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杰 堅守只為“防患于未然”

米杰的忙碌，從掛在她辦公室的各類國際醫學會議的代表證就可見一斑。厚厚的一大把，顏色五花八門，當記者感嘆著需花幾年功夫才能攢成如此“規模”，她卻忍不住笑了：“頭幾天剛收拾過一批，你現在看到的都是近幾年的。”

身為首都兒科研究所流行病學研究室主任，米杰的大部分時間，不是花在她嘔心瀝血的科研課題上，就是奔走于不同的城市進行學術交流。“如果忙碌的意義，是讓更多人從嬰幼兒時期就遠離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侵害，我愿意再少睡一會兒。”

摻和了件“從無到有”的事

用米杰自己的話說，從事“健康與疾病的發育起源”研究，純屬“一不留神”。

1985年從哈爾濱醫科大學畢業后，米杰服從分配進入首都兒科研究所（下文簡稱“兒研所”）。說來也巧，恰好在1983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在中國設立辦事處，招募合作醫學機構，致力于通過研究降低肺炎、腹瀉等感染性疾病的發生水平，全面改善兒童健康狀況。“肺炎、腹瀉是當時中國導致嬰幼兒死亡的主要疾病，這種研究打破了過去完全依賴臨床的一對一個體治療模式，將更多的關注力投入在農村、邊遠山區及少數民族聚居地等上述疾病的高發地區，研究在這些地區導致嬰幼兒肺炎和腹瀉高發的因素及有效的干預措施。”

代表兒研所加入這個項目，米杰一干就是8年。隨著在流行病學領域的不斷縱深探索，她越發希望在學業上有所精進，于是報考了協和醫科大學的流行病學研究生。

這個決定徹底改寫了她后來的人生。

在米杰研究生課程的第二年，英國的大衛·巴克（David Barker）教授通過對24114名荷蘭饑荒時期出生人士的營養狀況追蹤，提出了令國際醫學界為之震動的都哈（DOHaD）學說。直指除遺傳與環境因素外，如果生命在發育過程的早期（包括胎兒和嬰幼兒時期）經歷不利因素，如宮內營養不良或胎兒生長發育遲緩等，將會大大增加其成年后罹患肥胖、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等慢性疾病的幾率。

這一理論雖然在日后衍生為國際新興的最前沿學科——“健康與疾病的發育起源”，但在當時僅僅停留于假說階段，且不斷受到眾多學者的質疑。為尋找更多地域的病例佐證，巴克教授找到時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吳階平院士，希望與中國進行合作，并將目標數據庫鎖定于前身是教會醫院的北京協和醫院，理由是其產科擁有大量完整的記錄孕婦從懷孕到分娩病歷。

于是，吳階平院士把巴克教授介紹給米杰當時在讀研究生的導師，一個著名的流行病學專家，請他幫助巴克教授實現他的愿望。導師建議先進行旨在探討這個研究可行性的預試驗，即根據醫院保存的出生信息，嘗試逐個聯系當事人。

于是在1994年夏天，米杰利用暑假將協和自1921年醫院建成后正式對外開放至1954年期間產科的上萬份病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困難很大，許多病例都是全英文的，姓名部分使用的是羅馬拼音，它與漢語拼音不同，同一個名字可以出現不同種拼法，對追蹤構成很大干擾。”為鎖定準確的ID信息，米杰最后選擇使用出生于1948年至1954年間的人群作為研究的追訪隊列，這些人的胎兒期和出生記錄相對較為完整，并且他們的母親留在醫院病歷上的身份信息比較明確，可以通過母親追訪到他們的孩子。

預試驗完成后，中英雙方正式簽署協議，開展第一宗關于“胎兒發育與成年心血管疾病”的縱向研究。自此之后，原本想“讀完博士就殺回兒研所”的米杰，不由自主地前往英國南安普敦大學繼續從事“環境流行病學”的博士后研究，并一直進行佐證“都哈”假說的研究。

2000年，米杰學成歸國，并帶回10萬英鎊的合作項目經費，重新回到兒研所，卻面臨由于老同志相繼退休，原來的流行病學研究室只有自己一個正式工作人員的困境。于是，米杰一方面在所內外招募工作人員和招收研究生組建研究團隊，一方面緊鑼密鼓地啟動與英國第二周期“健康與疾病的發育起源”的科研合作項目，一干又是四年。米杰通過研究證實，出生瘦小或宮內發育遲緩的孩子，容易罹患糖尿病、高血壓和代謝綜合癥。“今天，巴克提出的‘胎源’假說已經被醫學界予以認證，令很多在起初‘唱反調’的學者大跌眼鏡。這不僅僅是醫學理論領域的重大突破，更由此衍生出當下炙手可熱的前沿學科——‘健康與疾病的發育起源’，而巴克教授也成為該學科當之無愧的奠基人。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摻和’進來并見證它的一路成長。”

愁，小胖墩越來越多

從開始接手佐證“都哈”后，米杰只要在街上看到小胖墩就越發憂心，因為該學說除了確認“先天不足”將可能誘發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外，還綁定了“后天肥胖”與這些疾病的因果關系。

“剛開始，并沒有官方的統計數據，只在視覺認知上感覺胖孩子越來越多。直到2003年我帶隊承接了市科委的重大科技項目——營養轉型期兒童成人慢性疾病的綜合防治研究，才漸漸獲得一些具體數據，結果比想象中的還糟糕。”

經過對北京市25000名18歲以下青少年的大型調查，米杰團隊發現，在北京未成年人群中，超重和肥胖的兒童已經超過20%，“1985年時，全國7至18歲的學齡兒童，肥胖率不足1%。1992年以來，中國成人超重比例上升了50%，而兒童肥胖率則上升了5至7倍，兒童肥胖的上升速度遠遠超過了成人的速度。”

這是可怕而令人憂心的現實，惡果接踵而至。根據米杰團隊的近期研究，通過對北京出生于1996年至2000年的400名“問題新生兒”的追訪，發現相當大比例的孩子被診斷為患有高血壓，且Ⅱ型糖尿病與脂肪肝也非常普遍。“這400名孩子在出生時，或是宮內發育遲緩，表現為低出生體重（出生體重低于2.5千克），或是巨大兒（出生體重超過4千克）。待到他們10至14歲時，很多人的腰圍超過了90厘米。一個女孩子在測血壓時，收縮壓180毫米汞柱，舒張壓129毫米汞柱，要知道北京15歲以上人群的致殘病因中，第一位是腦卒中，而引發腦卒中的第一位致病因素正是高血壓。”

更糟糕的是，大量醫學試驗表明，由于脂肪細胞存在記憶，因此靠尋常減肥手段實現大幅度瘦身十分困難。且一旦肥胖達到一定嚴重程度，即便在體重減輕后，先前對身體構成的傷害亦不會相應緩解或消失。

“所以更好的方式是早期干預。我們起初希望從孕前進行追蹤，監測整個胎兒的發育過程，這是最理想的。但支撐如此龐大而戰線漫長的研究，經費是個大問題，于是我們轉為追蹤未成年兒童的身體和生理指標。雖然肥胖的兒童容易患高血壓、血脂異常和糖尿病等病癥，但通常情況下，只要尚未引發肝功能異常引起的身體不適或糖尿病酮中毒等嚴重病癥，孩子本身很難有明顯的自覺癥狀，因此也往往被家長忽略。久而久之隨著病情進展到一定程度，結果幾乎不可逆反。”

這不是信口開河的結論。2004年，米杰帶領團隊在北京7個區縣、30多所中小學、幼兒園和社區對出生至18歲的25000名嬰幼兒、兒童和青少年展開了側重肥胖、血壓、血脂、血糖的體檢篩查。其中新發現12例糖尿病兒童，其中一半是既往認為屬于成年人的“Ⅱ型糖尿病”，后來除其中一人的血糖轉正常外，其余11人直至目前都在接受胰島素治療，也就是說成為一生的糖尿病病人。“雖然我們的輻射范圍還很有限，但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喚醒更多家長的健康意識，幫助孩子在早期甚至是胚胎期控制身體指標，保持適宜體重的增長，避免出現不良后果。比如糖尿病，一旦病變，除了要承受一生藥物治療的痛苦和經濟負擔外，大多數孩子還會因此產生強烈的自卑感，逐漸性格孤僻、遠離群體。”

揪心的“溫水煮青蛙”

在米杰看來，青少年罹患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發病機理很類似于“溫水煮青蛙”。

“孕期母體的血糖過高或營養過度，會產生巨型胎兒；而基于盲目減肥等因素導致的宮內營養不良引起胎兒生長發育遲緩，則會使胎兒先天不足。兩者生物機理不同，但都會讓胎兒在生后的成長發育過程中，處于發生高血壓、糖尿病等心血管慢性病的高風險狀態。”米杰說，雖然在短時間內，這些疾病并不構成對生命的致命性威脅，但相當于在一個人正常的生命周期內，大大縮短了他的“健康生命周期”，這無疑對其未來的生活質量構成重大影響。而對于人口漸趨老齡化的社會來說，年輕一代的身體健康程度至關重要，因為他們將支撐往后幾十年的經濟發展。

截至目前，在米杰數以千計的始于兒童期的跟蹤追訪對象中，大多數人如今的年齡集中在“20至40歲”這一中堅力量范疇中，但有些人的身體已經拉響了嚴重的健康警報。

令她印象尤為深刻的一回，是一名小學時曾接受過她所在團隊體檢測試的男性，在25年后被再次“召回”接受身體檢查，陪同他一起前往的還有懷孕6個月的太太。

“原本體檢結果要一周后才通知本人，但體檢當天下午出具的幾項血糖化驗報告，把我們所有人都嚇得不輕，第一時間將壞消息通告當事人：他的空腹血糖和2小時血糖水平都超過了20摩爾/升，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可能引起酮癥酸中毒，隨時有生命危險。最令人無奈的是，這名男子在體檢當天，還拎著一瓶可樂準備在抽血過后給自己補充能量。”

米杰坦言，將糖尿病等慢性病扼殺于青少年時期的源頭，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自身體重等身體指標的嚴格管理，即便是那些先天不足的孩子，在3歲起智力正常發育后，亦不鼓勵刻意的營養進補，并要在一生中避免超重和肥胖。“任何時候，結合自身起點的適度發育才是健康科學的，但克服本能的口腹之欲委實艱難。”

哪兒有斷層，哪兒就是突破口

和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在嬰幼兒時期的致病機理“死磕”了將近20年，米杰的忙碌似乎已導入她的生活軌跡，“時間真的不夠用，2011年的春節、五一都在國外參加學術會議，2012年眼看著十一也歇不成了，要在兩年一次的世界高血壓大會上展示團隊的最新研究成果。”

工作之余，雖然個人時間所剩無幾，但她還是“見縫插針”地找機會運動。“其實我很喜歡游泳，但經常出差很難堅持，于是找到另一個最便捷的鍛煉方式——走步。出國開會是個好時機，只要當地的道路條件允許我就會選擇走路這種形式，而且步行也是了解一座城市最真誠的方式。在國內上下班時，只要沒有急事，我也經常放棄開車，乘公交上班，然后徒步7公里步行下班回家。”

談及未來，米杰的態度很樂觀。“記得剛從英國做完博士后回來那會兒，兒研所任命我為新學科的主任，我還開玩笑說，這學科統共就我一個人，還任命什么官職呀！但如今，我們的核心團隊已成長為20多人，建立起設備領先、技術一流的兒童慢病防治中心，固定資產規模達到1500多萬，研究經費超過1600萬元。”

下一步，米杰希望通過隊列人群隨訪的前后比對，找出兒童高血壓的早期簡易評估指標，并基于遺傳因素與生活行為因素的交互作用分析，形成一些對肥胖兒童的遠期健康損害的預警指標。“對于成年人而言，高血壓最常引起眼底損害，但對于兒童而言，心臟和大動脈是最早和最常見靶器官損害部位，如心臟變大，心搏量增加；大動脈表現為彈性下降，出現動脈硬化的早期表現。那么心臟早期的形態改變與功能改變，以及反映血管彈性的檢測指標，可能就是有效的預警指標。所謂慢病的早期防治，‘窗口’一定要前移，絕不能等到家長帶著小病號來醫院就診才進行干預，一定要主動發現有發病風險的孩子。”

更遠一點的目標，米杰希望將眼下的研發平臺，逐漸打造為銜接“健康孩子”與“患病孩子”空當區的防治中心。“再偉大的科研，沒有變成惠及老百姓的轉化醫學實踐，就沒有實際意義。未來的醫療機構，不應只再單純面對已經出現明顯臨床癥狀的病人，而應同時關注更多雖沒有明顯癥狀、但機體已經發生病理改變的亞臨床病人，捕捉到他們發病的先兆并及時進行干預。”

不僅如此，米杰設想的防治中心，還有助于解決目前醫療衛生領域的另一個難題。“眼下國內的兒科醫院普遍存在一個尷尬斷層，即初、高中學生沒人管。很多父母發現，除發燒、感冒這樣的常見病、多發病之外，一旦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罹患高血壓、血脂異常、脂肪肝這類“成人病”，往往在成人醫院和兒童醫院都吃閉門羹。道理很簡單，比如一名15歲的高血壓患兒求診時，成人醫院與經常面對學齡前嬰幼兒的兒童醫院，都不知應當如何評估、如何用藥。青少年用藥，要考慮藥物對其日后身體發育的各類影響，絕對不是簡單參照成人體重后按比例差異減量即可。”另一方面，本市每年中、小學體檢均篩檢出一批小胖墩，其中很大比例患有與肥胖相關的代謝性異常，但由于沒有明顯的臨床表現，而不被家長重視，更不會主動去醫院為孩子做進一步的檢查評估，使已經出現血壓升高、血脂異常、高血糖和脂肪肝的無癥狀兒童由此延誤了最佳的干預時機。按照米杰的設想，防治中心也應該為這類無癥狀的患病兒童提供科學的健康評估、咨詢和個體化健康管理的服務項目。

為實現上述夙愿，米杰在不斷探索的同時，亦時常提醒自己保持一顆安靜的心。“事實上，大環境的浮躁，讓人很難真正安靜下來。加之科研進程中無可避免的焦慮情緒，必須學會放松與減壓。我首推的方式，是觀看自己中意的話劇或文藝演出，而且每次都會‘出點兒血’掏錢買第一排的座位，那種與演員直接的眼神、情感交流，讓我感受到生命源源不竭的熱情，也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的內心修煉得更加強大。波瀾不驚、全神貫注，是做學問最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