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早期“青春寫作”集中而鮮明地書寫了“80后”一代的迷茫與彷徨。他們渴望情感、渴望認同,但同時又無力承擔生命的重負與世事的無常。因此,在早期“青春寫作”中,逃無可逃、無家可歸的“精神流浪”成為這些小說的共同主題與精神特質。
關鍵詞:青春寫作 “80后” 精神流浪
21世紀伊始,商業和文學的成功共謀使得“80后”寫手華服出場,帶來了一場令人驚異的超豪華的青春盛宴。他們的文字雖然風格各異,個性十足:韓寒灑脫幽默,胡堅嬉笑怒罵,郭敬明唯美凄傷,張悅然細膩靈動,周嘉寧夢幻童真,李傻傻深刻有力,但在背后,卻總有憂傷如影隨形,而憂傷,正源于這些年輕的靈魂精神上的無所皈依。急欲出走,卻無法割斷與家庭的聯系;渴望認可,卻無力承受生活的重負;企盼感情,卻無法堅守對情感的信任;拒絕成長,卻無力改變命運的必然。懸浮的精神,只能在欲走還留、欲拒還迎的矛盾迷惘中漫無目的地流浪。
青春的沖動與叛逆,使得這些躁動不安的心靈,渴望拋開與父母越來越深的隔膜,推翻應試教育的沉重負擔,離開令人窒息的校園和家庭,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帶著驕傲的青春和玫瑰般的愛情浪跡天涯。于是,“離家出走”便成了“青春寫作”引人注目的重要特征。
一般來說,流浪有兩種:一種是現實生存意義上的流浪,另一種是指精神流浪。“青春寫作”中的人物往往生活優越,不再像艾蕪《南行記》中的主人公一樣為了生存流離失所,被迫流浪。但他們的精神流浪,也異于以往。
“青春寫作”中的出走與流浪,往往是因為家庭的破裂或親情的疏遠。《猜火車》中的齊銘成績優異,無憂無慮,但生活突然發生變故,父母離異,這對齊銘來說就像“地震”,完整的家,突然只剩一座空房子,他不愿見到父母,他與父母的聯系僅限金錢。在高考失敗的打擊下,齊銘脆弱的心靈再也無法承受,出走成為必然。與此相仿的是張悅然的《櫻桃之遠》。小說中的杜宛宛,因為不能原諒父親曾把對她的愛分給一個她所痛恨的孤兒,而與父母日益疏遠,十四歲就開始寄宿生活,也開始了離開親情的流浪,終日沉迷于墮落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冷漠和叛逆。同樣是因為對家的背叛而出走,杜宛宛們與《家》中的覺慧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相比,顯然有著很大的區別。覺慧“作為封建專制的叛逆者”,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典型”,因為反抗舊家庭,“以至最終出走,表現了‘五四’新思潮的威力和新一代民主青年的成長”①;而杜宛宛們的出走一開始就無法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他們的出走,更多的只是一種內心情緒的宣泄,是對父母、家庭的示威與報復。一方面,沒有激動人心的偉大理想在前方召喚,在仇恨心理的包裹下,他們只能墜入黑暗和虛無;另一方面,他們無法割斷與家庭和父母的聯系,雖然宣告獨立,可是失去了父母的經濟來源,便無法承受生活的重負。同時,未成熟的情感仍然依戀和企盼著父母所給予的愛。所以,流浪注定是一次不徹底的出走,歸家是最終的結局。
“親情”的歸來遙遙無期,在漫長的精神流浪里,不期而至的“愛情”,成為漂泊靈魂的寄居地。在戀愛的季節里,所有憂傷的眼淚、會心的微笑都和愛情有關。“愛情”成為脆弱的心靈賴以生存的支柱,墮落的靈魂也因愛情而得到拯救。與Susan的一句約定,成為林雨翔奮發的動力,成為在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堅持和隱忍的信念(《三重門》);內心已經結冰的杜宛宛在愛情的感化下,慢慢放棄仇恨,開始重新愛這個世界(《櫻桃之遠》);因為對“愛情”的極度依戀,所以“愛情”的變動往往就是毀滅的來臨。本已在“愛情”的滋潤下慢慢康復的段小沐因為無法面對“愛情是場騙局”的事實,而最終離開了人世(《櫻桃之遠》);而陸敘的死亡,愛情突然終止,使得整座城市在林嵐的眼淚里變成了一個“無淚之城”(《夢里花落知多少》)。但是,依戀并不意味著信任,因為對愛情缺乏堅定,“80后”筆下的“愛情”總是顯得那樣的脆弱易逝,責任、忠誠,一切都是纖細的愛情不能承受的壓力。曾經允諾相愛一生的戀人,會因為空間距離的阻隔而悵然分手(《赤道劃破城市的臉》)。雖然痛恨父輩對感情的不忠,但是等到自己面對時,也同樣無法改變世事的無常(《阿難》)。“80后”竭力想捕獲愛情,卻又不敢相信愛情,在游離不定中,最終還是無法抵御精神黑暗的突然來襲,“愛情”不能成為流浪的終點站。
“80后”的流浪與出走不再是為了追尋理想和人生的終極意義,而只是為了逃避,逃避成長過程中內心的裂變和沖突。“80后”雖然物質生活富足,但終日禁錮在應試升學的壓力之中。“想藐視分數的存在,把它從我的生活中趕出去,但我又無法做到灑脫”;曾經驕傲于學習成績的優異,可走出校園,卻發現自己弱智得像個白癡;渴望能向父母傾吐成長的苦悶,可是“他們除了管我的吃飯穿衣關心我的學習外就沒別的了”。一切都沒有童話所描述得那么美好,成長似乎是一夜之間到來的,周圍的世界突然都在改變,“我們”措手不及,內心再也無法回復以往的平靜,不可遏制的恐慌,無從判斷的是非,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可是要逃到哪里?逃到哪里都“終究逃不過塵世里那些必經的凄涼”。上世紀初魯迅所面對的“無路可逃”的命運,又一次在“80后”文字中出現了輪回。同樣是主體自我的精神放逐,但是,“80后”的“流浪”卻漫無目的。他們的流浪,不是為了找尋,而僅僅是一場倉皇的逃難。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主人公帶著憧憬離家“遠行”,在面對社會種種現實之后回到家庭,開始重新思考生活,仿佛完成了一個“成人禮”。但是,“80后”的回家,并沒有我們預期的蛻變和成熟,也沒有這樣的“成人禮”。他們出走時彷徨,歸來時卻依舊迷惘。造成這一特點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拒絕成長,孤傲的心靈無法忍受從眾和庸常,流浪的精神拒絕向他們所厭惡的成人俗世獻媚。
“青春寫作”中的流浪者們在經歷了逃無可逃的命運之后,流浪的精神只能蝸居于對青春近乎自戀般的執守之中。青春易逝是縈繞在“80后”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十七歲”一直是追懷青春歲月的象征。但是,從來沒有一代人像“80后”那樣,如此集中地表達對青春的迷戀。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述說著發生在“十七歲”的故事,渴望時間能在此凝固。他們“經常做夢,夢里是永遠的十七歲”。“80后”同樣癡迷于“孩子”這樣的稱號和角色,唯有在“孩子”的世界里,迷惘的精神才能尋求到永恒的安定。所以,他們在文字中反復強調自己的“孩子”身份:“我們真的只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在人去夕陽斜的大街上游蕩,倉皇沒有方向。”在泰戈爾的散文詩《孩子天使》里,孩子是生活的啟示者,是拯救成人世界的天使。正是因為時光即將剝奪這樣一個美好的身份,所以,“80后”拒絕成長,害怕衰老,恐懼于時間的流逝。因此在郭敬明的《幻城》里,三百多歲才能算是成年,而其中的星軌永遠都處在嬰兒狀態;《櫻桃之遠》中邪惡的小杰在煤氣中毒后,變成了一個智商只有六七歲的“天真無邪的孩子”,童年期被無數倍地延長。童話和魔幻也成為這批“80后”寫手所鐘愛的體裁和風格。張悅然的《葵花走失在1890》,周嘉寧的《超級瑪里奧在哭泣》,郭敬明的《幻城》,蔡駿的《瑪格麗特的秘密》……“80后”作家不知疲倦地書寫著對青春的留戀,可是,青春必將流逝。夢醒了,青春也即將散場。于是,他們想到了一個絕決的方式來挽留青春,那就是死亡!他們相信“如果想讓青春永遠純粹。唯一的辦法就是:死去”。《猜火車》中的齊銘最終葬身于冰冷的鐵軌上,韓讓也永遠留在了拉薩(《花樣年華》)。死者永遠留在了“十七歲”,而生者的青春也隨之死亡。絕望,成為這些年輕的流浪者最后一個眼神。
或許,青年人確實“需要一個合法延緩期,用來整合在此之前的兒童期的同一性成分”②,可是,對于“80后”作家來說,這樣“延緩期”卻顯得那樣冗長而沒有結局。從出走到歸家,從拒絕成長到執守青春,這些流浪的靈魂仍舊不能找到心靈的棲息地。對于他們來說,生活永遠“在別處”,精神在一個懸浮的“居間”狀態,在“遼闊無垠的區域里,永遠飄移不定,從這一頭被推到另一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為我們停留”③。
①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63頁。
② [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與危機》,孫名之譯,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頁。
③ [法]帕斯卡爾:《思想錄》,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33頁。
作 者:卞秋華,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0級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
編者手記:魏思思
從上世紀末至今,當年的“新概念”選手早已從青澀稚嫩成長得更為成熟自信,但有一種精神內涵卻始終未曾改變。那就是卞秋華老師在重新梳理早期“青春寫作”時,所發現論說的其在發生期所蘊含的共同氣質——精神流浪。這種精神流浪源于年輕作家們對于未來不可知的彷徨,對于現實中易碎的親情、愛情的無從把握,對于純凈的孩童時代無法割舍的依戀。當我們把握到這種“流浪”的精神內核,反觀當下的新銳作家作品,會發現,撥開作品主題的五花八門,那種精神的孤獨感與青春的感傷,依然鮮活地潛在于他們的文字之間,成為這批“新銳”作家區別于其他作家的獨特的精神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