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后宮之中,權位高低一向與皇帝的恩寵掛鉤。妃嬪之間的明爭暗斗,恰如那寒冷的冬季,一直冷到人的心底。
四爺弘歷登基,后宮權勢大變。烏拉那拉氏的身份曾經為側福晉青櫻帶來無上的榮耀與地位,如今卻讓她如芒刺在背。
當日在潛邸時的尊貴、恩寵早已是過眼云煙。種種疑問、委屈只有埋葬在無盡的深宮時光里。
“如懿”。如懿,寓意“美好安靜”,然而一個“忍”字,是否真的可以停歇后宮內無處不在的波瀾暗涌……
作者簡介:
流瀲紫,女,本名吳雪嵐,浙江湖州人,1984年生。杭州作家協會會員。2007年畢業于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文學學士學位,被譽為浙江80后作家群的領軍人物之一。現任教于杭州江南實驗中學。
一、靈前
云板聲連叩不斷,哀聲四起,仿若云雷悶悶盤旋在頭頂,叫人窒悶而敬畏。
國有大喪,天下皆知。
青櫻俯身于眾人之間,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淚麻木地流著,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卻沒有一滴,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悲慟。
對于金棺中這個人,他是生是死,實在引不起青櫻過多的悲喜。他,不過是自己夫君的父親,王朝的先帝,甚至,遺棄了自己表姑母的男人。
想到這里,青櫻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朝王府成潛龍府邸,自己的夫君君臨天下,皆是拜這個男人之死所賜。這樣的念頭一轉,青櫻悄然抬眸望向別的妻妾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嬪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青櫻一凜,復又低眉順眼按著位序跪在福晉身后,身后是與她平起平坐的高晞月,一樣的渾身縞素,一樣的梨花帶雨,不勝哀戚。
忽然,前頭微微有些騷動起來,有侍女低聲驚呼起來:“主子娘娘暈過去了!”
青櫻跪在前頭,立時膝行上前,跟著扶住暈過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也跟著上來,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著了。快去通報皇上和太后。”
這個時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別宮安置了。青櫻看了晞月一眼,朗聲向眾人道:“主子娘娘傷心過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報一聲,說這邊有咱們伺候就是了,不必請皇上和太后兩宮再漏夜趕來。”
晞月橫了青櫻一眼,不欲多言。青櫻亦懶得和她爭辯,先扶住了富察氏,等著眼明手快的小太監抬了軟轎來,一齊擁著富察氏進了偏殿。
晞月意欲跟進伺候,青櫻身姿一晃,側身攔住,輕聲道:“這里不能沒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們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進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側福晉。”
晞月眼眸如波,朝著青櫻淺淺一漾,溫柔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馴,她柔聲細語:“妹妹與我都是側福晉,我怎敢不隨侍在主子娘娘身邊?”她頓一頓,“而且,主子娘娘醒來,未必喜歡看見妹妹。”
青櫻笑而不語,望著她淡然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晞月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遠都能明白。”
她退后兩步,復又跪下,朝著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無限凄婉。
青櫻在轉入簾幕之前望了她一眼,亦不覺嘆然,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輕柔得如同一團薄霧輕云,連傷心亦是,美到讓人不忍移目。
青櫻轉到偏殿中,素心和蓮心已經將富察氏扶到榻上躺著,一邊一個替富察氏擦著臉撲著扇子。青櫻連忙吩咐了隨侍的太監,叮囑道:“立刻打了熱水來,雖在九月里,別讓主子娘娘擦臉著了涼。蓮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溫水,仔細別燙著了。”說罷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開了窗透氣,那么多人悶著,只怕娘娘更難受。太醫已經去請了吧?”
惢心連忙答應:“是。已經打發人悄悄去請了。”
素心聞言,不覺雙眉微挑,問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適,怎么請個太醫還要鬼鬼祟祟的?”
青櫻含笑轉臉:“姑娘不知道,不是鬼鬼祟祟的。而是方才高姐姐的話說壞了。”
素心頗為不解,更是疑心:“說壞了?”
青櫻不欲與她多言,便走前幾步看著太監們端了熱水進來,惢心側身在素心身邊,溫和而不失分寸:“方才月福晉說,主子娘娘是累著了才暈倒的……”
素心還欲再問,富察氏已經悠悠醒轉,輕嗽著道:“糊涂!”
蓮心一臉歡欣,替富察氏撫著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該潤潤喉嚨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便是不適也不愿亂了鬢發,順手一撫,才慢慢坐直身子,叱道:“糊涂!還不請側福晉坐下。”
青櫻聞得富察氏醒轉,早已垂首侍立一邊,恭聲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笑笑:“主子娘娘?這個稱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還未行冊封禮,這個稱呼是不是太早了?”
青櫻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鑒。皇上已在先帝靈前登基,雖未正式冊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結發,自然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如今再稱福晉不妥,直呼皇后卻也沒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喚了主子娘娘。”青櫻見富察氏只是不做聲,便行了大禮,“主子娘娘萬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來,只是悠悠嘆息了一聲:“這樣說來,我還叫你側福晉,卻是委屈你了。”
青櫻低著頭:“側福晉與格格受封妃嬪,皆由主子娘娘統領六宮裁決封賞。妾身此時的確還是側福晉,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細細打量著青櫻:“青櫻,你就這般滴水不漏,一絲錯縫兒也沒有么?”
青櫻越發低頭,柔婉道:“妾身沒有過錯得以保全,全托賴主子娘娘教導顧全。”
富察氏凝神片刻,溫和道:“起來吧。”又問,“素心,是月福晉在外頭看著吧?”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掃了殿中一眼,嘆了口氣:“是青福晉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見素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櫻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晉說我累了……唉,我當為后宮命婦表率,怎可在眾人面前累暈了?只怕那些愛興風作浪的小人,要在后頭嚼舌根說我托懶不敬先帝呢。來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擔待得起?”
青櫻頷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為先帝爺駕崩傷心過度才暈倒的。高姐姐也只是關心情切,才會失言。”
富察氏微微松了口氣:“總算你還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櫻身上悠悠一蕩,“只是,你處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么?”
青櫻低聲:“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盡心。”
富察氏似贊非贊:“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后人,細密周到。”
青櫻隱隱猜到富察氏所指,只覺后背一涼,越發不敢多言。
富察氏望著她,一言不發。青櫻只覺得氣悶難過,這樣沉默相對,比在潛邸時妻妾間偶爾或明或暗的爭斗更難過。
空氣如膠凝一般,蓮心適時端上一碗參湯:“主子喝點參湯提提神,太醫就快來了。”
富察氏接過參湯,拿銀匙慢慢攪著,神色穩如泰山:“如今進了宮,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就不去看看景仁宮那位嗎?”
青櫻道:“先帝駕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宮娘娘出宮行喪禮,妾身自然不得相見。”
富察氏微微一笑,擱下參湯:“有緣,自然會相見的。”
青櫻越發不能接口。富察氏何曾見過她如此樣子,心中微微得意,臉上氣色也好看了些。
二人正沉默著,外頭擊掌聲連綿響起,正是皇帝進來前侍從通報的暗號,提醒著宮人們盡早預備著。
果然皇帝先進來了。富察氏氣息一弱,低低喚道:“皇上……”
青櫻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隨口道:“起來吧。”
青櫻起身退到門外,揚一揚臉,殿中的宮女太監也跟了出來。
皇帝快步走到榻邊,按住富察氏的手:“瑯嬅,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淚光一閃,柔情愈濃:“是臣妾無能,叫皇上擔心了。”
皇帝溫聲道:“你生了永璉與和敬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喪儀,又要看顧后宮諸事,是讓你勞累了。”
富察氏有些虛弱,低低道:“晞月和青櫻兩位妹妹,很能幫著臣妾。”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皇帝指一指身后,“朕聽說你不適,就忍不住來了,正好也催促太醫過來,給你仔細瞧瞧。”
富察氏道:“多謝皇上關愛。”
青櫻在外頭侍立,一時也不敢走遠,只想著皇帝的樣子,方才驚鴻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腦子里。
因著居喪,皇帝并未剃發去須,兩眼也帶著血絲,想是沒睡好。想到此節,青櫻不覺心疼,悄聲向惢心道:“皇上累著了,怕是虛火旺,你去燉些銀耳蓮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宮里。記著,要悄悄兒的。”
惢心答應著退下。恰巧皇帝帶了人出來,青櫻復又行禮:“恭送皇上,皇上萬安。”
皇帝瞥了隨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聰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動,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兩步,青櫻默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道:“朕是不是難看了?”
青櫻想笑,卻不敢做聲,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對視一眼,青櫻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說:“青櫻,你保重。”
青櫻心中一動,不覺癡癡望著皇帝。皇帝回頭看一眼,亦是柔情:“朕還要去前頭,你別累著自己。”
青櫻道了聲“是”。見皇帝走遠了,御駕的隨侍也緊緊跟上,只覺心頭驟暖,慢慢微笑出來。
二、自處
外頭的月光烏蒙蒙的,暗淡得不見任何光華,青櫻低低說:“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關切道:“小主站在廊檐下吧,萬一掉下雨珠子來,怕涼著了您。”
正巧素心引著太醫出來,太醫見了青櫻,打了個千兒道:“給小主請安。”
青櫻點點頭:“起來吧。主子娘娘鳳體無恙吧?”
太醫忙道:“主子娘娘萬安,只是操持喪儀連日辛勞,又兼傷心過度,才會如此。只須養幾日,就能好了。”
青櫻客氣道:“有勞太醫了。”
素心道:“太醫快請吧,娘娘還等著你的方子和藥呢。”
太醫諾諾答應了,素心轉過臉來,朝著青櫻一笑,話也客氣了許多:“回小主的話,主子娘娘要在里頭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喪儀。主子娘娘說了,一切有勞小主了。”
青櫻聽她這樣說,知是富察氏知曉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賴了自己應對,忙道:“請主子娘娘安心養息。”
青櫻回到殿中,滿殿縞素之下的哭泣聲已經微弱了許多,大約跪哭了一日,憑誰也都累了。青櫻吩咐殿外的宮女:“幾位年長的宗親福晉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們去御膳房將燉好的參湯拿來請福晉們飲些,若還有支持不住的,就請到偏殿歇息,等子時大哭時再請過來。”
宮女們都答應著下去了,晞月在內殿瞧見,臉上便有些不悅。青櫻進來,便道:“方才要妹妹替主子娘娘主持一切,實在是辛苦妹妹了。”
晞月也不做聲,只淡淡道:“你一句一句妹妹叫得好生順口,其實論年歲算,我還虛長了你七歲呢。”
青櫻知她所指,只是在潛邸之中,她原是位序第一的側福晉,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紀上。當下也不理會,只微微笑道:“是么?”
晞月見她不以為意,不覺隱隱含怒,別過臉去不肯再和她說話。
過了一個時辰,便是大哭的時候了。合宮寂靜,人人忍著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個“不敬先帝”的罪名。執禮太監高聲喊道:“舉哀——”眾人等著嬪妃們領頭跪下,便可放聲大哭了。
因著富察氏不在,青櫻哀哀哭了起來,正預備第一個跪下去。誰知站在她身側一步的晞月搶先跪了下去,哀哀慟哭起來。
晞月原本聲音柔美,一哭起來愈加清婉悠亮,頗有一唱三嘆之效,十分哀戚。連遠遠站在外頭伺候的雜役小太監們,亦不覺心酸起來。
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次序,便該是晞月在青櫻之后,誰知晞月橫刺里闖到了青櫻前頭放聲舉哀,事出突然,眾人一時都愣在了那里。
潛邸的格格蘇綠筠更是張口結舌,忍不住輕聲道:“月福晉,這……青福晉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晞月根本不理會蘇氏的話,只紋絲不動,跪著哭泣。
青櫻當眾受辱,心中暗自生怒,只硬生生忍著不做聲。惢心已經變了臉色,正要上前說話,青櫻暗暗攔住,看了跟在身后的格格蘇綠筠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綠筠會意,即刻隨著青櫻跪下,身后的格格們一個跟著一個,然后是親貴福晉、誥命夫人、宮女太監,隨著晞月舉起右手側耳伏身行禮,齊聲哭了起來。
哀痛聲聲里,青櫻盯著晞月舉起的纖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縞素衣袖間的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在燭火中透著瑩然如春水的光澤,刺得她雙目發痛。青櫻隨著禮儀俯下身體,看著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樣的鐲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待到禮畢,已子時過半,晞月先起身環視眾人,道了聲:“今日暫去歇息,明日行禮,請各位按時到來。”如此,眾人依序退去,青櫻扶著酸痛的雙膝起身,扶了惢心的手,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格格蘇綠筠一向膽小怕事,默然撇開侍女的手,緊緊跟了過來。
青櫻心中有氣,出了殿門連軟轎都不坐,腳下越走越快,直走到了長街深處。終于,惢心亦忍不住,喚道:“小主,小主歇歇腳吧。”
青櫻緩緩駐足,換了口氣,才隱隱覺得腳下酸痛。一回頭卻見綠筠鬢發微蓬,嬌喘吁吁,才知自己情急之下走得太快,連綠筠跟在身后也沒發覺。
青櫻不覺苦笑,柔聲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個多月,這樣跟著我疾走,豈不傷了身子?”青櫻見她身體姿孱孱,愈加不忍,“是我不好,沒察覺你跟著我來了。”
綠筠怯怯:“側福晉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禮,可怎生是好?”
青櫻正要說話,卻見潛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軟轎上翩躚而來。
金玉妍下了軟轎,扶著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這樣的大事,總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時候,何況還有太后呢。側福晉今日受的委屈,還怕沒得報仇么?”
青櫻和緩道:“自家姐妹,有什么報仇不報仇的,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福了一福,又與蘇綠筠見了平禮,方膩聲道:“妹妹也覺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溫柔可人,哪怕從前在潛邸中也和側福晉置氣,卻也不至如此。難道一進宮中,人人的脾氣都見長了么?”
綠筠忙道:“何人脾氣見長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寵愛,可以隨口說笑,咱們卻不敢。”
玉妍媚眼如絲,輕俏道:“姐姐說到寵愛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現放著側福晉呢,皇上對側福晉才是萬千寵愛。”她故作沉吟,“哎呀!難道高姐姐是想著,進了紫禁城,側福晉會與景仁宮那位一家團聚,會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會如此不敬?”
青櫻略略正色:“先帝駕崩,正是國孝家孝于一身的時候,這會子說什么寵愛不寵愛的,是不是錯了時候?”
綠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玉妍托著腮,笑盈盈道:“側福晉好氣勢,只是這樣的氣勢,若是方才能對著高姐姐發一發,也算讓高姐姐知道厲害了呢。”玉妍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進宮就有這樣的好戲,日后還怕會少么?妹妹先告辭,養足了精神等著看呢。”
玉妍揚長而去,綠筠看她如此,不覺皺了皺眉。
青櫻勸道:“罷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雖說是和你一樣的格格位分,在潛邸的資歷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鮮宗室的女兒,先帝特賜了皇上的,咱們待她總要客氣些,無須和她生氣。”
綠筠愁眉不展:“姐姐說得是,我何嘗不知道呢?如今皇上為了她的身份好聽些,特特又指了上駟院的三保大人做她義父,難怪她更了不得了。”
青櫻安慰道:“我知道你與她住一塊兒,難免有些不順心。等皇上冊封了六宮,遲早會給你們安置更好的宮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總越不過你去的。”
綠筠憂心忡忡地看著青櫻:“月福晉在皇上面前最溫、柔善解人意,如今一進宮,連她也變了性子,還有什么是不能的?”綠筠望著長街甬道,紅墻高聳,直欲壓人而下,不覺瑟縮了細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難道變人心性,就這般厲害么?”
這樣烏深的夜,月光隱沒,連星子也不見半點。只見殿脊重重疊疊如遠山重巒,有傾倒之勢,更兼宮中處處點著大喪的白紙燈籠,如鬼火點點,來往皆白衣素裳,當真凄凄如鬼魅之地。
青櫻握了握綠筠的手,溫和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綠筠你好歹還癡長我幾歲,怎么倒來嚇我呢?何況高晞月的溫柔,那是對著皇上,可從不是對著我們。”
綠筠聞言,亦不覺含笑。
青櫻望著這陌生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雖都是紫禁城的兒媳,常常入宮請安,可真正住在這里,卻也還是頭一回。至于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變人心性,總是人比鬼更厲害些吧。”
畢竟勞碌終日,二人言罷也就散去了。
晞月回到宮中,已覺得困倦難當。晞月在和合福仙梨木桌邊坐下,立時有宮女端了紅棗燕窩上來,恭聲道:“小主累了,用點燕窩吧。”
晞月揚了揚臉示意宮女放下,隨手拔下頭上幾支銀簪子遞到心腹侍婢茉心手中,口中道:“什么勞什子!暗沉沉的,又重,壓得我腦仁疼。”說罷摸著自己腕上碧瑩瑩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還好這鐲子是主子娘娘賞的,哪怕守喪也不必摘下。否則整天看著這些黯沉顏色,人也沒了生氣。”
茉心接過簪子放在妝臺上,又替晞月將鬢邊的白色絹花和珍珠壓鬢摘下,笑道:“小主天生麗質,哪怕是簪了烏木簪子,也是艷冠群芳。何況這鐲子雖然一樣都有,小主戴著就是比青福晉好看。”
晞月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就會說嘴。艷冠群芳?現放著金玉妍呢,皇上可不是寵愛她芳姿獨特?”
茉心笑:“再芳姿獨特也不過是個小國賤女,算什么呢?主子娘娘體弱,蘇綠筠性子怯懦,剩下的幾個格格侍妾都入不得眼,唯一能與小主平起平坐的,不過一個烏拉那拉青櫻。只是如今小主已經做了筏子給她瞧了,看她還能得意多久!”
晞月慢慢舀了兩口燕窩,輕淺笑道:“從前她總仗著是先帝孝敬皇后和景仁宮皇后的表侄女兒,又是先帝和太后指婚給皇上的,得意過了頭。如今太后得勢,先帝與孝敬皇后都已作古,景仁宮那位反倒成了她的累贅了。想來太后和皇上也不會再敷衍她。”
茉心替晞月捶著肩道:“可不是么,奴婢瞧主子娘娘也不愿看她。”
晞月嘆口氣:“從前雖然都是側福晉,我又比她年長,可是我進府時才是格格,雖然后來封了側福晉,可旁人眼里到底覺著我不如她,明里暗里叫我受了多少氣?同樣這個鐲子,原是一對的,偏要我和她一人一個,形單影只的,也不如一對在一起好看。”
茉心想著自己小主的前程,也頗痛快:“可不是。小主手腕纖細白皙,最適合戴翡翠了。也是她從前得意罷了,如今給了她個下馬威,也算讓她知道了。側福晉有什么要緊,要緊的是在后宮的位分、皇上的寵愛。”
晞月柔婉一笑,嘉許地看了茉心一眼,又不免有些憂心:“我今日在哭靈時這樣做,實在冒險。你的消息可確實么?”
茉心笑道:“小主放一百二十個心,是主子娘娘身邊的蓮心親口來告訴奴婢的,說是聽見皇上與主子娘娘說的。給蓮心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啊!”
晞月閉上秀美狹長的鳳眼,笑道:“那就好了。”
三、風雨
夜深。
殿中富察氏正喝藥,蓮心伺候在旁,接過富察氏喝完的藥碗,又遞過清水伺候她漱口。方漱了口,素心便奉上蜜餞,道:“這是新腌制的甜酸杏子,主子嘗一個,去去嘴里的苦味兒。”
富察氏吃了一顆,正要合著被子躺下,忽地仿佛聽到什么,驚起身來,側耳凝神道:“是不是永璉在哭?是不是?”
素心忙道:“主子萬安,二阿哥在阿哥所呢,這個時候正睡得香。”
富察氏似有不信,擔心道:“真的?永璉認床,怕生,他夜里又愛哭。”
素心道:“就為二阿哥認床,主子不是囑咐乳母把潛邸時二阿哥睡慣的床挪到了阿哥所么?宮里又足足添了十六個乳母嬤嬤照應,斷不會有差池的。”
富察氏松了口氣:“那就好。只是那些乳母嬤嬤,都是靠得住的吧?還有,大阿哥也住在阿哥所……”
素心微笑:“主子娘娘的安排,哪次不是妥妥帖帖的?大阿哥雖然也住在阿哥所,但和咱們二阿哥怎么能比?”
富察氏點點頭:“大阿哥的生母雖然和我同宗,卻這樣沒福,偏在皇上登基前就過世了,丟下大阿哥孤零零一個。”她婉轉看了素心一眼,“你吩咐阿哥所,對大阿哥也要用心看顧,別欺負了這沒娘的孩子。”
素心含笑:“奴婢明白,知道怎么做。”
富察氏似乎還不安心,有些輾轉反側。蓮心放下水墨青花帳帷,苦口婆心勸道:“主子安置吧,睡不了幾個時辰又得起來主持喪儀。今夜您不在,大殿里可不知鬧成什么樣子了呢。”
富察氏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地伏在枕上,一把瀑布似的青絲蜿蜒下柔婉的弧度,如她此刻的語氣一般:“是啊。可不知要鬧成什么樣子呢?尚未冊封嬪妃,她們就都按捺不住性子了么?”
蓮心淡然道:“由得她們鬧去,只要主子娘娘是皇后,憑誰都鬧不起來。”
富察氏淡淡一笑:“鬧不起來?在潛邸時就一個個烏眼雞似的,如今只怕鬧得更厲害吧。”她翻了個身,朝里頭睡了,“只是她們耐不住性子愛鬧,就由著她們鬧去吧。”
富察氏不再說話,蓮心放下帳簾,素心吹熄了燈,只留了一盞亮著,兩人悄然退了出去。
青櫻回到宮中,只仿若無事人一般。陪嫁侍婢阿箬滿臉含笑迎了上來:“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經準備好熱水,伺候小主洗漱。”
青櫻點點頭不說話,抬眼見阿箬樣樣準備精當,一應服侍的宮女捧著金盆櫛巾肅立一旁,靜默無聲,不覺訝異道:“何必這樣大費周章?按著潛邸的規矩簡單洗漱便是了。”
阿箬笑盈盈靠近青櫻,極力壓抑著喜悅之情,一臉隱秘:“自小主入了潛邸,皇上最寵愛的就是您,哪怕是福晉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雖然也是側福晉,但她起先不過是個格格,后來才被封的側福晉,如何比得上您尊貴榮耀?”
惢心淡淡看她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說起這個做什么?”
阿箬笑意愈濃,頗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諸瑛格格生的,諸瑛格格早就棄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晉主子生了二阿哥,將來自然是皇后,但得不得寵卻難說。蘇小主有了三阿哥,卻和高小主一樣,是漢軍旗出身,那可不行了。”
青櫻慢慢撥著鬢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銀質的護甲觸動珠花輕滑有聲,指尖卻慢慢沁出汗來,連摸著光潤的珍珠都覺得艱澀。青櫻不動聲色:“那又怎樣呢?”
阿箬只顧歡喜,根本未察覺青櫻的神色:“所以呀,小主一定會被封為僅次于皇后的皇貴妃,位同副后。再不濟,總也一定是貴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夜色,紫禁城烏漆漆的夜晚讓人覺得陌生而不安,檐下的兩盞白燈籠更是在夜風中晃得讓人發慌。青櫻打斷阿箬:“好了。有這嘴上的功夫,不如去倒杯茶來我喝。”
惢心機警:“小主今日哭久了,怕是口渴得厲害。”
阿箬喜滋滋正要離去,青櫻忍不住喊住她:“先帝駕崩,你臉上那些喜色給人瞧見,十條命都不夠你去抵罪的,還當是在潛邸里么?”
阿箬嚇得一哆嗦,趕緊收斂神色,諾諾退下。青櫻微微蹙眉:“這樣沉不住氣……惢心,你看著她些,別讓她失了分寸惹禍。”
惢心點頭:“是。阿箬是直腸子,不懂得收斂形色。”
青櫻掃一眼侍奉的宮人,淡淡道:“我不喜歡那么多人伺候,你們下去,惢心伺候就是。”
眾人退了出去。
青櫻嘆口氣,撫著頭坐下。哭得久了,哪怕沒有感情投入,都覺得體乏頭痛,無奈道:“在潛邸無論怎樣,關起門來就那么點子大,皇上寵我,難免下人奴才們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樣了,紫禁城這樣大,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再這樣由著阿箬,可是要不安生。”
惢心點頭道:“奴婢明白,會警醒宮中所有的口舌,不許行差踏錯。”
青櫻頷首,便由著惢心伺候了浸手,外頭小太監道:“啟稟小主,海蘭小主來了。”
因著海蘭抱病,今日并未去大殿行哭禮,青櫻見她立在門外,便道:“這樣夜了怎么還來?著了風寒更不好了,快進來罷。”
海蘭溫順點了頭,進來請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覺得好多了。聽見側福晉回來,特意來請安,否則心中總是不安。”
青櫻笑道:“你在我房中住著也有日子了,何必還這樣拘束。惢心,扶海蘭小主起來坐。”
海蘭誠惶誠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覷著青櫻道:“聽聞,今夜高晞月又給姐姐氣受了。”
青櫻“哦”一聲:“你身上病著,她們還不讓你安生,非把這些話傳到你耳朵里來。”
海蘭慌忙站起:“妾身不敢。”
青櫻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養不好身子。”
海蘭謙恭道:“妾身是跟著小主的屋里人,承蒙小主眷顧,才能在潛邸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為小主分擔?”
青櫻溫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頭暈。”
海蘭這才坐下,謙卑道:“在小主面前,妾身不敢不直言。在潛邸時月福晉雖然難免與小主有些齟齬,但從未如此張揚過。事出突然,怕有什么變故。”她抬眼望青櫻一眼,低聲道,“幸好,小主隱忍。”
青櫻默然片刻,方道:“高晞月忽然性情大變,連金玉妍都會覺得奇怪。可是只有你,會與我說隱忍二字。”
海蘭道:“小主聰慧,怎會不知高晞月素日溫婉過人,如今分明是要越過小主去。這樣公然羞辱小主,本不該縱容她,只是……”
“只是情勢未明,而且后宮位分未定,真要責罰她,自然有皇上與皇后。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發作,壞了先帝喪儀。”
海蘭望著青櫻,眼中盡是贊許欽佩之意:“小主顧慮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話一時說不出口。青櫻與她相處不是一兩日了,便道:“有什么話,你盡管說就是。這里沒有外人。”
海蘭絞著絹子,似乎有些不安:“妾身今日本好些了,原想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誰知到了那兒,聽娘娘身邊的蓮心和素心趁著去端藥的空兒在說閑話。說月福晉的父親江南河道總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說要給高氏一族抬旗呢?”
青櫻腦中轟然一響,喃喃道:“抬旗?”
海蘭臉上的憂色如同一片陰郁的烏云,越來越密:“可不是!妾身雖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這些事知道一星半點。圣祖康熙爺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個抬旗的。那可無上榮耀啊!”
青櫻郁然道:“的確是無上榮耀。高晞月是漢軍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滿軍旗了。她原本也就是出身上不如我一些,這一來若是真的,可就大大越過我去了。”
海蘭有些憂心:“人人以為小主在潛邸時受盡恩寵,福澤深厚。如今妾身看來,怕卻是招禍多于納福。還請小主萬事小心。”她微微黯然,“這些話不中聽……”
青櫻微微有些動容:“雖然不中聽,卻是一等一的好話。海蘭,多謝你。”
海蘭眸中一動,溫然道:“小主的大恩,妾身永志不忘。妾身先告辭了。”
青櫻看海蘭身影隱沒于夜色之中,不覺有些沉吟:“惢心,你瞧海蘭這個人……”
惢心道:“她在小主身邊也有些年,若論恭謹、規矩,再沒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況又這樣懂事,事事都以小主為先。”
青櫻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可真是這樣規矩的人,怎會對宮中大小事宜這樣留神?”
惢心不以為意:“正是因為事事留神,才能謹慎不出錯呀。”
青櫻一笑:“這話雖是說她,你也得好好學著才是。”
惢心道:“是。”
青櫻起身走到妝鏡前,由惢心伺候著卸妝:“可惜了,這樣的性子,這樣的品貌,卻只被皇上寵幸過兩三回,這么些年,也算委屈她了。”
惢心搖頭:“小主抬舉她了。海蘭小主是什么出身?她阿瑪額爾吉圖是丟了官被革職的員外郎。當年她雖是內務府送來潛邸的秀女,可是這樣的身份,不過是在繡房伺候的侍女,若不是皇上偶爾寵幸了她一回,您還求著皇上給了她一個侍妾的名分,才被人稱呼一聲格格,今日早被皇上丟在腦后了,還不知是什么田地呢。”
青櫻從鏡中看了惢心一眼:“這樣的話,別渾說。眼看著皇上要大封潛邸舊人,海蘭是一定會有名分的,你再這樣說,便是不敬主上了。”
惢心有些畏懼:“奴婢知道,宮里比不得府里。”
青櫻望著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又念著海蘭剛才那番話,慢慢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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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娟、梁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