將全部身心獻給了新中國的鐵道建設。
他們有的當過兵,有的剿過匪,有的上過朝鮮戰場。在鐵路戰線上,他們又征戰幾十年。如今,他們守著晚年的清貧,如同當年用咬牙的堅持守著一個國家的崛起一樣。
但年逾八旬的鐵道兵李英豪卻笑著對記者說:現在再苦,也不會像當年那么苦了!
這是一種滿足感,還是一種自嘲的無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