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陳染《私人生活》中的孤獨氣質(zhì)及其西方資源

　　 摘要：在90年代特殊的歷史語境中，陳染開始了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隨著西方文學譯介的興起，她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西方資源的影響。陳染身上有著濃厚的孤獨氣質(zhì)，此種精神氣質(zhì)與她所接受的西方資源，主要是叔本華的悲劇哲學和卡夫卡的孤獨感有莫大的聯(lián)系。在上述二者的影響下，陳染以一種疏離與邊緣化的姿態(tài)寫作，以一種近乎囈語式的內(nèi)心獨白對女性的個人體驗進行大膽的挖掘和表現(xiàn)，以書寫姐妹情誼和亂倫之戀對當時的主流文學發(fā)出了挑戰(zhàn)，從而體現(xiàn)出獨立思考與不妥協(xié)的勇氣。
　　 關鍵詞：陳染；孤獨氣質(zhì)；西方資源
　　 陳染的創(chuàng)作誕生于90年代特殊的歷史語境。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政治風氣的變化，使得文壇呈現(xiàn)出“向內(nèi)轉(zhuǎn)”的傾向，個人化、顛覆權威、消解崇高成了文壇的主流風氣，同時經(jīng)過80年代的“方法年”、“批評年”，部分前輩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實踐，陳染帶著特有的時代印記和鮮明的個性特征，以“邊緣寫作”的姿態(tài)崛起于文壇。隨著批評實踐的推動，陳染被冠上了“身體寫作”“女性寫作”“私語化寫作”的稱號。對于這些稱呼，陳染不置可否，始終強調(diào)“寫作是個人的事情”，極力反對按照性別、年齡段把某一群落的作家捆綁在一起。
　　這一時期國內(nèi)女性文學批評非常興盛，陳染的創(chuàng)作因此受到了特殊的關注，同時80年代以來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出現(xiàn)了西方文學譯介的第二次浪潮，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陳染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西方作家、西方文學思潮、流派的影響。在本論文中，筆者想借著陳染的成名作《私人生活》來著重探討下在該文本中透漏出的孤獨氣質(zhì)及其西方資源。
　　 對叔本華悲劇哲學的接納
　　 陳染在一次訪談中說自己非常喜歡閱讀哲學著作，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思想上的解禁帶來了哲學思潮的繁榮。叔本華的人生哲學在這時候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對個人生命和存在的關注成為了那個時代注目的焦點。在這時候步入文壇的陳染毫無例外地受到了叔本華哲學的影響。在她的文集和僻居筆記中，多次引用了叔本華的哲學話語。陳染也自稱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人生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中，顯現(xiàn)出對叔本華人生哲學的認可和接納。
　　 《私人生活》中的倪拗坳從小生活在父母無休止的爭吵中，感受不到父母的關愛，家庭的溫暖。心理殘缺的她養(yǎng)成了幽僻、偏執(zhí)、極端的個性，對外界充滿了恐懼，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無論是在小學還是中學，一直與身邊的人隔著一道深深的裂溝。在學校始終像一個外來人一樣，無法參與、滲透到同學當中去，始終處于群體之外。對于與這個團體或其中一部分人扭合在一起所發(fā)生的什么，沒有多少記憶。與倪拗坳相處融洽的禾寡婦，在陳染筆下被描述成了一個孤傲、神秘、怪癖的女人。正是這樣一個女人和倪拗坳心心相惜。唯一一個與倪拗坳比較處得來的同學是有身體殘缺的伊秋。雖然她努力地與這個群體建立依存的關系，希冀個人的生存能夠仰仗一個龐大而健全的秩序。但是，身體方面的殘疾讓她被動地、消極地和這個健康的集體隔絕了。最后，情人、母親的離開，加重了“我”的孤獨感，她強烈地感到自己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不真實的疏離感，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她將自己稱為“零女士”。現(xiàn)在只剩下自己和房間的浴缸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像個親愛的人那樣躺在它的懷抱里。在靜悄悄的整個房間里，只有它將我緊緊地摟抱，使我忘記所有的過去，使我相信交流。我靜靜地枕在浴缸邊上，像一只干渴的植物被水份充分浸潤后成活過來?！雹俦M管身處這樣一種病態(tài)的孤獨中，主人公最后也被送入醫(yī)院接受治療，但是倪拗坳仍然堅信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都不需要治療，而是獨享著這樣一份孤獨。
　　在這個混合著原始欲望和性變態(tài)的表象世界中，孤獨滲透著這里的男男女女，T老師、倪拗坳、禾寡婦、奶奶、父親、母親、葛家女人等等。人們之間交流的障礙，男女之間的隔閡，親子關系之間的溝壑，橫亙在這樣一個不分時間、空間的孤獨的世界中。倪拗坳一但獨處，就發(fā)生意識的馳騁。陳染筆下所描繪的一個孤獨的世界是對人類生存處境的深層次的哲學思考。在這里的性關系是扭曲的、壓抑的，變態(tài)的，在這種極盡的陌生化中，陳染在文末點出了作品的哲學內(nèi)涵，即是要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人們的“世紀病”。
　　透過孤獨，叔本華和陳染意在尋找一條混沌世界中“靈魂的救贖之路。”②他們所追求的孤獨是一份堅持自我的孤獨，是無意于和社會所妥協(xié)的孤獨，是關注人自身的存在的孤獨。他們堅信行走于人世間需要這樣一份孤獨，同時能夠享受這樣一份孤獨恰恰是一個成熟的人。叔本華在孤獨中獨享著內(nèi)心的安逸，條理地思考，孤獨也解救了他的精神危機。在孤獨中陳染獨行于世，在孤獨中她獨享著寫作的樂趣。
　　 像卡夫卡一樣孤獨地寫作
　　 陳染曾經(jīng)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對卡夫卡的喜歡。在一次與主持人蕭剛的訪談中，主持人問陳染：“你說你喜歡卡夫卡，為什么？卡夫卡的陰郁是沉重的氛圍，卡夫卡是以極度痛苦的心情感受荒誕的，而你則不大相同。你的憂郁是明晰聰慧的，表達的方式有夸張的部分，還很有幽默感?！标惾净卮鸬溃骸澳鞘亲髌匪尸F(xiàn)的風格的不同。我喜歡卡夫卡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我感到在個性及思想上的極為貼近。這是我偏愛他的地方?！雹劭ǚ蚩ǖ淖髌吩谏笆遣淮蛩惆l(fā)表的，他孤獨地寫作，在寫作中表達自己內(nèi)心最真摯的情感；在思想上卡夫卡單純善良，對生活充滿了激情。遭遇的現(xiàn)實的挫敗讓他退守到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孤獨地在筆墨間發(fā)表對人世的思考。陳染說：“卡夫卡有一句話可以說頗能體現(xiàn)我的某種狀態(tài)。他說，真正的道路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我早已習慣獨自承擔自己，承擔我的小說人物的那種思維如同繃緊的鋼弦一樣尖銳與緊張的狀態(tài)，并不容易就繃斷。這沒什么目的可言，也許潛意識中還在尋找什么，以一個陌生者的樣子，站立在人群之外，眺望人的內(nèi)心。我不打算到達哪兒，做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陌生人獨自漫游就是我的目的?！雹鼙本┐髮W的陳曉明認為陳染是在“精神深處寫作”，“是一個同時用水彩筆和剪刀在寫作的女人。蒼白的皮膚，一些鮮血，散亂的頭發(fā)，迷離的目光，錯亂的意象……構成了她的寫作現(xiàn)場?！雹?br/>　　 《私人生活》中有明確地提到了卡夫卡的《變形記》，那是在母親去世以后，“我”一個人在沙發(fā)上看書?！坝浀卯敃r我看的是卡夫卡的《變形記》……看著看著，不知是書里的內(nèi)容傳染了我，還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身體內(nèi)部有某種牽拉、撕扯、流動、游走或者是蟲爬的感覺，但我又弄不清這感覺到底是什么，具體的部位在哪兒?！?br/>　　從倪拗坳的意識活動到寫作，都凸顯出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主人公處在一個封閉的世界中，她避免與世界進行對話，在浴缸里獨自體味時間的流逝，并且樂于在孤獨中靜謐地綻放與枯萎。與卡夫卡不同的是，陳染立足于女性體驗本身去詮釋對世界的細微感受，在超性別的努力下表現(xiàn)整個現(xiàn)代人類的精神困境，將孤獨的寫照放大至整個人類的各個個體。主人公偏執(zhí)地與世界有著某種道不明的僵持的敵對狀態(tài)，這種敵對狀態(tài)正是現(xiàn)代人類的生存困惑。
　　孤獨的指向是死亡。死亡，構成了卡夫卡和陳染悲劇美學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兩位作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令作品中的人物用死亡來徹底地解決孤獨的生存境況。所不同的是，卡夫卡筆下人物多是悲哀而孤寂的死亡，在痛苦地表現(xiàn)死亡的同時揭示生命的卑微粗鄙。比較而言，陳染筆下的死亡似乎高貴而優(yōu)雅得多，死亡變成一種尊嚴的爭取，這是一種超脫的滅亡，又是另一種追求的開始。禾寡婦在一場大火的壯美中結束了生命，奶奶在死亡中永遠逃離了來自于父親的暴力，母親在生命結束的時候獲得了永遠的安詳，葛家女人結束了來自于丈夫無休止的折磨……而“我”心死甚于形滅。陳染的死亡觀一定程度上同時受到了日本物哀美學、死亡美學的影響。她讀過日本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等等的作品，并在自傳體的小說《聲聲斷斷》中發(fā)表過對三島由紀夫自殺的論斷，她犀利地反對三島由紀夫表演式地自殺，顯現(xiàn)出她貫有的慎獨式的思考和反省。陳染所描述的死亡并不像卡夫卡意味著恐懼的絕望。他是人類自我對于平庸的一種消極反抗，以此表達主體不可侵犯不容褻瀆的自我尊嚴與生存權利。
　　
　　陳染以一種疏離與邊緣化的姿態(tài)寫作，反對文學在政治上附庸風雅，以一種近乎囈語式的內(nèi)心獨白對女性的個人體驗進行大膽的挖掘和表現(xiàn)，以書寫姐妹情誼和亂倫之戀對當時的主流文學發(fā)出了挑戰(zhàn)，以“私人經(jīng)驗”的展示，在禁中守望她的“私人生活”，毫不隱晦她的幻想，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她的全部存在和當下的存在，表現(xiàn)自身關注世界的獨特視角和方式。她說“也許在我的天性中，總有一種不自覺地打碎一切神圣之物和搗毀一切至高無上的聲音的傾向?！雹拊谶@份內(nèi)省、沉靜與憂郁中，深藏著陳染獨立的思考、不妥協(xié)的勇氣。陳染本人反對論者因其女性身份而遮蔽了其作品更為重要的東西?！拔沂紫仁且粋€作家，其次才是一個女性作家?！?br/>　　事實上，對人類生存困境的展示、對人性的思考及“對精神家園的追求才是其作品的內(nèi)核、本質(zhì)”⑦。然而追尋的必然失落的結果引起作家更深層次的思考，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在不斷地遭受挫敗以后，作家最后選擇退守到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中去保存那份安逸。她說“我從來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一個人孑然自處。”她逃不開孤獨，因為“只要人還愛著什么，就無法不孤獨……”⑧。她無法跨越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障礙，所以她只能選擇寫作這種方式，希望能在文字的天地里找到可供自己心靈棲息的地方。所以鄭榕玉在《超越傳統(tǒng)價值支點——論陳染小說獨特的價值確認體系》中認為“陳染小說的核心意義是建立了一個個性化的價值確認體系———內(nèi)傾性、過程性、非功利性、非道德性的價值確認體系?！雹嵬瑫r，陳染個人化的書寫里有很多超越個人化的東西，比如有論者指出“陳染的個人化有很多超越個人的東西，如孤獨感、痛失精神家園之痛、人與人的隔膜等，這在一定程度上是人類共有的東西，所以陳染的創(chuàng)作具有更深度的超越時空的魅力?！雹?br/>　　
　　 注釋：
　　 ①陳染：《私人生活》，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234頁。以下出自該作品的引文一律在正文中用括號標注頁碼，不再另注。
　　 ②李娟：《論叔本華孤獨觀對陳染的影響》，載《新余高專學報》，2010年8月第4期。
　　 ③蕭鋼：《另一扇開啟的門——陳染訪談錄》，http://www.shuku.net/novels/mingjwx/chenranwx/chenran03.html。
　　 ④同上。
　　 ⑤陳曉明：《守望私人生活：陳染的意義》，http://www.changsha.cn/changsha/ds/sp/t20040630_198994.htm。
　　 ⑥陳染：《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陳染文集沉默的左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12月，第131頁。
　　 ⑦馬素玲：《對精神家園的追尋及無法超越的困境——陳染創(chuàng)作論》，河北大學文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
　　 ⑧陳染：《孤獨與創(chuàng)作》，《陳染文集：女人沒有岸》，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12月，第127頁。
　　 ⑨鄭榕玉：《超越傳統(tǒng)價值支點——論陳染小說獨特的價值確認體系》，載《閩江學院學報》，2008年6月第3期。
　　 ⑩董海霞：《個人的和女性的書寫——論陳染的小說創(chuàng)作》，廣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1年。
　　
　　 （作者簡介：馮靖茹（1987-），女，江蘇無錫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方向：中外文學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