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務連坐制度及其普世價值

摘 要：“一人犯罪，誅其九族”，是中國古代連坐制度的一個形象表述。職務連坐，在我國古代，特指官吏職務連坐。作為古代法家重刑主義思想的產物，連坐制度與儒家正統思想之間存在著尖銳的矛盾。選取官吏職務連坐為視角，分析連坐制度的理論基礎，探索連坐制度何以在與正統思想矛盾的情形下延續千年，并試圖重新審視連坐制度的普世價值，論證在現代官吏治理中引入連帶責任問責方式的可能性。

關鍵詞：職務連坐；連帶責任；普世價值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24-0092-03

一、職務連坐制度的產生與發展

（一）職務連坐的產生

連坐的核心價值是在組織成員之間形成互相監督、自我管理的約束機制[1]。以血緣、地緣、業緣為紐帶，中國古代形成了以宗族、鄉里和行幫等承擔著社會治理功能的組織。而連坐正是維系這些社會組織發揮社會治理功能效用的制度基礎，特別在官吏治理方面，連坐制度對于加強監察，提高行政效率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連坐作為一種正式的法律制度，確立于戰國時期。為鞏固秦國的統治，商鞅極力推行變法，通過以重刑連坐的方法來預防犯罪、鞏固統治。在他的推動下，秦國設立了“什伍連坐”的鄰保制度，規定：“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手同賞，匿奸者與降敵者同罰。”并指出“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2]100-101。從此，職務連坐作為一向正式的法律制度登上了歷史舞臺。

（二）職務連坐制度的發展

秦律規定：“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明確規定了舉人連坐制度，此外，還有同職連帶，如《效律》規定：“尉計及尉官吏節有劾，其令、丞坐之，如他官然。”“司馬令史掾苑計，計有劾，司馬令史坐之，如令史坐官計劾然”[3]124，意思是縣尉的會計以及縣尉官府中的吏如被揭發，該縣令、丞應連坐有罪。由此可見，秦朝的官吏職務連坐制度已經得到了實際的執行，并且滲入到了基層的縣級部門。

漢代連坐制度有了進一步發展，漢武帝時期廣泛實行連坐法律，先后頒布了“見知故縱、監臨部主之法”，“首匿法”和“沉命法”等。為防止官員在察舉推薦過程中徇私舞弊導致所任非人，漢律有“察舉不實”的罪名，這是一個獨立的罪名，推舉者只需要對推舉時的實際情況負責，與保舉連帶有所不同。

唐代職務連坐包括同職公罪連坐、舉官連坐、贓罪連坐等[4]。《唐律》明確區分了公罪與私罪的概念。“私罪，謂私自犯及對制詐不以實、受請枉法之類”，“公罪，謂緣公事致罪而無私、曲者”，相當于現代刑法學中的過失瀆職罪或職務犯罪。為加強吏治，《唐律》在《名例律》中規定了官吏公罪連坐制度，根據對象的不同，公罪連坐制度又可以細分為同職連坐、同級(比司)與上下級機關公罪連坐。

《唐律》中規定了五種以官吏為主體的贓罪，即監臨主守自盜、受財枉法、受財不枉法、受所監臨和坐■。按照《唐律》對于公私罪的劃分，這些罪屬于私罪的范疇，本不應連坐，但是為了防御官吏貪污受賄，唐代規定，下級官吏犯贓，要連坐長官，根據具體情況，除以除名、免官、貶官、罰減俸祿等行政處分[5]。唐朝關于連坐制度的規定最為完備，后世基本得以繼承直至清末。《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載：“秦之法，任人而所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明、清多用此來懲治“奸黨”，其株連甚廣，一案竟至誅及數萬人，且手段殘忍，雍正、乾隆兩朝的莊庭瀧、呂留良案甚至出現了戮尸，連坐范圍甚至包括已故之人。

（三）職務連帶制度的內容

1.同職連坐

同職連坐，是指同一官府內，有一人犯公罪，其余官吏要承擔連帶責任；或是雖屬級別不同的官府衙門，但是共同經手部分業務，該部分業務引發犯罪，那么與該業務有所接觸的上下級機關也要承擔共同連帶責任。

《睡虎地秦墓竹簡》中記載的“尉計及尉官吏即有劾，其令、丞坐之……”便是典型的同職連坐。到唐代同職連坐便更加完善，規定必須是公罪，才同職連坐。《唐律》“同職犯公坐”條規定：“諸同職犯公坐者，長官為一等，通判官為一等，判官為一等，主典為一等，各以所由為首”。這是對同職公罪連坐法律的基本規則，即同一官府內的官吏分為長官、通判、判官和主典四等，有犯公罪者，以犯者為首犯，其余官吏為從犯，節級科罪，承擔共同連帶責任。

在不同的衙門任職，也有可能產生連坐，唐代成為比官同坐是上下官連坐。比官，是指同級的其他機關，上下關，則是指上、下級機關。某個事務同時涉及這幾個部門，出現問題，以犯者為首，相關之比司、上司與下司中的經手官吏也要承擔連帶責任。

2.保舉連坐

舉薦是古代官吏選拔的重要方式，至秦漢逐漸發展成為定型的制度。直到隋唐科舉制度產生之前，舉薦基本是古代選拔人才的最重要途徑，通過舉薦，各式各樣的人才從基層輸送往國家機器的各個崗位。為加強統治，防止舉薦人徇私舞弊舉薦不合格的人才，預防官吏舉薦之后互相結黨營私危及皇權，自秦開始，各朝各代都規定了較為嚴格的保舉連坐制度。

保舉連坐制度，是指舉薦人對其所推薦的人的才能和品德有保證義務，一旦在所薦舉之人不能善任，或是能夠善任，但是在任后違法犯罪的，舉薦人承擔連帶責任。如《秦律》中規定“除士吏、發弩嗇夫不如律，及發弩射不中，尉貲二甲”（《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即縣尉任用的士吏中射箭的拉不開弓，或者拉得開弓卻射不中目標，縣尉本人應罰二甲。

3.疏忽和包庇連坐

為加強對官吏的監察，維護中央集權，封建統治者對官吏間的相互監督義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秦時規定“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史記·秦始皇本紀》），即官吏看見或知道有犯法者而不舉報的，與犯法者同罪。這一措施根本杜絕了官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官僚作風，但也使得官員之間的關系變得更為微妙，因而中國古代的官員往往都崇尚中庸之道，明哲保身。

4.軍人什伍連坐

為鞏固中央集權，加強軍隊建，軍隊中長期實行者古老的什伍連坐制度。戰爭中，五人為一伍，一人出逃，其他人就要受刑。商鞅還規定了士兵保護將軍的義務，規定“戰及死吏，而輕短兵”（《商君書·境內》），軍官戰死，衛兵就要受刑。軍人什伍連坐制度甚至延續到了國民黨統治時期。黃埔軍校曾以校長蔣介石和校黨代表廖仲愷的名義頒發了一項軍令：“現時之軍隊，不知節制，所以上下不相聯系，以至進前者徒死而無賞，雖欲賞之，亦無從查考；退后者偷生而無罰，雖欲罰之，亦無從查考。今后一定有節制矣！如一班同退，只殺班長。一排同退，只殺排長。一連同退，只殺連長……”[6]。

二、儒家正統思想語境下的職務連帶制度

（一）連坐制度與儒家思想的矛盾

連坐制度是法家重刑主義的重要表現。儒家思想與此針鋒相對，儒家主張刑罰的施行只應限于犯罪者本人，而不應該牽連妻子和兒子。孔子認為“古之用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今云祭戮汝，無有所赦。權以脅之，使勿犯”。《孟子·梁惠王上》說“罪人不李”，漢代則有“春秋之義，善善及于子孫，惡惡僅于共身”之說。

連坐制度與儒家思想的矛盾，根源在于法、儒兩家的思想分野。法家主張“性惡”，即人的本性是邪惡的，人的本性生來就是好利的，如果一切依照人的本性和情欲，必然會出現爭奪，導致社會失序和違背天理，最終歸于叢林一樣的世界。所以一定要有法令的約束、禮義的引導，一方面抑制人們從惡，另一方面通過利益的分配使其互相監督。商鞅認為：“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重刑，連其罪，則民不敢試。民不敢試，故無刑也”[2]101。可見，性惡論是商鞅建立連坐制度的理論基礎。這與主張“人之初、性本善”的儒家教義針鋒現對。

（二）矛盾之下，何以共存

從連坐制度的思想來源及實際效果，都可以看出其與儒家思想的尖銳對立。自漢武帝開始，儒家思想統治中國封建社會近兩千年，連坐制度這樣一種與正統思想充斥著矛盾的制度何以延續下來沿用千年呢？玄機必然存在于連坐制度本身。一方面，連坐制度有著深刻的理論基礎，這種理論基礎是基于人性和社會根本的，而非僅僅來源于法家的思想臆造。另一方面，連坐制度取的實際效果迎合了封建統治者的統治需要，因此才能在歷史長河中不被摒棄，沿用不衰。

（三）職務連坐的意義

1.職務連坐制度有助于保證和提高官吏素質

“明君治吏不治民”，官員素質高低關系到社會治理的實際效果，關系到皇權統治的長治久安。因此歷朝歷代基本上都奉行嚴格的保舉連坐制度。

2.職務連坐制度有助于推進封建廉政建設

與戰國以前唯親、唯利是舉的世官世襲制相比，唯才是舉的薦舉制度表現出了鮮活的生命力和巨大的優越性，突出的優點是它確立了一套常規的責任機制，使得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或達官賢人可以相對機會平等地進入上流社會，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結黨營私、亂拉裙帶和官官相護的痼疾，降低了導致禍國殃民進而危及自身統治等消極因素的風險，部分杜絕了“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泥，高第良將怯如雞”的荒唐現象發生。

3.職務連坐制度有助于提高行政效率

同職連坐制度的實行，促使各個崗位的官吏互相監督，不敢玩忽職守。基層官吏之間互相監督，督促其恪盡職守，謹慎行事，積極為封建皇帝效勞，如若不然，二者連坐，輕則丟官，重則喪命。

三、職務連坐制度的普世價值

一百年前，在浩大的清末修律運動中，連坐、凌遲等殘酷的刑罰制度被廢除，沿用近兩千年的連坐制度壽終正寢。

“罪責自負”是現代法上的基本原則之一，人應當就其自身所犯的過錯，在其理性能夠預期或者應當預期的范圍內承擔責任。盡管現代法律強調這種個人責任，但為他人行為負責的連帶責任仍大量存在，但與傳統連帶責任不同的是，現代法律中的連坐主要不是建立在血緣、地域和身份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契約關系的基礎上[7]。在官員管理方面，連帶責任的功能已經大大減弱甚至完全消失了。

“治亂之要，其本在吏”，地方基層官員貼近百姓，其施政作為與群眾切身利益及黨和政府的形象密不可分，直接影響執政安全和社會穩定。筆者認為在現代公務員管理中，可以有限的引入古代職務連坐制度。下面，筆者將從職務連坐制度的可適用性以及適用的有限性兩方面進行闡述。

（一）職務連坐制度的可適用性

1.“前腐后繼”現象——舉薦連坐

雖然憲法和法律對官員權力做出了諸多限制，也規定了國家公務員選拔、晉升的程序和方式，但是很多時候，尤其是在官員晉升方面，“上級”的“決定”還是經常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如果領導把關不嚴，或者出于徇私，使不能勝任或者貪污腐敗分子得以晉升，該領導是否應當承擔一定的責任呢？

陳良宇自做黃浦區區長時起，就濫用權力、收受賄賂，卻平步青云，不斷得到提拔。陸豐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林文達因貪污于2001年4月被刑拘，同年8月份被處有期徒刑1年半，緩期2年執行，可就這樣一個曾經獲刑的縣級工商局的局長，很快就被任命為汕尾市工商局勞協科的科長。我國目前僅僅停留在對出問題本人進行處理，可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前“腐”后繼[8]。

筆者認為，應當借鑒古代職務連坐中的舉薦連坐，舉薦人、考察人及有權提拔他的人與被選拔使用的人之間應確立連帶責任。舉薦人、考察人有確定所提拔之人具備勝任的才能和品德的職責，對出問題干部實施責任倒查，確立選人失當、用人失察的追究制度。

2.“臨時工現象”——同職連坐

最近，“臨時工”很紅。從城管執法打人、殘疾人住房被強拆、警察打罵小孩，到政府公務人員酒后駕駛，臨時工都“站在第一線”，成為用工單位推卸責任的王牌絕招。出事之后，將責任推向“臨時工”，再聲明已將“臨時工”開除，就可以事不關己了。在法律上，我們暫且不去追究實際上是否臨時工所為，退一步講，即使這些“打人”、“強拆”的事件統統為臨時工所為，用人單位就能免責了嗎？

筆者認為，用人單位至少應當在三方面承擔連帶責任：首先，用人單位有職責選拔才能和品質符合該崗位性質的人，如果選拔失職，用人單位應當承擔前述舉薦連坐責任；其次，如果臨時工本人在選拔時不存在不適合該工作的問題，而是在工作過程中出現了的疏忽或者故意，那么用人單位應該是沒有盡到培訓和教育的職責；再次，用人單位本應對其部門所承擔的所有職責負責，不能因為其將該部分業務委托給臨時工去執行之后就免責，用人單位應當對臨時工職責內的行為承擔連帶責任。

（二）職務連坐制度適用的有限性

1.責任的有限性——僅限于行政上的責任

本文討論的職務連坐，僅限于官員或者今天所稱的公務員。法律責任，依照違反法律的性質不同，可以分為行政法律責任、民事法律責任和刑事法律責任。本文所探討的職務連帶，都是和行政權力關聯的責任，其承擔方式也應僅限于行政法律責任[9]。

根據現代法律的精神，官員不連帶承擔連帶對象的職務犯罪而產生的責任，如前述所舉薦之人貪污受賄的。但是舉薦人對連帶對象有監督、約束責任，連帶對象之所以犯罪和這種監督約束不力也不無關系，行政官員特別是行政首長應當為此承擔行政上的連帶責任，如降職、免職或者記過等。

2.歸責原因的有限性——過錯責任原則

過錯責任原則，也叫過失責任原則，它是以行為人主觀上的過錯為承擔民事責任的基本條件的認定責任的準則。按過錯責任原則，行為人僅在有過錯的情況下，才承擔責任。無過錯則無責任。在法律沒有特別規定的情況下，都適用過錯責任原則。

中國古代連坐制度，連帶范圍、連帶方式以及連帶時間都過于呆板和僵化，在職務連帶上，只要存在推薦與被推薦的關系，從此兩人的仕途就互相牽連，這種連坐持續終身，這種殘酷和僵化的懲罰顯然不符合當今社會的發展潮流。在現代法律“罪責自負”觀念的指導下，只有行為人對他人的違法犯罪行為負有監督管理的職責，而行為人沒有很好地履行該職責，存在過錯，方承擔連帶責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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