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斗羅

“魂斗羅”一詞是印度梵語的中文發音，是婆羅門斗士中的一位。相傳“魂斗羅”以一當十，戰死后直立不倒，后成為神供人膜拜，象征具有優秀戰斗能力和素質的人。

——序

1995年4月29日。星期六。關于該日的天氣情況我的描述是“萬里無云，風和日麗”。的確是這樣的，清明運去，萬物蔥蘢。人一下子變輕松了，叫人相信只要有足夠的助跑似乎都可以飛起來。

這是最后一個星期六，我說的意思是最后一個排滿課程的星期六。從下周起，國家正式開始實行雙休了，據說國務院的爺爺們認為我們的學生，工人太辛苦了，所以作出如此決定。他們是英明的。

今天下午的課很松散，后來干脆就自習了。原因是下午第一節語文課，正當王大炮給我分析《小球門手》的中心思想的時候，遠處就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連我們的教室都發生了抖動。王大炮聽見動靜趕緊讓同學們都跑到了操場上。他認為是地震了。校長卻認為是鎮東化工廠的鍋爐發生了爆炸，以前也發生過。王大炮為此和校長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結果因為校務主任加入校長的行列，王大炮只得低頭將我們喚回了教室。誰叫他既不是校長又不是主任呢。

王大炮在教室一邊踱步一邊自語說等著吧，會有結果的。我們都不敢說話，我們太怕他了。兩節課后我們就放學了，是校長的決定。我想早點回家和大鐘玩魂斗羅，一種雙人闖關的插卡游戲。大鐘說過玩魂斗羅只有和我在一起玩才能玩到最高境界，才能過完八關還保持有30條命。魂斗羅一共有30條命，比貓還要多21條命，所以我喜歡玩魂斗羅。但前提是我必須先要找到大鐘。

其實我知道大鐘在哪里，大鐘在發生爆炸的地方，他太喜歡湊熱鬧了，比我還喜歡。我將自行車騎得飛快，雖然大鐘等人已經換了新的彎杠自行車，但是我還是用媽媽的自行車。這種鳳凰牌直杠自行車媽媽騎了三年，我也騎了兩年，但是我還是不能坐在坐墊上踩腳踏，必須要不住的左右挪動屁股，伸直兩腿才能順利前進。我太矮了，媽媽說我能夠長到一米八，我很擔心她的估計。我還擔心我的新自行車會不會在期中考試成績發布之后如期而至。我就是這樣，小小年紀就有許多擔心，好像很著急似的。其實直到今天中午尿尿的時候，我觀察我的雀，發現它還是一只沒毛的雀。沒毛就不能飛，我又開始擔心了。除了擔心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大鐘的雀長毛了。大鐘給我看時，我提議數數。大鐘同意了，脫下褲子我們就數。大鐘的結果是三十六，我的結果是三十七。我們開始爭吵，各不相讓。大鐘的數學不如我（語文也不如我），但他是一個犟種。大鐘嗖地從雀上拔了一根毛下來，他咧嘴說“媽的，還是我贏了吧。”我說你輸了。大鐘問為什么。我說我也輸了，我們都輸了，其實是三十六根我故意說成三十七根的。大鐘惱羞成怒，要揍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為一根毛傷兄弟感情值嗎。我們相視一笑，之后依然像魂斗羅中的兩個戰士一樣并肩前行。我仔細觀察過大鐘拔下的那根雀毛，因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是直挺挺的。

爆炸發生在二狼溝村，離我們村有十多里。我趕到那里的時候，大鐘果然在那里與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在香煙繚繞中高談闊論。看見我來了，大鐘將我拉過去向那幾個男生介紹，因為是大鐘的朋友，我很快受到了禮遇，一個男生給我點了一棵“白云山”。我從未吃過煙，香煙熗的我眼睛直流眼淚，惹得那幾個人大笑。大鐘哼了一聲，他們就都不笑了。大鐘是個壞坯子，紅旗小學的男生都怕他。

還是說爆炸吧。二狼溝鞭炮廠是一年前辦起來的，廠長是個瘸子。起初瘸子準備將鞭炮廠辦在我們村的，但是我的大伯也就是現任村支書沒有答應，我大伯說那東西爆炸會死人的，村支書做不成是小事還要去坐牢。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大伯將提著大包禮物的瘸子送出了家門，依依不舍的神情像送別即將遠行的親人。后來瘸子就到了二狼溝，再接著鞭炮廠真的發生了爆炸。仿佛瘸子的遠道而來就是為了制造一場爆炸，而爆炸就是為了驗證我大伯的預言。

我要到爆炸現場去，大鐘拉住了我。大鐘說死人和受傷的人都拉走了，沒什么好看的。大鐘的神情很失落，看來他也來晚了。一位帶著大蓋帽的公安叔叔從鞭炮廠那邊過來了。大鐘問他到底死了幾個人。公安叔叔惡狠狠地瞪了大鐘一眼，大鐘嚇得臉都白了。

所幸一個高年級伢子給了我們答案：連我爹爹一共四個人。我問你爹爹也在鞭炮廠上班。伢子說：“他不是被炸死的，是被嚇死的，我爹爹有心臟病。”大鐘罵道：“操，那你還不回去戴孝。”伢子說：“我媽媽說公家不賠償，就不辦喪事，明天準備抬人到鄉政府鬧，是兄弟一起去。”大鐘摟住我的肩膀說，明天我們一定去。

伢子還告訴我們，被炸死的三個人都是附近的，有兩個是二狼溝村的，還有一個女的是我們村的。大鐘問是誰，他說不知道。他說那個女的死得最慘，被飛來的瓦片隔斷了喉嚨，血噴了十米高。大鐘打斷他：操你媽，人血怎么噴那么高你以為是噴泉啊。一只白色的蝴蝶從我們頭頂飛過，那個伢子說至少有蝴蝶那么高。我一看根本沒有十米高，十米高的蝴蝶跟蚊子一樣大小，而它有蠶豆那么大。我對大鐘說我到前面看看，大鐘說我也去。大鐘和我一樣，討厭反復無常的小人。

其實爆炸場面真沒有什么好看的。鞭炮廠的廠房已經炸沒了，只剩下黑乎乎的地基。廠前的魚塘漂著一層大大小小的死魚，被五彩斑斕的機油圍繞。風一吹，它們便發生激烈的碰撞，像在交流什么話題。鞭炮廠東面的一戶樓房西墻被砸成了篩子。順著那些大洞，可以清楚的觀察家里的桌椅分布，墻畫對聯。真的沒什么好看的。我拉住正在參與圍觀一灘血跡的大鐘，我說走，我們回家玩魂斗羅吧。大鐘點點頭。我們在一片傾倒碎玻璃的清脆聲音中出了二狼溝村。

大鐘今天的表現實在是太差了，還沒有闖到第四關已經死了一半的生命。到了第六關的時候，已經死光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因為是兄弟，所以我必須借他生命。借了第十條命之后，我便不再借了。不是擔心他不還，而是我也死光了。我們徹底犧牲了。游戲屏幕也定格在第八關的路上。 我把游戲手柄一摔，終于忍無可忍：你他媽什么意思。大鐘低頭認錯，對不起我老是在想一件事情。什么事啊，我不依不饒。大鐘說剛才我聽見有人說那個女的名字的，我沒有聽清楚。我說關你鳥事啊。大鐘拼命道歉，想要再合作一把。我沒有理他，背上書包就出了他家。我不能原諒他對這款嚴肅游戲的心不在焉。

大鐘離我家不到一里路，大鐘在莊子最西面，我在最東面。出莊子的路也在最西面。也就是這樣，我與大人們迎面撞上。他們神情嚴肅，行色匆匆。這種表情我見過，去年夏天抗洪防汛他們手執農具趕赴大堤時就是使用的這種表情。這是一種要出事的表情。但是沒人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我也懶得問。喂完豬，喂完雞，我順便就著蘿卜干吃了一碗冷飯。做完這些事，我爸媽還沒有回家。再接著我就等來了大鐘，我最好的朋友。

大鐘氣喘吁吁，驚慌失措。

大鐘說，我想起來，那個被瓦片割斷喉嚨的婦女叫王秀蘭。

下面輪到我驚慌失措了。

怎么啦？王秀蘭是我媽，我媽就叫王秀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