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7日,俄羅斯著名外交家、漢學家羅高壽(中國名,原名“羅加喬夫”)剛過完80大壽,因病在莫斯科去世。一些逝者的中國老朋友,紛紛給其遺孀發去唁電。李or三、李莎之女李英男等羅高壽生前友好,參加了4月11日舉行的羅高壽送別儀式。在儀式上,我國駐俄羅斯大使李輝同志稱他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好朋友”。
從上世紀90年代初起,羅高壽就在中國當大使,長達13個春秋。在北京外交使團中,這位俄羅斯大使在任時間之長,與中國緣分之大,對中國了解之深,到過我國城鎮之多,在我國知名度之高,可謂絕無僅有。有人稱他為“親華派”,其實,一國大使是其派出國的最高正式代表,對于駐在國,無所謂“親”與“不親”。如果非要把羅高壽劃到哪個“派”的話,我覺得,稱他為“知華派”比較恰當。他這個人懂得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了解中國人的感情、愛憎、性格。
羅高壽的言行給我最大的感受是,他對中國有感情,而這種感情是一種自然流露,且又比較深沉,它有別于那些一般性的客套話或華麗的詞藻,而是源于對中國悠久歷史的欽佩,對燦爛中華文化之熱忱。
“水到渠成”“你我都有福”
我知道“羅高壽”此名,是50多年前的事了。1960年秋,我在北京外語學院俄語翻譯班學習時,漢譯俄教材中,就有俄文版《水滸傳》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故事的片段。翻譯老師高銘對我們說,這部小說是由阿歷克賽·羅加喬夫譯成俄文的,他給自己取了一個高雅吉祥的中國名,叫“羅高壽”。高老師還說,法蘭西有兩個“仲馬”,一大一小,俄羅斯則有兩個“羅高壽”,也一大一小,大的就是這位《水滸傳》譯者,小的那一個,也是翻譯出身,“子承父業”,用的是同一個中國名,他曾任蘇聯駐華大使翻譯,聽說還給毛主席當過翻譯。從這個時候起,小羅高壽這個人,就進入到我的視野。不過,從上世紀60年代初起,中蘇兩黨進行“真假馬列”大論戰,“文革”期間,中蘇關系從政治上對立演變為軍事上對抗。在長達十六七年時間內,中蘇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因此,整整過了24年,即1984年,我才見到了“真人”羅高壽。那時,他已經是蘇聯外交部第一遠東司司長了,我在駐蘇聯使館任政務參贊。他50剛出頭,高個子,身材勻稱,舉止儒雅,看上去有點像德國人。他漢語講得流利,略帶山東口音。聽他說,他的父親,即老羅高壽,3年前過世了。又過了3年,即1987年,我才與羅高壽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零距離”接觸。
1987年春,中斷達9年之久的中蘇邊界談判得以恢復。我國政府代表團團長是副外長錢其琛同志,其談判對手正是這個羅高壽,他當時是蘇聯副外長。那時,我是中方代表團團員、中蘇劃界聯合專家組中方組長。兩國團長的談判,輪流在北京、莫斯科兩地舉行。
在談判中,羅高壽態度溫和,用語平穩,不糾纏細節,遇到分歧時,常常用漢語淡定地說:“讓咱們再好好想一想。”他與其前任(第二次中蘇邊界談判蘇方團長)伊利切夫形成鮮明對照,后者在談判中東拉西扯,軟磨硬抗。也與此人談過邊界的韓念龍副外長,在內部曾多次稱他為“談判扯皮高手”,并感慨地說:“同此公談,同志們啊,實在是白白浪費生命!”
談判之余,羅高壽與錢其琛副外長有過不少私下接觸,有些不便在談判桌旁說的話,就在這種非正式場合通通氣,甚至“亮亮牌”。也許因為我的漢俄雙語記錄還不錯,錢副外長常常讓我跟著他當記錄,有時,還當當翻譯。
錢副外長第一次宴請羅高壽后喝茶時,這位蘇方團長一坐下就用漢語說:“從前,我們兩國的代表總是‘務虛’”,曾在蘇聯中央團校學習過的錢副外長,一聽就立刻接上話茬兒,用俄語跟進:“我們倆現在可以‘務實’”了,此言一出,兩位團長即相視而笑:一句話剛出,另一句話即接上,而且,一句漢語,另一句俄語,連接得嚴絲合縫,但均話中有話。中蘇邊界談判已進行過兩次,長達將近10年,有人想出這樣一句俏皮話,來形容這種馬拉松式談判:“用子彈還沒上膛的毛瑟槍打飛鳥,空對空”。
面對這種“務虛”“務實”的默契對話,羅高壽顯得很興奮,順口來了這么一句:“錢部長,你說得真好,咱們現在可以務實了。漢語有句四個字成語,叫‘水到渠成’。現如今,水到渠成了,你我都有福啊!”
中蘇邊界問題有兩大難點:東段的黑瞎子島和西段的帕米爾歸屬。羅高壽用漢語稱之為兩塊“硬骨頭”。他私下告訴錢副外長:他本人完全理解中國同志們對這兩個問題的關切,不過,蘇方在未來三五年內,難以做出實質性讓步,問題在于其內部。他進一步解釋說,蘇聯在帕米爾地區“存在”已經100多年,而開發黑瞎子島,也有60年歷史了。戈爾巴喬夫(時任蘇共中央總書記)、謝瓦爾德納澤(時任蘇聯外長)得在內部做工作,而這項工作又極為艱巨,這就需要時間。這位蘇方團長還說,解決這兩個問題的鑰匙,在于雙方相向而行,做出妥協,以便找到都能接受的劃界方案。
羅高壽還向錢副外長講了兩段“題外”的話,很值得回味。一段講的是對中蘇關系惡化的反思。他認為,中蘇關系那一大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缺的是歷史地、客觀地、理性地看待和處理兩國間積累下來的問題。另一段則涉及鄧小平同志。羅高壽一說起鄧小平同志,敬佩之情便油然而生。他說:“文革”后中國的局面,能有魄力扭轉過來的,只有鄧小平一人。他還說,蘇聯要是也有個“他”(指類似鄧小平的人),那就好辦得多!
“劃界大臣”是個“難纏的對手”
中蘇劃界聯合專家組會談,也在北京、莫斯科兩地輪流舉行,雙方有個默契,在一輪會談結束后,接待方的團長就會見對方專家組組長。羅高壽第一次見我時,用漢語輕松地交談。他稱我為“李”,表示親切,我則以其名字和父名相稱,以示尊敬。他一落座,就來了這么一句:“李,你的官可不小啊,比我這個官大出一大塊兒”,見我不解其意,便說:“要是放在清朝,你可是個‘劃界大臣’哪!”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我與蘇方組長魏列夏金,各手執一張張大比例尺地圖,談一塊塊邊界地段的劃法。我們二人談得有時比較順利,有時則相當艱苦,往往是你批我駁的,“火力”相當猛。例如,在黑瞎子島歸屬問題上,我總是據理力爭,寸土不讓,有一次,一口氣講了70分鐘,破了單次發言時長的紀錄。為此,羅高壽半開玩笑地對我說:“李,我們外長對你這個組長‘很不滿意’,稱你為‘難纏的對手’。”
羅高壽愛幽默,也喜被幽默。有一次,我國一位領導人當面稱他為“大旅行家”,說他幾乎游遍了整個中國。我的一位老朋友當時當的翻譯,她立即突發奇想,把“大旅行家”形象地譯為“60”(“大青蛙”)。羅高壽一聽就樂了,不過,盡量憋住笑。談話一結束,他就對這位高翻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把我譯為“大青蛙”,真是太絕了!日后,這位“被幽默者”見到我的朋友,多次美滋滋地提及此樂事。
我多次有機會與羅高壽閑聊,因此,對他的中國情緣,多少有些了解。羅高壽對我說過,中國是他的“第二故鄉”,甚至還是“第一故鄉”,因為童年是在中國度過的。他出生后剛滿月(1932年4月),就隨母親到了烏魯木齊,其父當時在蘇聯總領館任職。五歲時,父親轉到駐哈爾濱總領館工作,他于是又到了這個“東方小莫斯科”,八歲時才隨父母回到蘇聯。他先后3次到蘇聯駐華使館長駐,共十六七年,任過職員、政務參贊、大使。
當我問到給毛澤東主席當翻譯的情景和感受時,他笑著說:“這個機會純屬偶然。1958年初,我第一次到蘇聯駐華使館工作。11月7日晚7時,我們大使在使館舉行十月革命節招待會。你們的禮賓官事先通知使館:周總理作為主賓出席招待會。我陪著大使早早就站在使館主樓前,恭候總理的到來。總理一下車就興奮地說:毛主席一會兒就到。大使一聽喜出望外,而我呢,既高興,又害怕,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翻譯,可怎么給主席他老人家翻啊?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其實,主席很隨和,人又幽默,只是他的湖南口音聽不大懂,幸好那天李越然同志在場,是他給主席當的翻譯,而我呢,只譯我們大使講的話。”
有一次,羅高壽告訴我一個“秘密”:他信中醫,遇到頭痛腦熱,就吃中藥。他說,中醫講辨證,可治本,而西藥吃了,雖一時有效,但治標不治本。
有一次,我也告訴羅高壽一個“秘密”:蘇聯邊防軍司令將派他的“坐騎”,送我們專家組一行13人去外地參觀。這位蘇方團長一聽就驚呆了,說不出話來。我連忙解釋道:“這是你手下的尼欽將軍(蘇方代表團團員,來自邊防軍)出的招,向司令‘借’來了他的專機。”羅高壽還是將信將疑,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漢語說:“尼欽這個家伙的確很厲害,他有后門,而且還很硬。”
“光榮的歸宿”
1992年12月11日,我到駐俄羅斯使館出任公使,正好在此前不久,這一年4月,羅高壽被俄總統葉利欽派往中國出任大使。有一次,他回國述職,我作為使館臨時代辦,邀請他到使館做客。羅高壽一見到我,就激動地用漢語說:“真感謝鮑里斯·尼古拉耶維奇(指葉利欽)對我的信任!我得盡心盡力,以不辜負總統的期望!”又說:“今年是我的本命年,60年來,我在國內外擔任過多個職務,而‘駐華大使’這個職務分量最重,這是本人一個光榮的歸宿!”羅高壽見證了中俄關系在3年多時間內上了3個臺階,并為此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在羅高壽大使的離任招待會上,時任中國外長的李肇里同志真誠地說:“中俄兩國從歷經波折到戰略協作伙伴,羅高壽大使在這方面可謂功不可沒!”
2005年春,羅高壽卸任駐華大使時,已過了古稀之年。不過,他退而不休,作為俄羅斯議會阿穆爾州(與黑龍江省毗鄰)代表,為中俄間交流合作牽線搭橋,長期奔波于莫斯科——北京之間。前兩年,他身體已大不如前,但依然樂此不疲。有一次,他對我一位朋友“神秘地”說:“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和老伴把家安在北京城了。女兒學的也是漢語,在這里當常駐記者,已經好幾年了。孫子在莫斯科上大學,讀的是法律,第一外語亦選擇了漢語。他同我與女兒一樣,也是個‘老北京’,來你們這個古都,大概有二三十次了。”他還感慨地說:“從我的父親到我的孫子,整整四代人,都有一份厚厚的中國緣,而且還是個‘漢語世家’。而我本人呢,此緣則更深,從一出生直到現在,都七八十年了,其中有三分之一時間,即二十四五年,是在烏魯木齊、哈爾濱和北京度過的。”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從大使崗位退下來當天,參照“我們的朋友遍天下”這一中國名句,用中文寫下這樣一張條幅:“我的朋友遍中國”。
羅高壽在北京當大使七八年之后,在莫斯科,曾數度傳出他“即將被替換”的說法。不過,從俄總統葉利欽和繼任的普京那里,卻遲遲不見“動靜”。在俄羅斯駐外大使中,羅高壽創下了任期最長的紀錄:13年又23天。有一次,曾任葉利欽外事顧問的留利科夫,向我開玩笑說:“在我們俄羅斯,換總理易,換羅高壽難!”
羅高壽“把家安在北京城”后,常去莫斯科,他戲稱為“回鄉探親”。他自稱為“中餐美食家”,說在莫斯科,每周至少去“金鳳凰”或“北京飯店”(莫市兩個有名的中餐館)一趟,以便“解解饞”。
羅高壽晚年因車禍傷了右腿,走路得靠拐杖,有中國朋友見到此情景時,便過去攙扶,他總是不讓,說:“不用,不用,還不到80哪,能算老嗎?盡管拄拐了,我并不服‘殘’!”有一次,他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說:“小平同志不是說過嗎,‘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我覺得,這句話也是說給我們兩個國家聽的。就拿貿易額來說吧,韓國并不大,可你們同它的生意做得那么大,都兩千多億美元了,而同我們呢,才不過六七百個億,只有三、四分之一。可見,我們雙方的膽子還不夠大,步子還不夠快……而我呢,年紀大了,體質弱了,而且走路又不利索,不過,亦要記住小平同志的話,‘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邊說邊拄著拐杖往前邁大步,做出快走的樣子。
故人已西去,他的音容笑貌將永遠留在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