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朵，暖心窩

5歲那年，父母離了婚，我被送到私人幼兒園全托。

每天放學，我踩著小板凳趴在窗臺上，一臉羨慕地看著別的小朋友牽著爸爸媽媽的手離開校園，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那天我又尿濕了褲子，恰逢她帶著韭菜雞蛋餡包子來看我。正是寒冬，風從褲腿嗖嗖灌進來，冷得刺骨。摸著我冰涼的小腿，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掉眼淚：“妞，咱不在這里受罪了！走，跟姥姥回家！”

就這樣，她領著我，站到了姥爺的病床前。

姥爺望著我，濁淚像斷線的珠子把枕巾都洇濕了。

想當年，姥爺曾是多么高大挺拔的漢子??！他的木工活，方圓上百里都很叫得響。然而，3年前他不慎摔斷了頸椎，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出院時，他是被醫生判了死刑的?？赡苡捎诶牙颜疹櫟煤?，不僅多活了10年，一直到去世，身上連個褥瘡也找不到。

“當時，你爸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逼著你媽離婚。你媽的心被傷透了，從沒出過遠門的她，一氣之下，竟然一個人跑到了遙遠的南方，糊涂到連你都不要了，直到現在也沒個音訊……不過，你也別怪她，若非不得已，哪個女人愿意丟下自己的孩子呢？唉，女人這輩子，不容易?。　崩牙颜f這些話時，我小學都快畢業了。

只是，越長大，我對母親的怨恨就越深。不容易就是放棄的理由嗎？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活在世上，誰不是頂著命運的風風雨雨，硬撐著，為了心中的愛、肩上的擔子，以及應盡的責任而苦中作樂？何況，她再難，能難得過姥姥嗎？因為患有冠心病，姥姥天天吃藥，常常腫頭脹臉地堅持給我和姥爺洗衣做飯。為了節省開支，我的衣服幾乎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制的。記憶里，她一直在忙。別人都是白天忙晚上休息，她卻是晝夜連軸轉。晚上，姥爺翻身要叫她，吐痰要叫她，尿濕了也要叫她……對她而言，睡覺不過是打個盹兒眨下眼罷了。

只侍候姥爺還輕省點，偏偏我又體弱多病，隔三岔五地感冒發燒。于是，那邊姥爺喊，這邊妞妞叫，她穿著35碼的老北京布鞋，累得手腳不著地?？v然這樣，亦從未見她埋怨過。有時，碰到姥爺發脾氣，她也只是擦擦額頭的汗，寬容地笑笑，最多應上一句：“都不能動了還發威，小心晚上不給你換尿布哦！”接著，又到院子里悄悄對我說：“在床上躺了這么多年，身子僵硬了，胳膊腿都萎縮了，換誰能受得了?。“ィ媸强嗔怂?。我能做的，也只是盡全力照顧他，生命無常，誰知道他還能陪我多久呢？”

2．

姥爺是在我小學畢業那年去世的。醫生診斷為心梗猝死，臨走，沒來得及留下一句話。姥姥看上去很平靜。她一件件給姥爺穿上自己親手縫制的壽衣，俯在他胸前輕聲說：“老頭子，去那邊歇歇也好，我知道這些年你已經很累了……”

姥爺入殮時，錘起釘落，她身子抖動著，終于撲到棺材上淚如泉涌：“咱們說好要陪對方下半輩子的，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這是她第二次守寡。嫁給姥爺前，她曾有過一個幸福的家。丈夫比她小3歲。

“都說女大三抱金磚，我卻抱了個土坷垃，一場雷陣雨就把所有的幸福全敲碎了。沒過幾年，唯一的兒子也出車禍離開了我……”她用袖子抹抹臉，望著滿天繁星說：“好在，后來我遇到了你姥爺。雖然，有時他脾氣大了點，但是，他對我是真的好?。〕鋈ジ苫钋?，他怕我受累，把菜刀都替我磨好了。知道我愛吃葡萄，每次回家都要買兩大箱。還有，每個月那幾天特殊的日子，看到我洗衣刷碗，他總會默默地倒一些開水進去……你姥爺看著粗枝大葉的，骨子里心細著呢。”

“原以為，他能陪我一輩子，誰成想，結婚不到6年他就出事了，如今又狠心地撇下我走了，這就是命啊！”

姥爺一走，鄰居都猜測她會離開這個支離破碎的家。那段時間，我的心忐忑不安，干什么都不在狀態。畢竟，她才50多歲。而且，當時已經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了，聽說還是個退休干部呢。更何況，雖然我生下來就叫她姥姥，畢竟我們之間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呀。

事實卻證明我多慮了。她不僅沒有離開我，為了上學方便，還在我即將就讀的中學附近租了房子，帶著我搬了家。

她說：“妞，從此，你是姥姥唯一的親人了，姥姥活一天，就會陪你一天。但是，姥姥再長壽，也陪不了你一輩子。不管到了什么時候，你都要記住，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價值，即使失去了一切，得不到任何關愛和支持，你也一定要愛自己?！?/p>

為了多賺些錢供我讀書，她在校門口盤了兩間門臉，開了個小超市兼賣早點貼補生活。每天，她頂著花白的頭發，天不亮就起床炸油條，常被油煙嗆得咳個不停?？粗鄣萌諠u消瘦，我心疼極了，擔心她脆弱的心臟受不了。她拍拍我的臉，一邊捶腰一邊樂呵呵地安慰我：“放心吧，任務沒完成，閻王爺不收我?！?/p>

“什么任務？”我問。

“小傻瓜！當然是撫養你長大成人啦！我這把老骨頭，至少要撐到你考上大學！如果能捱到你大學畢業，就更好啦……”

那一刻，朝陽蓬勃而出，明晃晃地。有溫暖的液體在臉上流淌著，一直灼熱到心里。

3．

記憶里，她從不食言。

由于小時候身體弱，她每天晚上讓我跳繩。我不想跳，常常找各種理由偷懶。沒辦法，她只好用獎勵做誘餌。比如，每晚跳夠500個給一朵小紅花，攢夠30朵，可以換一條花裙子。我禁不住誘惑，吃過晚飯，自己主動拿著繩到院子里去跳了。

堅持了兩年，不僅身體強壯了很多，身高也躥得比其他同學快。暑假，穿上姥姥精心縫制的花裙子，整個人像振翅的蝶，快樂得欲飛。

上高中時，跟許多青春萌動期的女孩子一樣，我也朦朦朧朧地早戀了。她知道后，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如同遭遇洪水猛獸般張慌失措，而是拉著我的手，從容不迫地說：“咱倆打個賭吧。我敢保證，高中畢業后，你倆肯定會分手！”

“怎么可能？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p>

“你敢跟我打賭嗎？高中期間不戀愛，如果畢業后你仍然喜歡他，他也依然喜歡你，我就同意你們在一起?！?/p>

我猶豫著。

“妞，真正的愛，是健康而持久的。如果你們連兩年都等不了，還能叫愛情嗎？”

最終，我中了她的激將法。

結局是，果然被她言中了。兩年后，我考上了大學，身后的才子帥哥一抓一大把。那個男孩落榜了，畢業后接了父親的班，在縣城的化肥廠工作。寒假回家再相見，我的眼里再也擦不出火花。

“姥姥，你咋這么神算呢？”我對她簡直是崇拜了。

“那個男孩除了籃球打得棒，再沒其他吸引人的地方了，你自小心比天高，他怎么能滿足你呢？”

光陰荏苒，一晃，姥姥不僅陪我讀完了大學，而且見證了我的婚禮。甚至，在72歲那年，還侍候我坐了月子。結婚后，她一直跟我住。年逾古稀，還幫我洗衣做飯帶孩子。她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兒子4歲那年，她心梗發作住了院，自此，一生忙碌的她，終于可以躺在床上歇歇了。然而，她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端了水幫她洗腳。以前聽她說過，年輕時腳曾受過傷。然而，當那兩只嚴重變形扭曲的腳呈現在眼前，我還是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怪不得，她一年四季只穿布鞋。我真的難以想象，這么多年，她一直強忍疼痛陀螺般旋轉著，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呢？

我低下頭，把臉伏在腳上，淚如秋葉，紛紛落。

她羞澀地把腳抽回去，突然說：“妞，長痛不如短痛，不行還是離了吧？”

我一怔，疼痛如潮，在身體里洶涌著。彼時，愛人像父親多年前一樣有了外遇。那段時間，我被兩種力量牽扯著，不知何去何從。他很能干，剛剛30歲已經做到公司主管。人也帥得像影星，惹得那些姹紫嫣紅此起彼伏地往身上粘。

我該怎么辦？如果繼續維持，就要一輩子忍受心靈的煎熬。若是離婚，一來孩子將要面臨家庭殘缺，二來，我也擔心自己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她問：“妞，他有悔意嗎？他能知錯就改嗎？”

耳畔飄過他的話：“別小題大作了！這年頭，哪個成功的男人甘心被一個女人霸占著？”

我失望地搖了搖頭。

她望著我，意味深長地說：“妞，女人嫁男人，是要讓他心疼的。男人再優秀，縱然占盡榮華富貴，你指靠不上，也是守寡。趁年輕，你應該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p>

4．

一個月后，姥姥去世了。又過了半年，我毅然辦了離婚手續。

第二年清明節，我采了一大束野花去看她。

坐在墓前，望著她慈祥的笑臉，我輕輕地唱著：“我是小花朵，沐浴著陽光，盛開在你暖暖的心窩……”

親愛的姥姥，你在，心就安。這么多年，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你就是我的親姥姥，從未改變……

責編/張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