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頭牌煉成記

寫手自畫像：

溫柔的樹袋熊，女（PS：不要問女生年齡），明清史碩士（其實最稀罕魏晉士人來著），喜歡旅游（尤其是不用自己掏荷包那種）。長卷發、天秤座、愛吃辣椒，喜歡傳統君子士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惜現代社會很難遇見，所以有了這篇文章。

1

大明朝崇禎十三年，江南秦淮河畔，一艘迤邐的船只飄蕩在岸邊，船上垂著桃紅色的紗幔，隨風蕩漾，仿佛這桃花盛開的春天，激蕩起江南男人心中的漣漪。

我安靜地坐在船中，望向岸邊，一派繁華的景象，市井的男人熟絡著生意買賣，花枝招展的女人圍在一起討論胭脂水粉，八卦新聞。還有一些讀書人，把詩寫在一張張紙疊的小船中，希望能順水飄蕩到我們面前。我是誰？我在明朝的怡香院上班，就是這里的“天上人間”。 但不要誤會，明朝的天上人間也就是陪著客人吟一下詩，喝一下酒，哼兩個小曲，頂多算陪聊。

我的同事是大名鼎鼎的秦淮八艷，其中最有名的那個叫柳如是，她喜歡打扮成男人的樣子，我常常懷疑她跟我一樣是穿越來的，要不她怎么知道“中性風”會流行？！

沒錯，我來自21世紀。那個時候電視劇里正好播《宮》，我對清朝留著辮子的男人實在沒興趣，但我喜歡《明朝那些事》，夢想和王陽明來一場生死戀，或者去安慰一下崇禎那個倒霉帥哥的心。于是，在某個春天，我穿上了一條新買的粉色裙子，在鏡子前轉著轉著就暈了——這是我在某雜志看來的穿越大法，沒想到這個不靠譜的辦法居然讓我真的穿到了明朝。那露大腿的小裙子并沒有給我帶來什么困擾——因為我直接穿到了怡香院。一聽名字就知道干什么的，在糾結了會不會遭遇變態色狼、貪財老鴇這些問題后，我發現自己完全不用擔心。在明朝——人家干哪行就是干哪行，絕不會掛著羊頭賣狗肉，錯，掛著按摩做陪聊。

我被怡香院CEO安排做了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頭。

剛穿來的時候，我對著銅鏡轉了幾天想回去都沒有成功，反而被CEO搖著扇子嘆息說，這小丫頭真可憐，估計落水了腦子有點不好使。

為了不會給21世紀的女生丟臉，我決定在這里多勾搭幾個明朝帥哥，明朝帥哥的質量整體不錯，斯文有禮，文質彬彬，忠心愛國，學校里的男生沒得比。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頭牌的丫頭不是好丫頭，要勾搭明朝帥哥的第一步，就是成為怡香院的頭牌。我終于又發現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據我觀察，明朝怡香院里要成為頭牌，漂亮是絕對的，但漂亮只是入門檻，要做收費高的小姐，得有點文學修養，明朝的人好這口。如果你詩詞歌賦都會來一點，點你牌的就不是一般的販夫走卒，而是才子士人了。如果你能自己做點詩，出個集子什么的，那慕名而來的就是那些大才子、大文學家和政府官員。女人和什么樣的男人交往決定了她的價碼，要成為頭牌，就要和最有分量的男人交往。

2

怡香院最有分量的男人是誰？我決定利用嗑瓜子的時間找別的丫頭打探消息。

小紅美女，八艷們最喜歡的男人是不是那個開著寶馬一來就撒錢的張大同。切，小紅露出鄙夷的神情，他家就是開米鋪了，雖說是江南最大的米鋪，但還是一身銅臭味，姐妹們最不喜歡他。什么，銅臭味，那不是人民幣的味道嗎？！姐姐我最喜歡的就是人民幣、美元、歐元……壓抑住教訓她的沖動，我繼續做潛伏工作。

那是不是當朝王尚書的公子？他長得還挺帥的，又是個官二代。

小紅繼續鄙夷我，他老爹王尚書以前偷偷幫過魏忠賢，雖說當今圣上不計較，但姐妹們不喜歡他爹，也就和他應酬一下。

富二代、官二代都被PK掉了，那究竟誰才是怡香院最有分量的男人？！

“喏”，順著小紅的手指過去，一個穿白色的衣服默默坐這飲酒的男人，小紅的臉居然紅了。

“他是什么來頭？”我好奇地問。

“討厭，你真是八卦”，小紅對我嬌笑，她不會就指的是自己意中人吧，我心里默念，MMD。他是我大明朝忠臣楊大人的后代，現在是東林黨人。他爹被魏忠賢那惡賊害死了，他現在組織一批士人，批評國政，提醒當今皇上提防北邊的韃子。小紅一邊冒星星眼一邊激動地抓我的手。

“他有錢嗎？”——“良田幾畝。”

“他有權嗎？——“閑云野鶴”。

“那為什么喜歡他”——“他很特別！”這次輪到我星星眼了。

好吧，既然你們都想搞定這個悶騷文藝男，我決定把自己的目標鎖定在他身上。根據穿越小說的情節，古代人一般比較吃野蠻女友這套。

我把泡好的茶端到楊公子的面前，一不留神手上一滑把茶水灑到他白凈的衣服上，當然我沒有順勢坐到他身上，那樣目的太明顯，我只是裝著毫不在意地拿出手絹替他擦干，他把我的手輕輕地推開，溫雅地說“不要緊”。他抬頭看我的時候，我承認自己被電到了，他的眼神很像這個時代的湖水一樣，干凈清澈。我很沒出息地低下了頭，劇情明明不是這樣寫的，難道男主角不該輕易愛上穿越過去的女主角嗎？

但他的眼神并沒有在我身上停留，他只是專注地看向窗外，一個人品著茶，用一種落寞卻又堅定的神情。這究竟是一個人什么樣的人？

野蠻女友這套行不通，我決定實施第二步，我要變身才女閃亮出場。

作為21世紀的女生，我深刻明白一個道理，人氣都是被捧出來。自怨自艾地寫幾首詩，還玩匿名，放在水中漂流而下，就是李白也紅不了。要讓別人承認你才女的名聲，得制造轟動效應，名人效應+坊間八卦+美女經濟。

于是，我跟怡香院的老鴇建議，咱們舉辦一個名媛詩賽吧。邀請社交界的名媛和秦淮八艷PK詩歌，請大才子做評委，歡迎圍觀，不僅能打響姐妹們的名號，詩歌版權歸咱們，還可以出詩文集，可以一版二版三版……銀子那是嘩啦啦的多。作為一個有經濟頭腦的老鴇，她很快歡欣鼓舞，并連續三天用看搖錢樹的眼光關注我。

這個建議可是結合了歷史知識加現代營銷，當然讓老鴇吃驚。但這個法子只適用于明末，PS：各位想清穿宋穿的姐妹們注意，這點子放清朝宋朝都行不通。明末思想開放，人情豁達，大家閨秀不大端著，她們喜歡和名妓們交流詩歌暢談文學，并不以為意，所以邀請她們參加才可能實現。而明末名妓較有思想，文學愛好者是成為名妓的基本條件。所以，這兩個本該互相敵視的團體可以在某種條件下和諧相處，甚至惺惺相惜。

當然，我提這個建議主要是讓自己脫穎而出，寫詩雖然不會，背詩總會吧。納蘭性德、倉央嘉措，“一生一世一雙人”、“你來或者不來，愛就在那里，不離不棄”哇哈哈，隨便拿幾首出來就能鎮住她們。我在心里樂顛顛地打著如意小算盤。

3

一個月后，“大明朝第一屆超級才女大賽”在揚州得意酒莊隆重舉行。戶部、兵部、工部、吏部送來花籃，山東安徽四川瓊州等府派出代表團，在一群人頭攢動中，我居然看到一張橫幅，“天涯觀光團”，OMG，難道有人組團穿越？！小紅一邊嗑瓜子一邊跟我指點，那是瓊州來的。

選手被分為兩撥，一撥是名妓選手團，柳如是為隊長，秦淮八艷是隊員，包括董小宛、陳圓圓、李香君她們。另一隊是名媛選手團，隊長沈宜修，她是江南世家大族，嫁的老公也是文化世家，簡單地說，她一家子從爺爺公公叔叔伯伯到姑媽姨媽女兒侄女全是詩人。她的隊友，桐城方家方孟氏、紹興祁家商景蘭，當朝吏部尚書的長女，哇，都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主持人是黃媛介，這個黃媛介好像跟兩邊關系都不錯。

第一輪，比賽開始，我瞅了一下臺下的觀眾和評委，一個老頭子向柳如是拋媚眼，他的牌子上寫著錢謙益三個大字。還有一個黝黑的漢子盯著陳圓圓流口水，他身邊站著好幾個保鏢，難不成是李自成。我被自己的揣測震驚。這種復雜的情況超出我的計劃，人家就想勾搭一下楊公子來著，萬一被李自成看上，以后禍國殃民的就不是陳圓圓，變成我啦，那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CCTV、MTV，對不起我七舅姥爺的二姨父……我心里默默地念叨著。

正在我糾結的時候，兩邊的比賽火熱地進行。沈宜修端莊大方，她的幾個女兒都是一等一的美人，陳圓圓欲語還休，猶抱琵琶半遮面雙眼如迷霧般朦朧，柳如是一身男裝打扮清爽利落粉雕玉琢，一時間覺得滿屋光華照人，看得我驚呆了。在這個緊要關頭，我不能亂了陣腳，趕緊先找到男主角再說。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看得出來，和我一樣眼神飄忽的女子還不少，難道都在找楊公子？

我拼命地瞅，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他去哪里了呢？我忽然覺得有一點索然無味，他不在，我努力地表現有什么用，難道真的想被李自成抓去當壓寨夫人么？

我悄悄地溜出得意酒莊，酒莊門口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我好不容易扒開了人堆，見門口有一乞丐也往里面瞅著。那些富家公子拿腳踢了他一下，嘴上念叨，你一個乞丐湊什么熱鬧。乞丐也并不生氣，繼續站在最外面伸長脖子。我走到乞丐面前，提醒他，別看了，里面人太多，根本看不見什么。乞丐笑著回我，看不見才女，沾一沾仙氣也是好的。

忽然看到一個白白凈凈的饅頭放到乞丐的碗里，我抬頭一看，原來正是楊公子，他溫藹地對乞丐說，別餓著。乞丐趕緊答謝他。

4

我向楊公子點頭示意，他微微頷首，姑娘你好。我忽然覺得內心充滿了勇氣，對他說，楊公子，我們之前見過，不如一起走走。

他有點吃驚地看著我，也許認出我是怡香院的丫頭，點頭應諾。我和他走在揚州的護城河邊，垂柳依依，一副江南春光的模樣。可是他似乎不大開心，眉頭微鎖。我問他，公子有何心事不妨直言。

他看著遠處的得意酒莊，輕輕地嘆一口氣，民間戰事不斷，韃子覬覦我中原，只怕有一天民不聊生。這年是崇禎十三年，再過四年，崇禎十七年，明朝就亡了。我皺著眉，這些絕不能告訴他。

我開始忽悠，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困頓，也許在歷史的進程里野蠻會戰勝文明，但是要相信，文明的種子在這些市井之輩、讀書之人甚至妓女乞丐的心中代代傳承，文明不會消亡，總有一天它會變得更有力量。

楊公子震驚地看著我，不相信這樣的話出自一個丫頭之口。他看著遠方，似乎在思考，而我看著他，忽然明白一個男人最動人的，不是他筆直挺立的鼻子，緊閉的嘴唇，而是他悲憫而清澈的雙眸。我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忽然轉過頭，問，姑娘家鄉何方？“紹興。”

“姑娘可去過沈園？”沈園是宋朝陸游和表妹唐琬的住所，我從小就在沈園邊上長大。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我一邊沉吟一邊若有所思，陸游和唐琬離婚后二人在沈園相遇，心中都很難過，曾經相愛的人卻再不能執子之手，陸游寫下了這一首釵頭鳳。

我抬頭看著楊公子，他的眼中似乎有些許淚光，他轉過頭不再看我。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心中一定曾經有個意中人。

“天色已晚，回去吧。”江南垂柳岸，楊公子一身白衣在前，我走在他身后，耳邊飄來戲臺上的唱曲“錯！錯！錯！”

5

那天的比賽結果雙方平局，后來聽丫頭們私下議論，那個沈家的老三真是天仙一般的美人，還有方孟氏鼻孔抬得老高，瞧不起人。這次比賽的詩集叫《名媛詩歸》，這些八卦都作為副刊贈送，可以想象怡香院的老鴇賺了盆滿缽滿。而我，依然在怡香院做丫頭，老鴇不讓我做點茶送水的事，就讓我每天閑散著，興致高了幫她出點主意，而楊公子每次來的時候，都會讓我陪他坐一會。

我知道，他有好多好多的心事，北方的清軍蠢蠢欲動，民間的動亂此起彼伏，明王朝在風雨飄搖中，他眉頭緊鎖，很少言語，每次來怡香院我都為他沏一壺新茶，知他不愛言語，我也默默地陪坐一旁。可是我知道，他的心里有著一段傷痛，他看起來瀟灑不羈，卻是情根深種。

我發揮自己八卦的本事，四處打聽，總算把他的往事東拼西湊勉強有個全貌。楊公子幼時因父親下獄，被寄養在舅父家中，舅父有一女兒嫣然，與他自幼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后來舅父終究怕被楊家連累，把獨女嫣然許給一官宦人家。楊生和嫣然相約私奔，卻沒想楊生在橋頭沒有等來嫣然的身影，他恨嫣然爽約，獨自離開舅父家。多年后，他父親楊漣的冤案被新君平反，他回到故里，才知道嫣然那晚被家丁抓回，被迫嫁與他人，一個月后嫣然郁郁而亡。自此，他封存了自己的感情。世間再無癡情人楊生。

我來自21世紀，我知道即將發生的歷史，我知道世人大體的境遇，我知道如何籌謀讓自己生存，可是，面對我喜歡的男人，我卻看不到他的歡顏。他不知道，他笑得很少，我卻很是喜歡，恰似這三月的杏花，初露紅妝燕歸來。

三月三，我約他去山上放風箏，他欣然允諾。這天，看得出來他的興致很高，他的頭發高高地梳起，飽滿亮澤，哇，可以拍飄柔廣告了，想到這里，我撲哧一笑。他傻氣地問我，你這個笨丫頭，又在笑話我什么。我趕緊敲一下自己腦袋，別又嬉皮笑臉，今天我可是有任務的。

“今天和風絮日，真是好天氣”！我和他把一只蝴蝶風箏緩緩升高，說到放風箏，我的經驗可豐富了，從小爸爸就帶我玩風箏，都是他親手做的，風箏的骨要直，兩邊得對稱，厚薄要相當，稍微有點差池，風箏就歪歪扭扭飛不起來。

“你小小年紀懂得挺多的嘛！”他笑著對我說。

“我可不小，只比你小一歲。”我撅著嘴。

“那確實不小了。”他戲謔，“哪天有機會，我跟嬤嬤說，我幫你贖身吧，讓你嫁一戶好人家！不過父親既然那么疼你，怎么會把你賣到怡香院做丫頭？”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誰讓你管閑事來著，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數。為什么我會做丫頭，唉，說來話長！”我拿出手絹做抹眼淚狀。

他頓時不知所措，窘迫地站在那里。

我撲哧一笑，說，“我覺得在怡香院做丫頭是一項很有前途的職業，并非我父親讓我賣身，說了你也不明白。”

“職業？！”他又一頭霧水了。我喜歡看他被我戲弄得團團轉，我嬉笑著跑開。

他手舉風箏追趕我，卻不想風箏被一個樹枝夾到，進退不得。他喚住我，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一把拿過風箏線，說“我來試試。”

風箏被樹丫只是輕輕地纏住，樹很高，爬上去弄是不現實的，而如果手用力，只會讓風箏扯破。我建議，要不把線剪斷吧。

他說，再試試吧，都已經飛了這么高了，很可惜。

我忽然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怒火，“都說該放棄時要放棄，你總是糾纏著有什么意義呢？”

“你不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但我多希望你快樂些，不要總讓人感覺冰冰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你為什么還不肯放下她呢？” 我把心里想說的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你有什么資格來教訓我呢，你不過是個丫頭。”他忽然冷冷地把我推開。

是啊，我憑什么去說他呢，我不過是一個妓院里端茶送水的小丫頭，原來豁達如他，也是這樣看我的。

想到這，我扭頭就跑了。

6

那次事之后，他很少來怡香院了，即使來，也不再喚我去伺候，我跟他之間形同陌路。老鴇看出我最近沒心思做事，也由著我，上次的詩賽已經讓她賺了好大一筆，所以對我，她尚算客氣。

可這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樹欲靜而風不止，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

崇禎十六年二月，李自成在襄城打敗明軍，殺陜西總督；

接著洪承疇被俘，降清。六月，崇禎帝下罪己詔，希望天下百姓官紳能一起共赴國難，拯救危機重重的大明朝。

僅僅半年的時間，帝國的倒塌仿佛一夜之間，摧枯拉朽，江南的百姓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卻人人臉上都有憂色。

崇禎十七年三月，帝王在煤山的一顆老槐樹下自縊身亡，留下遺言，“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

江南的信息到得比較晚，市井之間到處流傳著謠言，沒人知道皇帝究竟怎么了。當北方逃難的人帶來了崇禎帝自縊的消息，一時間人人慟哭，家家素縞。得意酒莊門口那乞丐，聽到這消息，一個人傻傻在酒莊門口坐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徑直走入酒莊，要了好酒好菜，老板哀傷國事，也當他同道中人，給他了幾大壇好酒。乞丐把肚子用酒灌滿，痛苦流涕，跑到湖邊，對著北方鞠了三個躬，然后跳湖而亡。

接著吳三桂放清軍入關，楊生不再來怡香院，他加入了史可法的軍隊抵抗清軍，每日操練士兵。城中的百姓也自發組織起來，練兵的練兵，屯糧的屯糧，做好和賊寇決一死戰的準備。姐妹們也都加入其中，有人把自己平日里攢下的銀子捐給史可法的部隊，有人趕著衲鞋織衣，為將士準備衣裳。我負責每日給將士們送飯，在練兵場，我看到得意酒莊的老板、伙計，我看到怡香院門口賣豆腐腦的小販，我甚至還看到了開米莊的張大同，他們都穿著大小不一，臨時做好的士兵服，一臉嚴肅地在操練。張大同費力地把大肚子收斂，賣豆腐腦的小販長期挑擔有些肩膀不平，他努力地壓低肩膀，認真而又小心。而楊生，是這支部隊的主將，他的身影更加消瘦，風塵蒙上了他的臉頰，他愈發堅定。

淚水盈滿了我的雙眸，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知道了結局，卻無法改變。我只有眺望遠方，看看這江南最后的繁華。

7

戰爭的硝煙終于彌漫到了揚州，清軍的鐵蹄到了城門下，一開始，人們仍然信心滿懷地戰斗。可是，這馬上的軍隊到了江南這種平原可以說是一馬平川，毫無遮擋，沒有地理屏障，沒有堅固的城墻，這江南自古繁華地，從來不似北方要塞，致力于防守。而我們的部隊，好多是才剛剛拿起武器的百姓，可想而知，這種抵抗無異于以卵擊石。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揚州仍在堅守著，一天過去，傷亡過半，兩天過去，婦女也走上戰場。而有的人家知道抵抗無益，卻又不愿投降，害怕女性被玷污，甚至出現了舉家女性投井這種慘烈的事。四處是鮮血、尸體，但是揚州城內卻沒有出現搶掠，秩序井然有條。我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第三日的傍晚，我想到城頭去看他一眼，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時間了，夜晚，城破，他必亡。我要帶他走，雖然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我化妝成小廝混在人群中，在城頭找到了他，他看是我來，非常吃驚， “你一個女子，在這里太危險，我不能保護你周全，你快走吧。”他決然地看著我，不容一絲商量。

“我不走，我的家鄉本來就已經回不去了，我要和你一起堅守在這里。”我握住了他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握他的手，他的手溫潤、厚實，上面還有著鮮血的溫度。握著他的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忽然覺得什么都不怕了，我不怕他心中有她人，我不怕城破人亡，我只知道，我要和他在一起面對，永遠不離不棄。

忽然我感到肩上被拍了一下，我渾身酸軟過去。

翌日醒來，城已破，我混在一群逃難的人群中醒來，人人都往外奔，我卻往城頭去，果不出所料，我終究還是看到了他。他已戰死在城門口，手上拿著纓槍，被清軍刺得渾身鮮血，但是他仍然挺直著雙膝。那個江南垂柳岸邊白衣飄飄的楊公子，那個和我一起放風箏的楊生，此刻已和我陰陽相隔。看到這個場景，我胸口一緊，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那一瞬間，我的頭腦中閃過很多的片段：十歲，我和一個小男孩一起玩耍，他說這輩子要我做他的新娘子；十五歲，他為我摘樹上的桃花，扎成好看的花環為我戴上；十七歲，我們約好私奔，我卻在臨行前被父親綁了起來將我送進陌生男子的婚房。我的心里好痛好痛，他的身影一直很模糊，我好想看看他，可為什么我總看不清呢？

他輕輕地喚我的名字，“嫣然！”原來是他，一直是他！我的淚水不知不覺淌了出來。

“你終于醒了！”我睜開眼睛，看到媽媽守在床邊，不停地抹眼淚。而我的枕頭也濕了一片。

“傻丫頭，你剛才昏過去了，媽媽不知道多擔心你。”我環顧四周，我又回到了21世紀，之前的種種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的書桌旁放著一本史書，誰都沒注意到有一頁翻開了——1645年4月25日，揚州城在堅守了三天三夜后城破，清軍在揚州城進行了屠殺，史稱“揚州十日”。

8

我一直弄不清楚自己是做了一個夢，還是真的經歷了，如果是夢，為什么我的心一直會很痛，我翻釵頭鳳，內心就像有針扎一樣難受。我去翻看歷史書，記載了楊漣，記載了史可法，記載了柳如是、沈宜修，甚至記載了黃媛介和《名媛詩歸》，卻沒有只字片語是關于楊生的。

學校快開學了，我的身體也恢復很快，一切仿佛都回到原點。我決定這學期選修歷史學院的明清史課程，我很想去了解那段歷史。

第一天明清史的課，我就遲到了，我偷偷從教室后門遛進去，坐到最后一排。在階梯教室里，坐我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女生嘰嘰喳喳找男孩說個不停，不過看得出他似乎并不愿意搭理她。我輕輕地拍了一下前面那個女生，“同學，請問教授講到哪里了？”

女生轉過頭，很熱情地跟我說，“才開始講，你沒耽誤，別擔心！”

“小紅！”我快叫出來了。這不就是怡香院的小紅么？！

“我們認識么？我叫蓀紅！”她笑嘻嘻地自我介紹。

我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這個時候旁邊的男生也跟我打招呼。

“同學，你好。”他慢慢地轉過頭。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那是我最熟悉的聲音和最熟悉的容顏。

淚水忽然盈滿了我的眼眶，愣了一下，定下神來，給了他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嗨！你好。”

有道是，人間三月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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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