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往對汪曾祺小說《復仇》的現代性研究多側重于探索其所受歐美現代派的影響,本文以楊鼎川的訪談為基礎,通過對《復仇》與日本作家菊池寬《復仇的話》和谷崎潤一郎《御國與五平》的比較,揭示出《復仇》現代性的一面。
關鍵詞:《復仇》;《復仇的話》;《御國與五平》;現代;個體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7-0030-02
一、楊義在《中國現代小說史》曾經這樣評價汪曾祺的小說《復仇》“這個不成故事的故事包含著人性戰勝復仇心理的意蘊,令人聯想到日本菊池寬的《復仇的話》……汪曾祺作品值得注意的在于技巧,這使它比菊池寬之作多了一點現代氣息”【1】。《復仇的話》中鈴木八彌也是遺腹子,他在復仇之旅中遇到的第一個疑似仇人是個兇神惡煞、面目可憎的人,因而也就引起了八彌的極大仇恨必欲殺之而后快,這次成功的殺戮反過來也更激發了八彌的復仇欲和自信心,但是當他遇到真正仇人——一位后悔著自己過失的盲人時,卻仍然觸發了惻隱之心,使他遲遲不愿下手,最后以仇人剖腹自盡為終。“八彌在先前,便努力地要提起對于這盲人的敵愾心來,但覺得這在心底里,什么時候都崩潰了。他也將那轉輾的遇著殺父之仇卻柔軟了的自己的心,呵斥了許多回。然而在他,總不能發生要絕滅這盲人的存在的意志。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各樣景況之下,殺人有那樣的容易,倒反覺得奇怪了。”【2】可以看出菊池寬對復仇行為本身的質疑,既然復仇也是要殺人,那么它與原初的行兇殺人相比也未見高明正派多少,而且殺害一個對自己過錯深感懺悔的人又有多大價值?殺害一個“半死的盲人”又能展現復仇者個體的什么偉大之處?
《復仇的話》沒有《復仇》更具有“現代氣息”就在于它所展現的仍然是經典復仇模式中對一名優秀武士的要求,《復仇的話》是在傳統復仇故事的框架內思考的復仇無意義,這種無意義源自于不能恃強凌弱、傷害弱勢群體是丟臉的等一些普遍認同的基本道德,所以它仍然和為人子者必須報父仇一樣屬于社會對人的規范,八彌的復仇延遲并非從他心底里發現復仇的無價值和自己作為一個有生命的主體的價值,而還是八彌按照社會主流規范在行動,只不過為父報仇的規范在面對某些道德原則的規范時暫時退居其次了,“八彌從這盲人的口里,這才知道了父親的分明的性格,覺得涌出新的眷慕來。但對于亡父懷著新的眷慕,卻決不就變了對于盲人的惡意”【3】,本來八彌已經非常接近自我意識的樹立——站在個人立場上的情感和價值判斷,但在最后關頭仍然自覺地返回到社會普遍規范上去。《復仇的話》能夠對復仇的意義產生追問,是現代意識下的產物,但是這種現代性與傳統價值體系還是藕斷絲連、欲去還留的,仍是在傳統框架內對復仇意義進行的局部反思,反思了當一種社會規范(為父報仇)遭遇另一種社會規范(不以強欺弱)時應該如何處置。從這一點上看,谷崎潤一郎在現代性上則走得更進一步。
二、汪曾祺在接受楊鼎川的一次訪談中曾表示過“(《復仇》)跟菊池寬沒有關系。這篇東西在寫法上,是受了一個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影響。谷崎潤一郎他更現代一點……什么題目我不記得。其實它講的道理很簡單,就是人應該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去走他自己的道路,而不應該讓一種殺人的復仇思想去充斥一生”【4】。實際上這段話反而揭示了汪曾祺未必沒有受到菊池寬的影響,即便不是直接的也有間接的影響,因為他必先要看過菊池寬的作品才能得出結論,無論《復仇》與菊池寬到底有沒有關系,按照汪曾祺自己所言就是菊池寬沒有谷崎潤一郎“更現代”,那么到底體現在哪里呢?這里將“現代”解釋為對傳統社會規范和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反思和顛覆,以及在此過程中個體意識的樹立。經過檢索考證,相信汪曾祺所說的應該是谷崎潤一郎的獨幕劇《御國與五平》,它講述了一位夫人御國在仆人五平的陪伴下輾轉尋找殺夫仇人的故事。先是他們發現尾隨多時的游方僧便是苦戀御國夫人并且設計暗殺御國夫君伊織爺的仇人友之丞,于是大斥其無道、無恥,然而最后通過友之丞之口,也說出了御國與五平的復仇中并不崇高的面向,即為了成全二人的私情以便結成正式夫妻,從而將復仇的所謂正義性消弭于無形。最初御國與五平是意志堅定、信誓旦旦地為復仇不顧病痛堅持行走,自從遇見友之丞開始,復仇的意義便開始了逐步瓦解的過程,一方面,五平大義凜然“為的想要替老爺報仇,我跟著太太尋了你三年了。池田爺,你的大限已經到了。請你男子漢大丈夫地和我交手罷”,而友之丞一語化解“得了,那樣鬧干嗎呢?我是從小就誰都知道的懦夫,劍術又不高明,力氣又弱,你們要殺我,什么時候都成”【5】。仿佛五平的一記強有力的重拳打在友之丞這塊海綿上,并沒有得到相同的、勢均力敵的回應,反而被以柔克剛地化解為無聲無形。后來,友之丞更進一步道明五平“你并非特別受過伊織爺的什么恩,不過伺候了他兩三年工夫……真是了不起的義仆,一定要千古揚名的……何況同道的女人。又是美麗的御國夫人。再多在外面流浪幾天也不壞……若是能順遂地報仇還鄉,上面嘉獎你,你就可以升為武士。說不定還可以繼承伊織爺的家名,正式和御國夫人成為夫婦。所謂‘忠義’就是這么回事”【6】。另一方面,在友之丞來講,他的行兇亦可解釋為“情的仇恨固然也有些,我是因為反抗這樣的社會才把伊織爺殺了的”【7】,儼然一個傲然獨立于污濁社會、誓死抗爭的圣斗士。可以看出在《御國與五平》中復仇本身并不包含什么前定的正義性,并不具有什么重于泰山的堂而皇之的意義,此仇不報非君子的嚴肅面孔不過是一場極大的諷刺,“你也好,御國夫人也好都沒有殺我的資格了。你才真是和主人的太太有了奸情。運氣好的話,我可以占據御國夫人,叫你是伊織爺的仇敵”【8】。行兇者和復仇者并非不可撼動的兩個極端,在利益面前不過是一丘之貉,并無絕對正義邪惡之分,甚至二者的身份還有出現倒置的可能,在不同的時機,復仇者可能就變成了釀造仇恨的始作俑者,這就更增強了對復仇合理性的消解。
三、汪曾祺的《復仇》在《復仇的話》以及《御國與五平》的基礎上對現代主義進行了有意地嘗試。《復仇》小說文本所展示的就是復仇者的復仇之火漸趨熄滅的一段心路歷程,一系列甜蜜的美好的事物此起彼伏地呈現在復仇者的眼前腦海,如蜂蜜、花、青草、母親、妹妹等,構成了一個善和美的意象集團,對復仇者有著極大的感染性和號召力,漸漸將他吸引到其中,逐步消弭了他心中復仇的意念,汪曾祺為復仇的和解提供了解釋,一路埋下了那許多因子,將復仇本身的無意義以更美好、更有意義的事情來替代,心一直為美善所向,到最后與仇人一起聯手開鑿絕壁自然是水到渠成了,開通絕壁無論是象征創造更充滿光明的明天,抑或是象征為他人謀福祉,都是個體意義的凸顯和對個人價值的關照。《復仇》并沒有像《復仇的話》那樣插入一個點燃和煽動復仇火焰的對象,而是將復仇之火慢慢撲滅,復仇者在面對假想敵時“他看著這雙眼睛里有沒有諷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穩穩的,并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9】,和尚是“平平靜靜”、“清清朗朗”的,是化解復仇者戾氣的存在,是宣揚冤親平等的化身。最后找到的復仇對象也不同于《復仇的話》中的行將就木的盲人形象,而是雖然瘦削卻有“一雙熾熱的眼睛”、正在開鑿絕壁的和尚形象,所以他的放棄復仇并非基于同情憐憫,而是自我意識發展的必然結果,《復仇》所展示的就是復仇者個體意識不斷發現和發展的過程。
綜上所述,汪曾祺的《復仇》繼承了谷崎潤一郎的《御國與五平》,超越了菊池寬的《復仇的話》,無論在表現的主題上,還是在表現的技巧上,都具有較富水準的現代性,在汪曾祺為數不多的有意嘗試現代性的作品中是較為優秀的。
注釋:
【1】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136頁。
【2】魯迅:《魯迅譯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553
【3】魯迅:《魯迅譯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553
【4】楊鼎川:《關于汪曾祺40 年代創作的對話——汪曾祺訪談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2期,189頁。
【5】[日]谷崎潤一郎著、李漱泉譯:《神與人之間》,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403頁。
【6】[日]谷崎潤一郎著、李漱泉譯:《神與人之間》,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410頁。
【7】[日]谷崎潤一郎著、李漱泉譯:《神與人之間》,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409頁。
【8】[日]谷崎潤一郎著、李漱泉譯:《神與人之間》,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413頁。
【9】汪曾祺著、鄧九平編:《汪曾祺全集》(第一卷),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