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2
人的一生總要愛一些人,恨一些人,并從中找到自己存在的證明。愛他,就全力以赴去愛,恨他,就理直氣壯去恨。且隨它去,愛恨隨心就是了。看到苦根那一頭蓬亂的頭發,雪螢便同情起這位老牛一樣辛勤勞動卻從未享受過生活的哥哥,這種同情化成了一種愛。而這種愛,指向一杭時便是一種恨。
是他害死了哥哥。
現在,他又在自己的婚禮上制造事端,導致夏冰身陷囹圄。
她再也不能原諒他。
雪螢在家附近的一家雜貨鋪買了一把水果刀,刀子是不銹鋼的。刀柄像腹部膨大的對蝦,握上去很舒服。雪螢找來一塊磨石,將刀背那一面也磨成刀刃,水果刀成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刀鋒冰涼。雪螢凝視著薄薄的刀刃,突然朝前刺出。不行,還不夠凌厲快速。使用匕首的時候,既要保護自己,但又不能投鼠忌器。
那幾天,雪螢一直在家里練習使用匕首。她將匕首扔到空中,讓匕首翻跟斗,開始的時候,總是不敢去接,又擔心匕首落到腳上,慌忙后退。有幾次,匕首插在木地板上,顫巍巍地動。在手被劃傷多處以后,她可以準確判斷匕首的行進軌道了,并能迅速出手,準確地握到刀柄。
接下來,她每天只練習兩種動作,第一是朝前刺,第二是往下刺。一連好幾天過去了,雪螢感到那把匕首已經有了生命,和自己融為一體了,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它。
雪螢把匕首放在手提包的內袋里。她躺在床上,將提包扔在床的另一頭。右腳輕輕一勾,把提包挪到屁股下半壓著,然后右手伸向提包,小心地、不出聲地拉開拉鏈,準確地摸到匕首,迅速一揮。匕首閃著寒光“噗”的一聲刺到枕頭上,枕頭里的填充鴨絨騰地飛出來,灰白的蒲公英在屋子里飄散。
雪螢又照著剛才的步驟做了一次。這一次,她開始在床上扭動,似乎正在與人搏斗的樣子,她用左手制住想象中的敵人,右手果斷出擊。又是“噗”的一聲。飽滿的枕頭漸漸癟了下去,枕面留下一個又一個窟窿。雪螢翻身爬起來,將碎枕頭卷在一起,扔進了垃圾筒。
雪螢躺回床上,一手玩著匕首,一手在床頭柜上摸到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一杭,我想見你。”她在電話里溫柔地說。
3
約好一起去郊游。下樓時,一杭已經等在那里,他迎上來要幫雪螢背包,雪螢臉上的肌肉跳了一下,說:“也沒帶什么東西,挺輕的,我自己背就行了。”一杭也不勉強,畢竟他身上還背著兩個人的干糧。
去城南的游人比較多,但去城北的比較少。雪螢一貫喜歡人少的地方,一杭便只好同意。兩人在終點站下了車,開始步行。那天沒有云,也沒有風。冬天的成都平原,干冷干冷的。他們像深入一片綠色的森林,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先還遠遠近近地看到不少農家小院兒,掩映在茂林修竹之間。慢慢地,人煙少了,開闊的平原上,綠綠的油菜苗已經長起來,還有青幽幽的厚皮菜。在一條蚯蚓一樣細小的泥路盡頭,出現一條逶迤的小河。
兩岸的草已經枯萎,一棵瘦瘦的楓樹在岸邊蜷縮著,葉已落光了。河水也已干涸,一塊塊石頭或分散,或集中地嵌在淤泥里。淤泥很細膩,很自然,但不是水平的,是一塊一塊的,保留了水波的形狀,似乎是水波的化石。淺淺的水在河中犁出一條條小溝,一些溝已經干了,最中間的位置,還有一條稍寬的溝,有河水亮亮地流淌。表面被泥沙涂了一層防曬霜的鵝卵石,一半坐在水里,一半露在水面,河水繞著它們緩慢向前流去,讓人分不清是水在流,還是石在動。
雪螢在楓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一杭便解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一塊餅干和一瓶礦泉水遞過去。雪螢望著河心一片手掌樣的紅葉,葉面向下,葉背向上,可以想象從樹上掉落時在風中翻動的樣子,或者被流水帶走時在水里搖曳的樣子。現在,它一半浮在淤泥上,一半飄在流水里,一顫一顫地,讓人擔心它時刻要被沖走。
他們沿著小河往上游走去。“那里有一個窩棚,咱們過去歇歇腳。”一杭指著搭在一條土埂邊的窩棚說。看看已經晌午,他們便在地上鋪了一張報紙,就著礦泉水吃餅干。飯后,無事可做,兩人同時把目光集中到了窩棚。
一杭把目光轉向雪螢,呼吸有點急促。雪螢低了頭,突然身子轉過來,對著一杭的嘴狂吻。
4
兩人緊緊地纏在一起。良久,一杭抱起雪螢,鉆進窩棚。窩棚里,擁擠地放著一張簡易單人床。雪螢手里拿著那個手提包,躺在床上后,用腳把提包踢到了床的另一頭。
一杭開始瘋狂地撕扯雪螢的衣服。雪螢反倒冷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睛盯著窩棚的草頂,任一杭擺布,既不笑,也不哭。一杭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也沒有注意到雪螢冷卻下來的熱情,他只道沉默與被動是女人面對這一幕時應有的反應。至少,她沒有反抗,這就表示,她是鼓勵這么做的。
雪螢終于有所表示了,身子左側,雙手摟緊了一杭的脖子。這樣一來,一杭反倒束手束腳了,但他很快就抱緊了雪螢。他等待著瓜熟蒂落那一刻,他等這一刻很久了。
那一刻就要來了。
一杭的呼吸急促得像剛從角斗場下來的公牛。雪螢拿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雪螢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在反復的練習中,這一點是無法練習的。她輕輕地移開右腿。一杭沒有察覺。她一點一點地用腳勾提包,這個過程太漫長了,幾乎要讓她窒息。
一杭突然說:“雪螢,我愛你。”
雪螢把腿收回來,說:“我也愛你……”她見一杭并不抬頭,一邊繼續拿腳勾提包,一邊說:“假如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時一樣……”“一定會的,不,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一杭說完,在雪螢的臉上吻著,雞啄米似的。雪螢閃閃爍爍地應著他,不時拿舌頭纏住他的舌頭,一會兒又躲著他的嘴唇。一杭越發興致高昂。雪螢在左搖右擺中,將提包移到了屁股下面。她平靜了一下呼吸,小心地,小心地,把右手往后撤。不能讓一杭有一丁點察覺。她左手把一杭的頭摟到胸前,頭不停地蹭著一杭的頭。
一杭趴在雪螢的胸前安靜了。雪螢感到大腿上有一點濕。但她沒有多想,右手伸向提包的拉鏈,以咳嗽聲掩蓋拉鏈輕微的響聲,迅速拿出匕首,高高地舉起。
一杭輕輕地往上蹭了一下,滿足地吻了吻雪螢。雪螢的目光迷離了,她想起幾年前,在火車站送一杭去成都。一杭把頭從車廂伸出來,她追著吻他,直到她追不上火車為止。匕首舉在空中,有些猶豫。就在這時——
“汪——”
一只狗在雪螢的臉部位置狂叫起來。一杭翻身坐起,想找個什么東西嚇那只威猛的土狗,但什么東西也沒有。雪螢已經把匕首刺進了床下的稻草里,但手還按在匕首的位置。她繼續躺著,擔心一坐起來,就會被一杭發現破綻。一杭沖狗揮動拳頭,那狗便轉身逃,但只跑了幾步,便又掉轉身,繼續欺過來。
一杭出了窩棚,拾起地上一瓶滿的礦泉水向狗扔去,正中狗頭。狗嚎叫一聲,跑了。雪螢趁機把匕首放回提包,整整衣服,心有余悸地出了窩棚,懷里緊緊抱著提包,仿佛抱著一團火。
5
回去路上,各懷心事,什么風景也不成風景了。路過那株楓樹時,一杭下意識地看了看河心。鵝卵石還是鵝卵石,河水也還潺潺流動,但那片紅色的楓葉,卻不見了。原來樹葉陷落的地方,甚至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一杭的心,便越發沉重起來。也不再刻意照顧雪螢的情緒了。
雪螢心事重重地走在后面,緊緊地將手提包抱在胸前。一杭幾次回頭,發現雪螢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背。他奇怪地問:“你怎么啦?”雪螢突然驚醒似的,趕緊把包放在身后,說:“沒什么,剛才、剛才那只狗,把我嚇、嚇壞了……”
一杭暗自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雪螢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不時停下來要求休息一下。一杭說:“是不是累了?來,把包給我,我幫你拿。”說著伸過手來,雪螢一把將提包藏到身后,慌忙說:“不用!我自己能拿。”
“喲,你包里有什么寶貝東西?讓我看看!”說著,一杭繞到雪螢身后,笑著去奪她的包。雪螢蹲在地上,把包緊緊護在胸前,生氣地說:“你干什么?!”一杭自討沒趣,撇了撇嘴,走到離雪螢幾米外的地方坐下來,拾起土坷垃往遠處扔。
過了一會兒,雪螢站起來,繼續趕路,一杭也站起來,跟在她后面。走著走著,雪螢又故意掉到后面去了。一時兩人都找不到話說,只顧趕路。
冬天的夜來得太早,平原上的房屋,樹木漸漸暗了下來,像是沉到一個黑色的泥淖去了。遠處,不知誰點著了一堆荒草,草噼噼叭叭地燃著,騰起人高的火苗,像一條倒栽在水里的錦鯉,尾巴還不停地擺動,不時甩出點點晶亮的水珠。水珠其實是火星,在火的推力下,一浪一浪地翻動到高處,然后紛紛四散飄蕩。從大地深處孵出的煙,漸漸長大,飛起來,迷蒙了大片田野。
路越來越平坦寬闊。農人的燈亮起來,遙遙在望的城市燈火讓一杭有種重新回家的親切感。這時,迎面走過來三個青年男子。戴蛤蟆鏡,穿牛仔褲。一個紅頭發,一個光頭,另一個特征不明顯。一杭本能地放慢腳步,與雪螢低著頭并排前行,卻能感覺到這一伙人正在觀察他們。
6
那伙人終于走過去,一杭心里松了一口氣,突然一個聲音說:“站住!”一杭裝作沒聽到似的,加快了腳步,并暗中拉了拉雪螢的衣袖,先前所有的不快都煙消云散了。那個矮個兒光頭小子跑上來,攔住他們,說:“叫你們站住。”
一杭和雪螢同時兩截木樁一樣插在路邊。
光頭小子把一張油光光的臉伸到雪螢臉下,認真地看了看,又皺皺鼻子嗅了嗅,回頭沖同伴說:“是個美女!”另外兩個人便散散松松地折回來,把雪螢圍在人圈中,把一杭圍在圈外。
光頭伸手去捏雪螢的乳房,雪螢抬手重重地打下去,光頭敏捷地一縮手,雪螢的手打在自己乳房上。紅頭發笑著欺上來,一手搭在雪螢的肩膀上,一手握住雪螢尖尖的下巴,略微向天空抬了抬。由衷感慨:“不錯!”雪螢想掙脫,但那雙手卻力大無比,她連吞口水也不能。
一杭站在旁邊,手捏成鐵拳,又松開來,又握成拳。他聽到自己的心在狂跳。紅頭發把噴著酒氣的嘴朝雪螢臉上啄了一下,雪螢喉嚨里發出“嗚嗚嗚”的聲音,躲著紅頭發的臉。紅頭發對光頭說:“來,把她弄走。”兩人來扯雪螢,把她往路邊那片林子里拉,另一個瘦個子則跟在后面,留意著一杭的動靜。
一杭聽到雪螢的衣服被撕裂的聲音,聽到幾個年輕男子的笑聲。終于,他一聲怒吼,一頭撞向走在后面的瘦個子。瘦子被撞,滾到路邊一塊水田里,水濺了他一臉。一杭又往前沖。那個水田里的瘦個子氣呼呼地爬起來,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從腰際捅進了一杭的身體。
一杭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雪螢瘋狂地掙脫紅頭發,跑開了。紅頭發回過頭,用皮鞋猛踢一杭的肚子。光頭蹲下來,抽出還插在一杭身上的刀,又朝他胸前扎了兩下,然后擦擦手,說了聲:“走!”三個人被夜色掩蓋了。
雪螢在遠處的一棵大樹后躲著,隱隱約約見三個男子走遠了,這才倒回來。一杭躺在地上呻吟,血流了一地。她站在那里,突然傻了一般,看著一杭在地上呻吟。
猶豫片刻,雪螢輕輕地拉開了手提包的拉鏈,在狂亂的心跳中,一道寒光閃動。
雪螢舉起了匕首。
7
仇恨暴風驟雨般入侵雪螢的大腦,瞬間破壞了正常程序,扼殺了她的思維。在沒有理智之光的地獄里,魔鬼出動。她從包里取出了那把匕首,慢慢地,慢慢地將其舉高,舉過頭頂。
匕首的寒光探進了茫茫的黑色之淵,理智的種子在復蘇。手開始顫抖,似有千斤重。天使在把她的手往上拉,魔鬼在幫著她向下刺。痛苦的僵持,匕首停在半空。她突然咬牙一用力,天平的平衡打破了,被囚禁的匕首解放了,像一顆流彈鉆進了一杭的身體。
雪螢感覺手中的匕首就像扎進一堆陳年稻草里,沒有任何阻力,她猛地抽出匕首。血沿著傷口,像一條蚯蚓爬出來,瞬間又黏附在衣服上。一杭躺在地上,圓睜了眼睛忘記了反抗。他驚訝地說:“雪螢,我是一杭,我是一杭啊,你瘋了嗎?”
雪螢看著一手黏糊糊的血跡,冷笑道:“我很正常。”
“那,那你……”一滴眼淚從一杭的眼眶里游離出來。
“你撞死了我哥哥,又讓我的丈夫坐了牢,這還不夠嗎?”她已經認定夏冰是她的丈夫了,這比在一杭身上戳一刀更讓他傷心。
“雪螢,你怎么這么糊涂呢?夏冰才是撞你哥哥的真兇啊,我是被他陷害的,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為了得到你,簡直是不擇手段!”一杭喘著粗氣。
“你撒謊,明明是你撞死了我哥哥,還想嫁禍夏冰,你還想欺騙我到什么時候?我最恨欺騙我的人。”說著,雪螢再一次舉起匕首。
“別,別,我真是被冤枉的,我到達車禍現場時你哥哥已經死了,我并不知道那是你哥哥呀。那天你也聽到了,那個守公廁的老人他親口說……”一杭還沒說話,話就被打斷了。
“難道不是你收買了他嗎?夏冰不可能撞人,因為那天早上,他還和我在從南京回成都的火車上!”雪螢直直地盯著一杭。
一杭忘記了疼痛,他張大嘴,不敢相信,也無法解釋這一切。
第八章
1
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一杭還躺在醫院里。聽說母親重病進了醫院,一杭拔掉手背上的留置針,立即辦理了出院手續。
一杭坐在回自貢的大巴車上,心已飛到了在自貢四醫院住院的母親那里。二百多公里的路那么漫長,還不到資陽,還不到資中,還不到內江……漫長的兩個半小時過去,終于過三多寨,進入自貢地界了,一杭有種心跳的親切感。
到了醫院,ICU的門緊閉著,一杭摁了一下門鈴,一位穿淺藍色衣服的護士開了門。一杭說:“我是江惠蘭的兒子。”護士把他讓進門,遞過來一件隔離衣和一雙鞋套。“你母親摔倒在家門口,一個路人發現了她。你母親病得太重了,送來后,我們全力搶救,但是很遺憾,你去看看吧,注意保持安靜。”
一杭在護士的帶領下來到母親的病床前,母親的頭上纏著繃帶,并用網狀的頭套固定著,這讓一杭想起小時,母親用網兜裝西瓜。母親眼睛緊閉,靠呼吸機呼吸。一杭走過去,蹲下身,輕輕地握著母親冰涼的手,母親動了一下,吃力地睜開眼,想做出一個笑臉,但嘴上套著吸氧面罩,沒成功。“媽!”一杭壓抑著哭聲低低地叫了一聲。母親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張著嘴想說話,面罩像一個漏氣的氣球,一鼓一癟的。“醫生,醫生,我媽好像要說話。”醫生取下面罩,一杭把耳朵湊近母親的嘴。母親微弱的聲音伴著粗重的喘息傳來:“我……”喘息越來越急促。一杭說:“媽,您有什么吩咐?”
“你……爸爸……”母親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這個、這個……”母親指了指床頭柜。那里放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張發黃的剪報,以及一塊玉佩。母親看著兒子,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媽!媽!”
一杭有兩大人生理想,一是當個有成就的作家,一是好好對母親盡孝道。可是,這么多年,他始終在文學殿堂的外圍兜圈子,好不容易靠改編童話過上穩定日子,卻沒余力把母親接到成都去。以前,他安慰自己,既然是人生理想,就是一生的追求目標,不是三兩年能實現的。沒有實現它,某種意義上說也算一種幸運,表示還有奮斗目標,而奮斗過程,就是享受過程,是通往幸福的過程。但是,母親卻沒有等到那一天!
此時,一杭那種悔恨,無法用言語表達。他壓抑著哭聲,看著護士給母親穿衣服,又拿一張藍色塑料紙,輕輕蓋在母親臉上,用一輛平車把母親推出了病房。而他,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
2
一杭獨自坐在母親的墳前,小心地展開那份發脆的剪報,一篇題為《爸爸,我知道您會回來》的散文,勾起往事。文章是一杭讀小學六年級時寫的,后來在區報上發表,作家夢也由此播下。
爸爸。我知道您會回來。
所以,一有空的時候,我就坐在山頂那塊光滑的石頭上,向遠方張望。爸爸,我看到村口有一個瞎眼的老婆婆,刮風下雨,她都坐在門邊,向著村外的方向。她看不見,但她的耳朵長了眼睛,她能聽到每一個過路的人,聽到他們在她的門前停下來,聽到他們在她房前的樹下休息。她告訴他們,她在等她兒子。有一天,我問瞎眼婆婆,你兒子回來了嗎?她說,他會回來的。她告訴每一個人,她兒子會回來。我也對我的伙伴們說,您會回來的。
有一個大胡子照相師曾經騎著一匹棗紅馬來我們村。他第一次來,我以為是您回來了。那天,我遠遠看見他,不知道怎么就跑上去,問他認不認識一杭。我很希望他說認識。但他說不認識。還反問我認識嗎?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他,他有很粗很黑的胡子,看上去特別威風。爸爸,您也要為我留一把大胡子。
那以后,我經常夢到您回來了,騎一匹棗紅馬。夢到您把我抱上馬背,朝村外跑去。爸爸,答應我,如果您真要帶我走,就把媽媽也帶上吧……
爸爸,再過幾個月就過年了,我希望您在過年前回來。我會到村口來接您。年三十晚上,我們也要包餃子吃。雪螢說他們家每年初一天早上都吃餃子,她一頓要吃二十個。我也要吃二十個,不,我要吃三十個。對了,爸爸,您能告訴我什么是餃子嗎?
爸爸,我等您回來,從現在開始就等您回來。
我一直都等您回來。
重讀20年前的作文,一杭淚流滿面。剪報里,還夾著一張照片:一杭坐父親和母親中間,但右邊的父親被撕去了,只留下半條胳膊。父親于他,是一個謎,一個夢境。
3
在冬天與春天之間那些含混不清的日子里,亂雨遷延著冬日的寒意。母親死后,一杭情緒一直比較低落。如果不是為了所謂的真相,也許他不會離開病中的母親,母親可能就不會出事。而自己拼命得到的,原來是一個錯誤的真相。核桃臉被人收買了。而這個人不是夏冰,夏冰恰恰是被他誣陷的對象。所以,夏冰才想殺他。一定還有一個人,躲在暗中,操縱一切。
獲知真相,意味著成為一個不幸。快到春節了,醫院里的人比較少,病房里,很多病情較輕的,也都辦理了出院,誰也不希望春節待在病房里。核桃臉閉著眼睛打盹兒,遠處傳來煙花爆炸的聲音。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核桃臉睜開眼來,笑著說:“兄弟,你今天怎么穿一身白大褂?是不是老板讓你給我送錢來?”
“老板讓我來送你上路。”那人低沉地說到。
“上路?不是說今天出不了院嗎?”核桃臉雙手撐著床沿,想坐起來。
那人迅速卡住他的脖子,從核桃臉身后拖出枕頭,捂在他嘴巴上。核桃臉雙手在空中抓了兩下,腌肉似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紅暈,喘息粗重,腿在床上蹬了幾下,不動了。那人把被單整理了一下。一名護士走到病房外。那人慌忙從白大褂里取出聽診器,背對著門假裝為病人聽心跳。
“王醫生。”護士叫道。
那人未作聲。
“王醫生?”護士輕輕將門推開。那人一只手握著聽診器,一只手悄悄伸向腰間。“原來在做檢查啊,王醫生真負責,不打擾你了。”說完,輕輕關上門走了。那人迅速收起聽診器,輕輕走到門邊,把門拉開一道縫,向外張望。護士站有一個新病人正在辦入院手續,另一個護士匆匆忙忙推著治療車去了另一間病房。他脫掉白大褂,戴上一副墨鏡,在頭上戴上一頂鴨舌帽,把帽沿拉得很低。
他走到電梯口,抻了抻衣服下擺。電梯門打開了,一個男子從電梯出來,看了他一眼。他迅速低下頭。電梯里出來的人是一杭。
一杭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了看,覺得這人好生面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面。電梯還在上行,墨鏡男低頭看著電梯層數顯示,不動聲色地等著,目光卻悄悄瞟向一杭。
一杭走到核桃臉所住的病房,輕輕敲了一下門。無人應聲。再敲,仍沒有動靜。他推門進去。核桃臉安靜地躺在床上,一臉青紫,手腳微涼,已經沒有鼻息。
“醫生!醫生!病人呼吸心跳停止了,快來人哪!”一杭大叫。穿白大褂的醫生立即進來,給核桃臉做心肺按壓。護士立即給予心電監護。五分鐘過后,病人的心跳還是一條直線。麻醉科醫生趕了來,進行氣管插管,人工輔助呼吸。但是,病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半小時后,醫務人員收拾搶救器材,宣布病人死亡。
一杭想到在電梯口碰到的那個墨鏡男,一定是他!這個熟悉的身影是誰呢?一杭閉上眼睛,痛苦地搜索著記憶。他突然驚呆了,那人就是在范宅里,帶他去尋范堅強的墨鏡男!在范宅住了不久,一杭就回了老家,他們只見過那一面。
4
康平街附近那家公廁,已經換了守門人,是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老太太是個愛講究的人,正在將核桃臉留下的破棉襖、臟被套清理出來。前一段時間連續下了幾場雨,核桃臉的被套已經長了黑黑的霉菌。老太太扶著門框,用腳把一團臭烘烘的棉襖掀出了屋子。
突然見一杭站在一邊看她忙活,不像要上廁所的樣子,便問他做什么。一杭說:“我是他朋友,我來拿他的東西。”老太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憑什么相信你。”一杭笑了:“你確實沒理由相信我。”老太太卻緩和下來,說:“像他那種人,誰愿意冒充他的朋友呢?都巴不得撇清關系。要說圖他的東西,可他除了鍋碗瓢盆破衣爛衫什么也沒有。”
“可不是?”一杭笑笑。
老太太恢復了溫和的樣子,指著地上散亂的破爛衣服,說:“正好,你把他這堆破玩意兒拿走,省得我來處理。”
一杭說:“這些東西反正他也用不上了,你看,你要是用得著的,就留下來,用不著的,我把它扔到垃圾桶去。”對于這個建議,老太太很滿意,把那臺舊電視留下來了,還有一張字臺和一個簡易衣柜。“字臺我留下,里面的東西你拿走吧。不過,我沒有鑰匙,你有嗎?”
一杭搖頭,想借著鎖把板扣擰開,試了試,沒成功。老太太從床底下找到一把鉗子,一杭接過來,把鎖擰開了。里面是一個黑漆漆的小匣子,一杭見過,裝零鈔用的。一杭說:“這個你也留下吧,以后可以用到。”老太太打開看了看里面的錢,猶猶豫豫地說:“錢也歸我?”一杭點頭。老太太趕緊把錢塞進褲兜里,又用力按了按,積極地幫一杭清理抽屜里的東西,生怕一杭反悔似的。
抽屜里,除了一支老式鋼筆——可能是從垃圾堆里揀回來的,一瓶新買的墨水,幾粒感冒藥,一雙棉線手套,幾張已經揮發得看不清人樣的照片,什么也沒有。一杭便有些失望。老太太留下了鋼筆和墨水,其它的都扔進垃圾桶里了。老太太又打來一盆水,仔仔細細地將字臺連同抽屜抹了一回。
一杭不肯死心。抽屜里為什么會有鋼筆和墨水,而且墨水是新買的。如果他記下過什么,他會放在哪里?一杭又到床上翻找了一陣,枕頭里,席子下,都找過了,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
一杭又趴在地上,在潮濕的床下找了找,沒有,連一張紙片也沒有。最后,他把目光對準了簡易衣柜。衣柜上方疊放著幾件春衫,下方掛著一件冬天的棉衣,還有一條西褲。一杭搜遍衣服口袋,空空如也。中間的隔板上,也沒有。他失望地拉上拉鏈。快要拉到盡頭時,目光無意中瞟到衣柜的頂端,明顯有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光線更暗。他有些興奮地把手伸進頂層擋板,掏出一個小小的記事本。
他本能地感到,這就是自己要尋找的東西。果然,上面寫著:
2011年9月23日,早上發生了一起車禍,司機撞人后把車開到一邊停了下來,一會兒,一輛摩托車開過來,當了替罪羊。那天早上,撞人司機給了我5000塊錢。
9月25日,有個穿警察制服的人來找我,問我關于車禍的事。那個人有白癜風,頭發長得很怪……
9月27日,一個戴墨鏡的年輕人來找我,……臨走,給了我一萬塊錢。我請他放心,我決不會出賣范老板……
11月25日,范老板的人又來了,這次給了我2萬元,讓我告訴江一杭(文字下面加了一行小字:后來我才知道就是那個騎摩托車的人),是夏冰撞死了苦根……我問到哪里去找江一杭,那人告訴我說:他會來找你……
一杭以一種顫抖的興奮語調給雪螢打電話,“我找到新證據了,兇手很快就會原形畢露……我在康平街等你。”雪螢在電話里沉默著。一杭提高聲音說:“不見不散!”掛斷電話,一杭吹起口哨,在一棵洋槐樹下踱來踱去。偶爾有一兩片殘存的枯葉被風掃落,一片掉在腳下,一片停在他羽絨服的帽子里。
一個小時過去,雪螢還沒有來。一杭有些焦急了。給雪螢打電話。關機。冰和火的極端感覺是一樣的,是麻木,是燃燒。一杭處在冰火兩重天的交替作用之下。
雪螢到底沒有來。
5
那天晚上,一杭怎么也睡不著,索性起床,下樓,打車去了雪螢租住的城隍公寓。公寓大門緊閉,保安亭的燈已經熄了。他有些失望地在解放北路游蕩。
高大的法國梧桐下,一家隨遇而安的酒店讓孤獨的過往行人不禁心生暖意。大街上飄過蒸羊肉的腥味兒,小巷里流淌著煮啤酒的芬芳。一杭閃進街邊一家羊肉湯館,“咯吱咯吱”踩著木梯爬上二樓,點了一份蒸羊肉和半斤羊雜,要了四瓶啤酒,這是他的極限,超過量,就醉倒了。這種天氣,啤酒是不能涼著喝的,他叮囑老板加冰糖、枸杞、醪糟、姜片,將酒煮沸。在等待酒菜的那段時間,一杭從用竹枝撐起的小窗往外看,不時有三三兩兩醉熏熏的都市夜歸人扶肩而過。
熱氣騰騰的煮啤酒一拿上來,寒意頓時煙消云散。就像一杯劣質的苦艾酒也會催生藝術家的靈感,小店夜啤酒也會激發你對生活的熱愛。一杭來了興致,心情好了起來,只是,如果雪螢在就錦上添花了。
時光從指縫間流過,菜已經吃得精光,客人也都散去,夜越發的深了,只剩鍋里的羊肉湯還在輕輕地冒著熱氣。酒已熱了幾遍,且又加了兩瓶,一杭的興致越發高漲,只顧自斟自飲。突然傳來鼾聲,一杭抬頭暼見店小二肩搭毛巾在墻角打盹,便向他招了招手。并無反應。一杭提了酒壺捏了玻璃杯,跌跌撞撞走到跟前去,倒好一杯酒,遞到店小二嘴邊。店小二睡眼惺忪醒來,擦擦嘴角的涎水,怔怔地看著一杭,說:“我不喝酒。”一杭熱情地勸道:“來嘛,喝一杯,暖身子。”店小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我從上午十點忙到現在,你讓我休息一會兒吧。”一杭便有些無趣,落寞地走回去,將那一杯酒“噗”地倒在沸騰的鍋里。
一杭嘴對著酒壺,將殘酒一口氣喝光,叫店小二埋了單,挺著肚子扶著樓梯下了樓。風一吹,酒勁涌上來,趕緊扶著一棵斑駁的梧桐樹嘔吐不止。店小二并不關心出門的顧客,“吱呀”一聲,將店門關上了。
一杭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便回到城隍公寓。公寓的大門仍緊閉著,站沒站處,坐沒坐處。一杭內急,偏偏倒倒走進公寓門口的公廁里,意外發現一張破藤椅,便一屁股坐下去,頭靠在扶手上,睡著了。
早市的吆喝聲把他驚醒。他去敲雪螢家的門。一連敲了幾聲,均無人應,只得頹然下樓。途經小區花園時,兩只小鳥歪頭抓在柳樹枝上啼叫春天,細刷刷的柳枝上飛出片片翅狀的嫩黃色幼芽。春天近了。一杭無端地悲傷起來,給雪螢發了一條短信:假如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時一樣……
第九章
1
“我一直在尋找屬于我獨有的那個詞。就像迷宮之于博爾赫斯,結構主義之于略薩,和諧之于汪曾祺。”一杭舞動了一下手,臉上已經有幾分醉意。三毛把玩著玻璃杯,懶洋洋地說:“驢子拉磨走了三年還在磨道里轉,你的《真相》,說了一兩個月,原來還沒動筆。”
“優秀的作品都是歲月釀出來的美酒。人人都能說話,卻并非人人都能寫作,寫作是一項有難度的工作。說了你也不懂,給你打個比方吧,它不像放自來水,想有就有,它是挖井,運氣好,一鋤下去,泉水就冒出來,運氣不好,十天半月也不見一滴水。”
“怕是給自己找借口吧?”借著酒意,三毛第一次挑戰他的偶像。
“幾年寫不出東西也屬正常,對待寫作要寬容,因為文字太強大了,人類一直想征服語言,但從來沒有成功過,文字和人一樣,有鼻子,有眼睛,有生命,有七情六欲,它們構成了一個多彩而充滿魔力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獲得唯一真正的自由。所以那么多人喜歡文學,不過,人在駕馭文字的同時,文字也在反抗,所以,成功的畢竟是少數。成功也只是相對而言,即便是比爾蓋茨,也無法擁有全世界的財富。”一杭搖頭晃腦地說。
“我不懂這些大道理,我只看結果,還想著你把我也寫進小說,看來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三毛有些失望。
“構思一旦變成文字,就是一次華麗的告別,語言是思想的容器,紛繁的思想,有時像閃電一樣冒出來,令人猝不及防,只有一小部分被文字捕捉到,并且固定下來。沒有被捕捉到的,就永遠消失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希望我的創作是一個永不結束的過程。”一杭唾沫橫飛,照例用白瓷小酒杯從大玻璃杯中提了一杯酒上來,“滋”一聲灌進了喉嚨。
“《真相》不是《檀香刑》式的史詩寫作,不是《白鹿原》式的宏大敘事,但是,《包法利夫人》不是史詩,《了不起的蓋茨比》也不是宏大敘事,卻一樣名垂青史。承認《檀香刑》的創作地位,并不是否定《包法利夫人》的文學價值。進不了厚重之門,就走輕盈路線——米蘭·昆德拉或者卡爾維諾就提倡輕小說,刀重劍輕,各有招數。”一旦沉入文學的世界,一杭眼中便沒有任何人存在。
“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應該有那么一個人,著墨不多,但貫穿始終,見證歷史,就像是河邊的一棵枯樹。現在,我除了尋找那個屬于我個人的詞語,還在尋找——”一杭把筷子倒過來,蘸著酒在餐桌上寫了個“樹”字。
2
范堅強突然打電話給一杭,約他去辦公室談《真相》的創作進度。一杭不太喜歡談論正在寫作的小說,他認為創作是很私密的事情,別人的意見容易造成不必要的干擾,何況,還沒成型的東西,說出去也是對自己的不負責。當然,這一次他準備去,就算范堅強不找他,他也要尋個機會去一趟一風公司。他需要確認,核桃臉記事本上提到的范總是不是范堅強。
一杭輕輕推開一風公司的玻璃門,一個瘦弱的女子抬起頭來,見是一杭,又迅速低下頭去。是雪螢,卻變得消瘦不堪。難道她還是不相信我嗎?非得有確鑿的證據才能洗清我的冤屈嗎?一杭站在門邊,忘了進去。范堅強的電話讓他回過神來,范堅強因臨時會見一位重要客戶,讓一杭在他辦公室等他半小時。一杭一聽,臉上的陰霾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是星期六,范堅強一離開,一風公司的員工便作鳥獸散。范堅強臨時交辦幾份急需文件,雪螢便留下來處理。還有一位剛來公司的陳姓前臺,被要求留下來招呼一杭。見一杭站在門口,她輕輕把寬大的“V”領毛衣往后提了提,站起來把一杭迎進了范堅強的辦公室。
一杭在沙發上坐了,陳前臺倒了一杯速溶咖啡遞給他,然后在一旁坐了。一杭環顧四周,啜一口咖啡,說:“美女,你忙你的吧,我坐一會兒就是了。”陳前臺笑著說:“大作家來了,我可不能怠慢,待會兒范總回來要批評我。”一杭皺了皺眉,瞟了一眼范堅強辦公桌上的一只圓形魚缸,說:“我保證,他不會。”
陳前臺走過來,看著魚缸里的三只金魚,說:“這幾只金魚真可憐,從圓形魚缸中看到的世界會變形,歐洲有國家專門立法要用方形魚缸,我給范總建議了好幾回,他就是不聽。”一杭只是嗯嗯嗯地應付著,眼睛在身邊的書柜上亂掃。
“金魚和人一樣,都是生命,不能剝奪它們看到真相世界的權利。”一杭恨不得陳前臺立刻走人,便說:“萬物皆有靈,眾生且平等。人不喜歡一個環境,還可以離開,金魚就只能被動地接受人類強加給它們的環境。我看這樣吧,你去買一只方形魚缸回來,咱們直接把它換了。”
陳前臺高興地說:“真的?”想了想,又猶豫了,“范總會不會罵我?”一杭堅定地說:“沒事,到時我給他說,是我換的。”陳前臺像只燕子一樣飛出了辦公室。
一杭吁了一口氣,在門邊瞟了一眼,迅速拉開電腦桌的自帶抽屜,第一格,是幾份報表和文件,第二格,是兩本政策研究的指南書,還有幾瓶治療高血壓和心臟病的藥丸,一杭把希望寄托在第三格,但是,里面只有一包長蟲的杏仁,剛打開抽屜,一股霉味兒沖出來,受驚的小蟲子們到處亂爬。一杭立即關上抽屜,回身在書柜里翻找起來。
厚厚的《圣經》《辭海》,精裝本的四大名著,所有他認為可能藏有照片的大部頭都翻過了,沒有。倒回去,又從一排排的書籍之間走過。突然暼見一本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是范堅強很喜歡的一本書,會不會在那里面?他抽出來,剛要翻開,陳前臺推門進來。
3
一杭懷疑而警惕地看著突然闖進來的陳前臺,以不變應萬變。陳前臺扶著門框,神情肅穆地說:“江老師,范總真不會怪罪我?”一杭把書合上,說:“放心,不會的,快去吧。”陳前臺看了看一杭的手,問:“江老師您在看什么書?”
“哦,隨便翻翻,搞寫作的人嘛,就愛看書。”一杭舉著書朝陳前臺揚了揚。陳前臺說:“原來江老師也喜歡《約翰·克利斯朵夫》啊,我也喜歡,書的開頭我能倒背如流: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一杭勉強笑了一下,說:“你是中文系畢業的?”陳前臺靦腆地點了點頭。“看不出你挺有靈氣,改天有空我們聊聊羅曼·羅蘭。”“嗯!”陳前臺點了點頭,快樂地消失在門后。一杭左腿往后退一步,身體后仰,從門縫往外看了看,快速翻看《約翰·克利斯朵夫》。沒有。《百年孤獨》《橡皮》《馬橋詞典》《人面桃花》,一本一本翻過去,除了一張發黃的景區門票外,什么也沒有找到。一杭有些失望,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旋轉椅上,腳一點,椅子轉了90度,身子從面對辦公桌變成了面對電腦桌,手無意中觸到鼠標,電腦屏幕一亮。一杭捏了捏右手指關節,迅速地點擊鼠標。他眼睛盯著屏幕。一個文件夾,又一個文件夾。沒有,還是沒有。他左手在嘴廓和下巴上揉面團,擰出各種滑稽造型,不時低頭看時間,不時又抬頭看門外,額上浸出一層細汗。
終于,一杭找到一個文件夾,里面是9月23日車禍現場的照片。一杭快速瀏覽了一下,大部分是自己蹲下身拿手去試死者鼻息和騎車逃離現場的照片,并不能幫他洗脫嫌疑。他希望找到一張,他到達現場時,死者已經躺在地上的照片,仔細又看一遍,還是沒有。就算有,范堅強也不可能放在這里吧?一杭又開始點擊文件夾。終于,找到一個代號為“F”的文件夾,里面除了一些文字資料外,還有一些圖片文檔,其中便有一張照片,一杭人還在摩托車上,剛剛駛入畫面,但照片的前景里,地上已經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一杭大喜過望,立即掏出事先準備好的U盤,插到USB接口上。
選中照片,復制,粘貼。接著,他把整個車禍現場的照片也都復制到U盤里。從來一風公司到現在,半個小時已經過去。他緊張地盯著電腦屏幕。這時,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他的脖子上。
“不經過允許就動別人的東西,不太禮貌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像是從千年地獄里傳過來,讓人毛骨悚然。
4
范堅強一手握著匕首,一手輕輕拔掉插在電腦上的U盤。一杭冷哼一聲,說:“原來你才是真兇!”范堅強不置可否,臉上一副勝利者的笑容。“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這時,陳前臺雙手抱著一個方形魚缸氣喘吁吁地進來,范堅強迅速將匕首縮進袖子,在辦公桌上坐了,說:“我說過了,我不喜歡方的,你聽不到嗎?”陳前臺求助似地看著一杭,一杭聳聳肩。
范堅強說:“你把魚缸放下,回家去吧,我和一杭有事要談。”陳前臺低低應了一聲,去了。一杭問:“因為出了車禍,所以找我作替罪羊,是吧?”
范堅強把匕首輕輕放在辦公桌上,搖了搖頭,說:“錯了。因為你,才會發生這場車禍。”
“什么?因為我?不明白。”一杭疑惑地搖頭。
范堅強從辦公桌上拿出一個塑料盒,取出金魚飼料,往魚缸里拋了幾顆,慢條斯理地說:“不錯,一開始就是為了諂害你,而且,我特地選擇苦根作為犧牲者,你知道為什么嗎?”
一杭說:“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么要陷害我?”
范堅強說:“你以為把圓形玻璃缸換成方形的,金魚就能看到真實的世界嗎?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歡圓形魚缸呢?你又怎么就知道我們無怨無仇?”
“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不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范堅強一拳捶在辦公桌上,惡恨恨地說,“你一個窮書生,憑什么愛一個漂亮可愛的姑娘?”
“因為雪螢,你要殺我?”一杭不確定地問。
“也不一定要殺你,至少是要你離開雪螢。每一個她身邊的男人,都是我的敵人。”
“你選擇雪螢的哥哥作為車禍的受害者,原來是為了破壞我和雪螢之間的關系?你太卑鄙、太殘忍了。”一杭憤憤地說。
“要想得到你想要的,你必須卑鄙,必須殘忍。”范堅強咬著牙說。
“你后來加害夏冰,也是出于這個目的?”
“不錯。一開始我只是把他當作棋子,故意把照片泄露給他。只是,我沒有想到他乘虛而入,騙得雪螢同他結婚。我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就收買那個看守公廁的老頭兒,讓他誣陷夏冰,并讓你來推波助瀾。這樣,我就可以一箭雙雕。”范堅強把手里剩下的幾顆魚飼料投到魚缸里,抽出一張濕巾紙擦手。
“那個看守公廁的老人也是你殺的?”
范堅強笑著說,“他的使命已經完成,繼續活著,就成了我身邊的一顆炸彈,我要在炸彈爆炸以前解決掉他。”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或者夏冰被警方抓了,我們拒不承認開車撞了人,警方說不定會懷疑那個拍照的人?尤其是夏冰,他可能供出你。”
“當然考慮到了,我懷疑夏冰已經從公廁看守那里知道了車禍的真相,所以,我最不希望他被警方抓到,但是,婚禮上,我派去的人還是輸給了警方。不過,現在那個守廁所的老頭兒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我知道了真相,也只有一死了?”一杭問。
“我猜你活不過明天早晨。”范堅強從辦公桌上拿起匕首,面對一杭玩起來,刀刃反射的寒光讓一杭睜不開眼。
第十章
1
“別老拿著匕首在我眼前晃。”一杭說。范堅強笑了,“怎么,怕了?只要你交出從公廁看守那里找到的記事本,我可以考慮饒你一命。”
“你可以捆住我的手,卻束縛不了我的舌頭;你可以割掉我的舌頭,卻禁錮不了我的思想。總之,你不能阻止我說出真相。我不會把記事本交給你。”
范堅強不以為然,“就算你不肯交出那些東西,你死了,它們也跟著死了。有些事情是永遠沒有答案的,歷史上的懸案太多了,這起車禍,就是這樣的一個懸案。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真相。”
“你不要得意得太早,真相不會被永遠埋沒。那個記事本也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一杭堅信這一點。
“你太天真了。你不肯交出來,我就不會自己去找嗎?”這時,一個戴墨鏡的男子推門進來,把幾頁復印紙交到范堅強手上,范堅強哈哈大笑,“你看,我就說——”突然不笑了,把那幾頁紙往男子身上一擲,“我要的是原件,不是復印件。”
墨鏡男恭恭敬敬地說:“是!”拾起地上的復印件準備出去。
“回來!”范堅強低聲喝道。那人退回來。范堅強朝一杭一努嘴,把他綁起來。墨鏡男立即上來,像抓小雞一樣,把一杭反綁在椅子上。范堅強沖男子示意,讓他出去。他拿著匕首,在一杭的臉上比劃著,說:“看來,留著你算是做對了,那個記事本在哪里?”一杭看到局勢扭轉,便故意裝糊涂,“范總,你不要庸人自擾,根本就沒有什么記事本,那都是我為了引你現身而編造出來的。”
“不可能!”范堅強憤怒地說,“你說不說?”說著,刀尖輕輕在一杭臉上劃出一條細線,菜籽似的血珠冒了出來。一杭感到火在燒,他咬著牙說:“沒有,有也不給你!”
范堅強從辦公桌上抓起一把顏料管,抽幾張餐巾紙一裹,狠狠地塞進一杭嘴里,又舉起匕首。刀刃在一杭臉上緩緩移動,突然,范堅強手腕用下一壓,刀尖再一次刺破皮膚。一杭痛苦地在椅子里扭動著。
范堅強抬起一杭的下巴,問:“你說不說?”
一杭高昂著頭,怒目而視,一副決不投降的表情。
在沒有血性的年代,一杭渴望做一個英雄,但他又一度以為在戰爭年代,他會成為一個叛徒,但今天看來,他還是能夠做到守口如瓶的,但必須有一個信念,他的信念是:決不能讓證據落到范堅強手上。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甚至有些佩服起自己來了。范堅強越是兇神惡煞,越是殘酷無情,一杭越有一種勝利感和榮譽感。他不是他自己,他是他期待的那個人,那個英雄。他感到,范堅強不是在折磨他,而是在成全他。
雪螢推門進來,打斷了一杭的美好幻象。
2
雪螢舉著一把槍,瞞準范堅強的頭,說:“坐下!”范堅強措手不及,把匕首縮進衣袖,坐到旋轉椅上。他哀求地看著雪螢:“小龍,這幾年我待你不薄,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呢?”
雪螢冷冷地說:“你確實對我不錯!”
“小龍,我做這一切全是為了你呀。”范堅強想站起來。雪螢立即雙手瞄準,“不準動!不準說話,否則我可要開槍了!
范堅強閉上了嘴巴,悄悄把手背到身后,把衣袖里的匕首緊緊握在手里。雪螢看著他,命令道:“把匕首扔過來!”范堅強嘆息一聲,亮出匕首,從地上扔過去。雪螢蹲下身,拾起來。接著,她手起刀落,挑斷了辦公室的電話線。
雪螢把槍換到左手,右手拿匕首指著范堅強,說:“把手機拿出來,放在桌上。”范堅強故意摸了老半天,還沒有把手機摸出來。雪螢大聲命令:“快點!”范堅強只好把手機放到桌上。雪螢隔著辦公桌,把手機電池取下來,然后把手機還給了范堅強。
范堅強移了移身子,旋轉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雪螢大聲說:“不許亂動,否則別怪我不客氣!”說著,走到一杭面前,快速將繩子割斷。對一杭說:“快把他綁起來。”
一杭取出嘴里的顏料管。牙齒已經咬破鋁皮,各色顏料在濡濕的餐巾紙上洇開,把他的唇也染成彩色,一杭一邊用力地吐著嘴里的殘紙和余彩,一邊把范堅強綁在椅子上。雪螢從身上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一杭。說:“擦擦臉上的血和顏料,咱們快走!”
雪螢拉著一杭,快速出了辦公室。走了幾步,一杭突然倒回去,從電腦上取下U盤,小心地放在兜里,追上雪螢,說:“沒想到你會救我,謝謝你!”雪螢淡淡地說:“快走,等下他的保鏢回來,我們就完了。”
一杭不著急,活動了一下脖子和四肢,說:“你有槍,怕什么,至少可以嚇唬他,萬不得以的時候,還可以正當防衛!”
雪螢看了看手中的槍,把它塞進了電梯處的垃圾桶里。一杭趕緊把槍翻出來,“你干什么啊?”雪螢說:“這是我給狗子買的玩具槍,一直沒給他送去。”一杭驚出一身冷汗,“鬧了半天,你的槍是假的?!咱們別等電梯了吧?”說著來拉雪螢的手,要走樓梯。雪螢說:“我把他的通訊工具破壞了,他的援手一時半會兒應該來不了。”一杭“哦”了一聲,說:“沒想到你考慮問題挺仔細的。”
雪螢淡淡一笑,電梯停下來,在兩人面前打開。雪螢回頭看了一眼,閃身鉆了進去。一杭把玩具槍放進口袋,也跟著進去,并立即按下關閉鍵。
范堅強移動旋轉椅,反手按了一下辦公桌下一個隱蔽按鈕,里面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老板,請問有什么吩咐?”范堅強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胸有成竹地說:“他們下來了,把女的留下,男的放走。”
3
和一杭分手后,雪螢發現被人跟蹤。她看了看那個戴墨鏡的男子,不動聲色地跨上一輛公交車。當她選擇一個相對寬松的位置站好時,那個男子也上了車。他朝雪螢瞥了一眼,又把目光移開,鉆到密集的人群中,消失了作為個體的特征,成為無數灰色背影中的一個。
雪螢一直有意無意地注意著他。他擠在兩個女子中間,車啟動后,借著車的自然晃動,故意站不穩似的,朝前面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子身上靠,那女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便轉過身,往前移了移位置。男子的身子又跟著貼過去。兩只眼睛直盯著女子的屁股,握著拉手的手指蠢蠢欲動地扭來扭去。
原來是一個色狼,雪螢暗自笑了,便不再留意他。下車后,雪螢打算到市場帶點菜回去。就在她穿過一條小巷,右轉進市場的一瞬間,她瞟到了剛才那個墨鏡男。但是,當她側身仔細回望來路時,除了巷口一棵光禿禿的桃樹,什么也沒有。
看來,自己還是被跟蹤了,他為什么跟蹤自己?
市場上人聲喧嚷,人們各自忙著挑選菜品。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買白果的小販發生了爭執。小販說老太太每天都假意來買白果,卻總是不買,抓起白果看成色時,故意掉一兩顆在自己的菜籃子里。開始他也沒注意,后來才明白其中竅門。當老太太再一次把兩顆白果掉進菜籃時,被逮了個正著。老太太堅決不承認偷,她很委屈地說自己這么大把歲數,還偷一兩顆白果不成?剛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小販卻這般無禮。過路的人都責怪小販。小販吃了啞巴虧,還打不出噴嚏,只得收拾背簍氣鼓鼓地說:“我不賣了!”
雪螢往那邊瞧了一眼,便退出來,并臨時改變主意,從另一條小巷穿出了市場,什么也沒買就急匆匆地走了,邊走邊回頭張望。
前面是一堵光禿禿的圍墻,圍墻下有一棵大榕樹。在榕樹前左拐,再往前走幾步,就是另一條繁華大街,街上人來人往,要再跟蹤一個人,恐怕不容易。雪螢快步走去,卻見墨鏡男突然從樹后冒出來,堵住了她的去路。那人迅速侵上來,把雪螢拽上了一輛黑色轎車。
“你們是誰?想干什么?”雪螢掙扎著,拿腳去踢墨鏡男的腿。墨鏡男把雪螢的雙手反綁起來,脫掉她的高跟鞋,用一塊抹布把她的嘴堵起來,任她在車里折騰。墨鏡男掏出手機給范堅強打了個電話。
轎車飛快地朝范堅強的別墅駛去。
4
上帝喜歡與人類為敵,以便讓生活充滿戲劇性。一個人,在他年輕時,卻沒有地位與金錢,而當他終于擁有一切的時候,卻失去了健康的身體。用老家的話來說就是:“牙齒好的時候,沒有胡豆吃,有胡豆的時候,牙齒又壞了。”世界以這種邏輯構筑了他奇妙的秩序。所以,一杭好不容易逃離虎口時,雪螢又掉進了狼窩。
回家后,一杭不放心,給雪螢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傳來的卻是范堅強的聲音。一杭大吃一驚,說:“這件事情與雪螢無關,你不要為難她,想報仇直接沖我來。”范堅強皮笑肉不笑地說:“也可以,你把記事本的原件拿來,不然——”電話里突然傳來雪螢的尖叫,一杭心里一緊,范堅強繼續說:“聽到了吧?明天,上午9點,在我家里,拿東西換人。”
那天晚上,一杭反復做著同一個夢。他與范堅強在必醉亭喝酒,微風送來桂花的香味,一會兒又變成了桔花香。故鄉那大片大片黑黝黝的桔樹,卻生長在平臺的周圍。一叢叢翠竹毛茸茸地蠕動。突然,彎腰駝背的竹子像狐貍的尾巴,在平臺上拖來拖去,發出瓦片碰撞的聲音。月光像一枚柔軟剔透的雞蛋,懸浮在酒杯里,雞蛋在冷浸浸的酒液中變形,膨脹,快要把酒杯撐破了。最后,雞蛋先破,傾出血紅的蛋黃,迅速與酒杯里原本晶瑩的液體混和成葡萄酒的樣子。酒杯里像是放進了一顆夜明珠,里面的液體不斷繁殖增多,并迅速蔓延到四周的一切。樹是紅的,竹是紅的,河也是紅的。那顆具有增生作用的夜明珠想必跳進了河里。河水開始往上漲,淹沒了岸邊的莊稼,淹沒了范家的花園,漫上高高的必醉亭。平臺在波浪的搖晃下,開始傾斜。一杭想從走廊逃向別墅。走廊上突然掉下一道木門,擋住了他,也擋住了進犯的洪水。洪水咆哮著,搖晃著門板。活像一排衣服的紐扣,“咔咔咔”,全部崩脫,門倒下來,被浪濤卷走。一杭踉蹌前行,此時,偏著頭的范堅強一手提著酒瓶,一手端著酒杯阻住了他的去路。 “水,水!”一杭看著不斷上漲的河水驚惶失措。范堅強變成大花臉,頭皮成了兩塊正在分裂的大陸,一塊已經飄遠,亂發荒草一樣在狂風中劇烈地起伏搖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像裝了彈簧,突然伸到一杭面前,拎著他的頭發,把他重重地拋進湍急的河中。他拼命呼救,卻張不開嘴。波浪撞擊耳膜“轟轟”作響,就像兩群強大的蜂陣由遠及近鉆到了他的耳朵,越來越多的蜜蜂只能圍著他飛舞,給他的肉體穿上了一件蜂衣。河面比平時大了數十倍,天地血紅一片,他快被淹死了。他驚叫一聲,在絕望中醒來,沮喪地坐在黑暗里,一頭大汗。茫茫黑夜讓他想起夢中那無邊的河水,黑沉沉地壓在心上。他喘著粗氣去摸床頭的開關。
停電了。
一杭懶懶地躺在床上,不想動,猶豫了一會兒,掙扎著爬起來,走到字臺前,借著淡淡的月光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根只剩半截的蠟燭。點著了,燭光騰的一下,淡紅色的光像爆炸一樣,把整個屋子都填滿了。風從破了一角玻璃的窗戶擠進來,蠟燭搖曳著。一杭的影子被燭光投射到墻上,時高時低,時濃時淡。一杭背靠著床頭發怔,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燭芯歪向一旁,火苗一矮,滅了。
人生有如蠟燭,有明,有暗,但終將歸于寂滅。一杭睜開眼,盯著只剩下一粒火星的蠟燭,內心突然平靜了。(未完待續)
(圖片均選自網絡)
責任編輯:彭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