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自古為中國人所重視,《禮記?婚義》說:“婚姻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闭蚧橐鍪腔榕潆p方生命中的一件大事——終身大事,也是關系到人類種系繁衍、人丁興旺的關鍵問題,即婚姻上尊崇祖宗,下對后世又有重要影響。所以,歷朝歷代對婚姻的締結都極為重視,人們對此從不簡單從事,在同時,也就形成了各個朝代對婚姻的不同認識,即不同的婚姻理念。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在那個男權社會下,男尊女卑似乎早就定論,但這中間卻奇葩綻放,這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此間的婦女社會地位如何,其婚姻理念如何,將是本文之欲探,筆者將從魏晉南北朝時期上流社會閨庭析之。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政治文化都呈多元現象的時期。這種多元化給社會生活帶來多方面的影響,婦女婚姻理念的多樣性與獨特性是受其影響產生的結果之一。此時的女子在婚姻上有較大自主性,婚姻開放程度高,貞節觀念淡薄,離婚改嫁之風盛行。其中出現在上流社會閨庭的妒悍之風又是其表現之一。婦人妒忌,是一種對于男子的抗爭,可也就是很可憐的抗爭了。婦女因為寄生在男子勢力之下,不能對等的抗衡,便出之以嫉妒。嫉妒固然不是好事,有時正是無意識的表現,然而是值得同情的。
女教圣人班昭主張“女以弱為美”,“夫婦之好終身不離”。要求婦女對丈夫“專心”、“曲從”,但并非如儒家經典所言的“牝雞無晨”,當社會生活為婦女提供展示自己個性的機遇時,婦女們也會起而與上述理論抗爭,并以異乎尋常的行為蔚為一種社會風氣。魏晉南北朝時期便給了許多婦女這種機遇。通過上流社會閨庭中盛行的妒悍與制夫便可見一斑。
在妒悍行為中,作為皇室和貴族官僚家庭的婦女,有時不免表現得兇狠、殘暴,不惜以血腥手段對付她的“情敵”,但,這在實質上,也是一種對夫權制變態的憤懣與反抗,這在三國曹魏伊始就已露端倪。袁紹婦劉氏“甚妒,紹死未殯,寵妾五人,劉盡殺之,又毀其形。其少子尚,又盡滅死妾家焉”(卷35)。袁術妻馮氏甚得袁術寵愛,“諸婦害其寵”,“因共絞殺,懸之廁梁”(卷6《魏書?袁術傳》注引《九州春秋》)。還有孫權夫人徐氏,就因有妒忌之舉而遭廢黜,另一夫人潘氏,更是“性險妒”,因害人太多,終于引起宮內諸婦怨怒。當孫權病重,潘氏因“侍疾疲勞,同以羸疾”,宮內諸女聯合將潘氏“共縊殺之”(卷50《吳書?妃媛傳》)。在貴勢家庭中,此類事例也屢見不鮮,鐘繇“貴妾孫氏,攝嫡專家,”當鐘繇又娶張氏后,孫氏“心害其賢,數讒毀無所不至”。張氏有妊娠后,孫氏惟恐失寵,“愈更嫉妒,乃置藥食中”(卷28《鐘會傳》引注),欲除掉張氏。這種嫡妻把持門戶和妾媵相互爭寵之風,好像為財產權和繼承權而起,其實也是婦女在夫權制的婚姻關系之下而作出的某種反應。由于家庭財產及其繼承權主要由丈夫子嗣及子嗣的孕育者掌握,家庭內部的妻妾之間誰將多分一杯羹,只能靠爾虞我詐,除患固寵的辦法來解決。于是妻妾之間一方面劍拔弩張,一方面也想盡辦法在挾制丈夫和生兒育女方面下功夫。與此有關,婦女妒悍的個性便在明爭暗斗中孳長形成。
延至西晉,上流閨庭的妒風更是盛行。隨著門閥士族制度的確立和發展,門第婚逐漸形成。門第婚又稱身份內婚,是魏晉南北朝時在士族門閥中盛行的婚姻習俗。這個時期,士族在政治、經濟等方面具有特殊的地位。為了世代壟斷此種地位,保持貴族血統的純粹,大族們在婚姻問題上十分講究門當戶對,在姻家的選擇上均以地位和自己相當者為對象。所以,門閥士族階層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都處在庶族寒門所不敢攀望的地位,他們的驕橫和腐敗,在朝在野都影響至深。在朝“朝寡純德之人”,在野“鄉乏不貳之老”。當時的社會也氤氳著一片奢靡之氣,“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卷5《孝愍帝紀》)。公元280年平吳之后,晉武帝司馬炎的后宮殆將萬人,他本人“荒淫怠惰”,也使得滿朝官僚競相仿效,蓄妓納妾之事司空見慣,如石崇就有姬妾百余人。當皇帝貴族,官僚在玩賞婦女時,站在他們群中的婦女也競相效尤,“先時向婚,任情而動,皆故不恥淫泆之過,不拘妒忌之惡”。更有趣的是,她們的這種行為竟不遭譴責和阻攔,“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卷5)婦女這種不重名節和放蕩行為的出現,不能不說是受上層社會風氣的習染,習染之外也是一種心理和本能上要求與男子平等欲望的反映。
這尤其反映于有權勢的婦女,她們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無限制地追求物的享受和性的享受。這可以從變相置面首中窺見一斑。所謂面首,就是美男子?!懊妗敝该仓?,“首”指發之美,不過,面首不是一般的美男子,而是變相的男妾。他受某一有權有勢的女人支配,附屬于她,任其玩弄。在西晉上流社會中,最為悍妒者莫過于賈充家的一妻一女。賈充妻郭槐妒性極為強烈,先后兩次鞭殺乳母,只因賈充撫摸乳母懷中小兒而懷疑賈充與乳母有染。賈充之女賈南風秉承其母之性情,貴為太子妃后,將妒悍與政治權術結合起來,以“妒忌多權詐”而著稱,使太子司馬衷望色卻步,“嬪御罕有進幸者”。到后來賈南風的妒忌心理更達到瘋狂與酷虐的地步,“嘗手殺數人,或以戟擲孕妾,子隨刃落地。”(卷31《后妃傳》)。不僅如此,晉惠帝司馬衷天生白癡,昏庸無能,事事受制于皇后賈南風,連丈夫職責也由他人代替。賈南風又矮又丑,但放蕩無度,不但把一御醫變為男寵,而且還讓宮中心腹上街搶人,遇到美少年,用黑箱車載入宮中,一經試用,若不如意便處死銷尸。據《晉書?惠賈皇后傳》記載,有一小吏在街上行走,被賈南風派出的老嫗騙到宮中,賈南風對他十分滿意,留用幾十天,放出宮外。恰巧發生一起失盜案,小吏被疑為賊,被審問中小吏被迫道出實情,成為宮中頭號丑聞,群臣恨賈南風專權弄國,逼其交權,并加以囚禁。賈南風走投無路,仰藥而死。
魏晉時期上流社會閨庭中的妒風被后來南朝的漢族社會所繼承和發展。而北朝則由于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將他們原本屬于草原民族的粗獷氣質的母權制遺風帶給中原社會,造成上流社會中婦女“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卷18《臨準王傳》)。不僅使妒悍之風盛行,甚至變成一種上流社會閨庭中流行的時尚。
在南朝社會,上自皇室下到貴門,婦女無不悍妒。如劉宋政權時,公主們更是驕妒,“宋世諸主,莫不嚴妒”(卷41《后妃傳》)。也是在此時,有了悍婦公開置面首之記載?!端螘?前廢帝紀》有這樣一段記載:山陰公主淫恣過度,謂帝曰:“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唯附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為立置面首左右三十人?!岸迸c“萬數”相比,相差懸殊,但較原來“唯附馬一人”,山陰公主劉楚玉總算與其弟劉子業爭得了一點“均平”的權利。確切點說,是爭得了一點“平等的特權”。這是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婦女正式置面首的開始。其后不久,南齊郁林王“孝心大發”,競為其母文安皇后置男左右30人,可謂空前絕后,天下奇聞。(《南史?文安皇后傳》)受這種風氣影響,整個社會一片妒風,連最高統治者也不能不關注此事,要求加強懲戒和教化。宋明帝劉彧曾多次懲戒那些有妒忌之心的上層婦女。湖熟令袁慆妻就“以妒忌賜死”。劉彧也曾命近臣虞通之撰《妒婦論》,命人為當時欲尚世祖公主的左光祿大夫江湛孫江斅作《讓婚表》,想通過這一系列的舉措來警示那些有妒忌之心的上流社會婦女。(卷41),但仍無濟于事。宋明帝時,“尚書右丞榮彥遠,以善棋見親。婦妒,傷其面,帝日:‘我為卿治之,何如?’彥遠率而應日:‘聽圣旨’。其夕遂賜藥殺其妻。劉休妻王氏亦妒,明帝賜休妾打王氏二十杖。令休于宅后開小店,使王氏親賣掃帚皂莢以辱之?!保ā吨袊鴭D女生活史》,陳東原,第75頁)。
時至北朝,北魏有數位太后執政,這一點就說明婦女在與夫權抗爭中的勝利。北魏的皇帝中,也不乏“懼內者”,魏世宗便是這樣一位“懼內”的君主,其后高氏“性妒忌,宮人希得進御。”到他晚年,高氏愈加悍妒,“夫人嬪御有至帝崩不蒙侍接者,由是在洛二世,二十余年,皇子全育者,惟肅宗而已”(卷13《皇后傳》)。長孫稚為北魏重臣,其妻羅氏年長其十多歲,然羅氏妒性極強,對長孫稚“妒忌防限?!笔蛊洹芭詿o姻妾。童侍之中,嫌疑致死者乃有數回”(卷45《長孫稚傳》)。北齊侍中宋欽道妻因宋欽道與其婢輕霄有染,該婦就在輕霄臉上用刀刻上“宋”字以示懲戒(卷9《皇后傳》)。劉義隆第九子劉昶投奔北魏后,其子劉輝娶蘭陵公主為妻,而蘭陵公主更是以悍妒駭人聽聞。據史載:“公主頗嚴妒,輝嘗幸主侍婢有身,主笞殺之,剖其孕子,節解,以草裝實婢腹,裸以示逃輝”(卷59《劉昶傳》)。
婚姻有較大的自主性是北朝婦女婚姻的一大特色,北魏孝文帝之妹彭城公主,初嫁劉昶之子劉承緒,因劉承緒早死,彭城公主“年力嫠居”,北平公馮夙恃與孝文幽皇后同母之勢,欲娶公主,“高祖許之,公主志不愿。”“后(孝文幽皇后)欲強之,婚有日,公主密與侍婢及家僮十余人,乘輕車,冒霖雨,赴懸瓠奉謁高祖,自稱本意,”終使馮夙愿望落空。由此可見,上流社會中婦女對婚姻有較大的自主權。另有《晉書?王浚傳》載:刺史徐邈有一很漂亮賢雅的女兒,因挑剔一直未嫁。徐邈想法讓他的下屬來聚會,讓女兒在里面偷偷觀看自己選擇。女兒看中了王浚,父母就依了她的選擇,沒有加以干涉。
此外,北朝婦女貞節觀念淡薄,女子私結情好之事頗多。北魏城陽王元長壽之孫元徽,在靈太后專制時,結黨營私,權傾中外,但卻“不能防閑其妻于氏”,于氏“與廣陽王(元)淵奸通。乃淵受任軍府,每有表啟,論徽罪過,雖涉誣毀,頗亦實焉”。長孫稚后妻羅氏,因與長孫稚“私通”而“遂殺其夫”,羅氏雖比長孫稚長十余歲,但長孫稚仍對其“雅相愛敬,旁無姻妾”。北魏李會之妻為清河房伯玉之女,“甚有姿色”,僅因李會慢待于她,“房乃通于其弟(李)機,因會飲醉,殺之”,“(李)機與房遂如夫婦,積十余年,房氏色衰,乃更婚娶”。這種女子私結情好,甚至為其不惜作奸犯科之事在北朝社會屢有發生,其中原因除當時婦女的道德觀、倫理觀較為開放外,也同男子不重視女子是否貞潔有直接關系。
北朝時由于人們不在乎女再醮,不重視貞節,所以,離婚、改嫁在北朝婦女的婚姻生活中也是習以為常之事,不僅男子可以休掉其妻,而且妻子也可主動要求離婚更嫁。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封建社會中的“開放型”社會,因而寡婦改嫁之事屢見不鮮。翻開《三國志》的后妃傳,最令人注目的便是魏、蜀、吳三國的開國皇帝都曾娶過寡婦。其中魏文帝的甄后,先曾嫁過袁熙;劉備夫人穆氏,原為劉瑁妻;孫權徐夫人,“初適同郡陸尚?!睎|晉元帝娶了寡婦鄭阿春。鄭阿春的兒子、孫子都被準許繼往。孝武帝把祖母鄭阿春尊為太后。一時間,大家都要對鄭阿春的名字加以避諱。誰也沒有因她是改嫁者而說半個“不”字。連晉代史學家所編的《魏氏春秋》、《晉春秋》,都得改為《魏氏陽秋》,《晉陽秋》避開了“春”字,弄得后人常常莫名其妙。
同時,北朝政權對婦女的離婚再嫁也有明確規定。如孝文帝在太和九年(485年)八月曾下詔命令,自太和六年以來凡是買定州、冀州、幽州、相州四州饑民良口者,“雖聘為妻妾,遇之非理,情不樂者亦離之”,這道政令雖針對定、冀、幽、相四州因饑而賣做人婦的女子,但從側面也反映出國家政權對女子離婚的態度,人們并不要求女子從一而終,只要“情不樂者”,就可訴訟到官府以求離異。關于北朝婦女再嫁之事,最典型者莫過孝文帝之妹彭城公主。彭城公主先嫁劉昶子劉承緒,劉承緒因“少而尪疾”早死,魏宣武帝元恪詔令王肅“尚陳留長公主,本劉昶子婦彭城公主也”。但時間不長,王素就在景明二年(501年)死去?!瓣惲艄鞴丫樱◤垼┮鸵庠干兄饕嘣S之”。此事發生在景明三年,距王肅之死僅一年時間。從彭城公主初嫁劉承緒,再嫁王肅,王肅死后墳土未干又欲嫁張彝,特別是從高肇與張彝欲爭尚彭城公主之事可以看出,當時社會視寡婦改嫁,女子離婚再嫁為自然合理之事,完全被人們所認同。
以上乃對魏晉南北朝時期婦女在婚姻上有較大的自主性,婚姻開放程度高,貞節觀念淡薄,離婚、改嫁之風盛行這種獨特的婚姻理念之簡析。正如開篇之所述,這種獨特的婚姻理念其另一表現則為上流社會閨庭的妒悍,對此最高統治者亦關注之,但一種風氣的演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一項舉措,一篇訓令所能遏止的。南朝后期,上流閨庭中的妒風愈演愈烈,亦使許多王公將相直感束手無策。梁武帝皇后郗徽,“酷妒忌”,“遇貴嬪無道,使日舂五斛”(卷12《后妃傳》)。梁元帝蕭繹妃徐昭佩,亦是“酷妒忌,見無寵之妾,使交杯接坐,才覺有娠者,即手加利刃”(卷12)。如此結果,只能是丈夫對其妻讓步,以求息事寧人和家道平和。如東晉祖約,其妻盡管“無男”,但因其“性妒”,祖約“亦不敢違忤”(卷100《祖約傳》)。對于女子妒忌之舉,許多人甚至皇帝也無可奈何?!侗饼R書?王晞傳》記載,王晞之妻由于無生育能力,“晞無子,帝將賜之妾,使小黃門就宅宣旨?;屎笙嗦剷勂?,晞令妻答,妻終不言,晞以手拊胸而退,帝聞之笑。”再如楊堅之妻獨孤伽羅,更是行“妒防”于中宮,干政事于朝闕,被時人稱之為“二圣”。于是乎,楊堅也只能發出“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卷56《獨孤皇后傳》)的嘆息。當王公貴勢面對閨庭妒風束手無策時,一些手執生殺予奪至高權柄的君王也只能望妒興嘆,魏孝文帝就曾說:“婦人妒防,雖王者亦不能免,況士庶乎!”(卷13《皇后傳》)。
綻放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上流社會中的這支婚姻理念上的奇葩,為何會于此時出現,為何會于整個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中有此葩出苞,這應該是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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