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旗譜》作為紅色經典,革命歷史小說,十七年文學的扛鼎之作,譜寫了一首氣壯山河的革命史詩,為讀者展現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它是概括中國民主革命時期農民斗爭生活的里程碑式的作品,是一部借助農民形象去表現無產階級政治理想的藝術讀本。對于這部作品的主題思想,語言結構,人物刻畫等方面,學界研究者多有涉足;在世界、作者、作品、讀者的文學基本構成要素的四個維度都涌現了不少優秀的研究成果。然而,對于《紅旗譜》主人公的復仇情結的探討還有待進一步加強與完善。本文打算從中國傳統的樂感主義文化,農村本位文化以及精英啟蒙的意識三個方面粗淺談談《紅旗譜》復仇情結中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紅旗譜;復仇情結;文化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7-0036-02
從作者創作的角度來說,不能否認的是梁斌在創作《紅旗譜》時受到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那種疾惡如仇,劫富濟貧,堅忍不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俠風范與中國燕趙慷慨之風一脈相承。馮牧、黃昭彥在《新時代的畫卷——略論十年來長篇小說的豐收》中談到:“朱老忠這一典型,不僅是一個普通貧雇農的典型,更主要的是他是一個兼具有民族性、時代性和革命性的英雄人物的典型,他的舊時代農民起義的那種英雄品格,他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義感,有點像魯智深;他的沒有絲毫奴顏和媚骨的硬骨頭,有點像李逵;他的勇猛向上,正直無私的氣概有點像武松;他的有膽有識,深謀遠慮的能耐有點像李秀成。他可以夠得上魯迅先生所稱為‘歷史的脊梁’般的英雄人物。”【1】梁斌也說:“過去有一句老話‘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真的,從我的少年時代開始,就從故鄉人民的面貌中窺到這種偉大的性格,于是我把這種偉大的人民性格,盡量賦予我所敬愛的人們,形成他們之間的共性。事實上,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經過幾千年的鍛煉,曾出現不少這樣的英雄,我不過是從故鄉的土地上去研究、塑造、歌頌了他們。”【2】梁斌先生結合民間敘事和政治話語,運用宏大敘事和傳統技法,汲取中國古典小說精髓,吸收西方現實主義小說的創作成果,做到粗中有細,疏密結合,以豐富的內涵和外延,形成了強大的藝術磁場,引起了人幾代讀者的共鳴,取得了恒久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王科在《尋求紅色經典的藝術魅力——對<紅旗譜>的重新解讀》中談到:“《紅旗譜》之所以‘經典’,是因為其達到了那個時代一般作品難以企及的高度,即成功的民間敘事和政治話語的自然結合,宏大敘事和傳統技法的自然結合。正是兩種因素和它們的結合,使得《紅旗譜》在印證某種政治理念、皈依主流話語的同時,冷漠了當時小說的流行范式,并通過傳統的民間敘事,彰顯了薪火相傳的民族精神,使得小說文本發出歷久難銷的藝術魅力。”【3】筆者認為,在精神上,梁斌更多是基于中國式的血親復仇情結(集中體現為一種“父仇子報”的模式,關聯著孔子倡導的“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的傳統人倫思想),但在實際寫法上,又多受19世紀西方現實主義小說寫法的影響。因此,小說的溢出主題與政治話語以外的“閑筆”,細致豐富的客觀描寫、心理刻畫,生動逼真的人物對話、民風民俗等等,無不灌注了西方近代小說寫實手法的精魂。然而,《紅旗譜》又并非對中國古典小說的盲目效仿,且與近現代啟蒙作品,當代同類作品,乃至西方以復仇為題材的作品都有著很大的不同,彰顯其獨特的個性、價值與意義。筆者把《紅旗譜》復仇模式的文化內涵歸納為三點。
第一,中國傳統的樂感主義文化。透過《紅旗譜》我們可以看到朱老忠樂觀的性格特征,他的“出水才看兩腿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堅韌情懷,無不是由這種樂觀積極的性格特征中生發出來的。可以說,這是對于未來的信仰,對于復仇勝利的一種精神寄托,這是一種緊貼大地的中國式信仰,是對“道在倫常日用之中”的回歸。李澤厚在著作中多次談到這個問題,他說:“中國文化及其審美情理結構是以人生為根基、為極限。”【4】這不同于西方基督教式的為了追求彼岸世界而讓人陷入靈與肉分離的無休無止的苦悶與壓抑,陷入殉道徒十字架上受刑般的無窮無盡的痛苦與絕望。“中國人更滿足于天人合一式的肉體和心靈的大團圓,重視的是愉悅、寧靜。其最高境界不是那高山谷深的心靈的追求痛苦、死亡的自我折磨,而毋寧更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的生的歡欣平遠……‘天行健’、‘人性善’容易漠視人世苦難和心靈罪惡,沉淪在大團圓的世俗,從詩文到哲學,中國都缺乏那種對極端畏懼、極端神圣和罪惡感的深度探索。”【5】“在一切民族里,崇高總優先于優美;在中國,由于一開頭便排斥了罪惡、苦難、悲慘、神秘等等強烈的負性因素,從而也經常避開了現實沖突中那異常慘厲痛苦的一面,總是以大團圓的結局來安撫、欣慰、麻痹以至欺騙受傷的心靈。現實的和心靈的流血看不見了,只剩下一團和氣,又如魯迅所痛切深刻地揭露過的那樣……這就是以非酒神的‘禮樂傳統’為歷史根基,以‘浩然之氣’和‘天人同構’為基本特點的儒家美學所產生出來的長處和弱點、優點和問題。”【6】筆者認為這幾段話道出了中西文化差異的根源,同時也能為《紅旗譜》的樂感文化基因找到發展的土壤和溫床。從越王勾踐滅吳到韓信的胯下之辱,從《水滸傳》一百零八個好漢被逼上梁山、劫富濟貧的故事到《趙氏孤兒》的復仇情結,乃至與《紅旗譜》同一類型的當代小說,比如“三紅一創”中的另外幾部,比如《三家巷》、《苦菜花》等等,無不滲透了一種對于未來的信仰與樂觀,這是與西方哈姆雷特式一再延宕的曲線式的復仇行動很不一樣的地方,這里更多的是性情直遂,該出手時就出手。王華曾把《趙氏孤兒》與《哈姆雷特》的復仇情結進行比較,他說:“《趙氏孤兒》與《哈姆雷特》作為中西方復仇文學的兩部經典著作。其復仇主體在復仇行為過程中表現的差異昭示著中西方復仇主題文學價值取向的差異,中國復仇文學偏重關注復仇事件本身,而西方復仇文學則更多地關注復仇主體的精神世界、性格變化等。這種差異的產生實際上又是中西方文化習俗、文化傳統等諸般差異作用的結果。”《紅旗譜》的創作是受到《趙氏孤兒》等一系列中國古典復仇小說的影響的,因此,它與西方復仇小說的差異歸根結底還是思想觀念與文化傳統的差異。至于這種樂觀文化則是在生生不息的動態過程中實現的。《易傳》說:“生生之謂易。”《周易》說:“天下至動而不亂。”朱老忠、運濤、江濤等在革命斗爭中的成長,正是顯示了第二、第三代農民正是在與以馮蘭池家族為代表的地主階級不斷矛盾對立,相摩相蕩中不斷成長壯大起來,保持自身的秩序與純潔性。這是與不求凝固不變的永恒而追求雜多中的和諧、自然與人相對應而一致的華夏美學觀相貫相通的。【7】
第二,農村本位文化。中國是農業大國,主要人口是農民,大部分地區是農村,自然經濟向來起著主導性作用,因此,在歷史上,多有“重農抑商”的情結,“三農”問題至今仍是關系到國計民生的頭等大事。《紅旗譜》對于農村美景詩意般的刻畫描寫,對于農民質樸、正直、民本的情懷不惜筆墨的贊美(雖然也有狹隘、保守、怯懦的天然劣根性的揭露,這在嚴志和身上便充分體現出來了),對于地主階級、土豪劣紳對于貧雇農巧奪豪取,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氣焰囂張則予以無情的抨擊和批判,所以作品自然呈現出了“我們—他們”“同志—敵人”主客二分的敘事模式與身份認同。這當然與中國數千年遺留下來的農村本位文化是分不開的。但是,歷史上農民揭竿而起有之(如陳勝、吳廣);攻城伐戰有之(如李自成);登上寶座亦有之(如朱元璋),但最終都未能保留革命的勝利果實,“總是陷于失敗,總是在革命中和革命后被地主階級和貴族利用了去,當做他們改朝換代的工具”。【8】這是農民階級所無法擺脫的歷史局限性。【9】歷史的經驗與革命的實踐告訴我們,這種農村(農民)本位意識需要有個脫胎換骨的過程,需要由個人走向集體,充當無產階級的友好同盟,只有這樣,才能走向勝利。正如馮牧、黃昭彥所說:“只有在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在有了無產階級的堅強領導的時代性,作為富有反抗性的農民才能走上革命道路,才能從個人英雄主義走向集體英雄主義。”【10】當中的原因固然有很多,根本原因在于農民階級不代表歷史上新的生產關系,不體現新的生產力,不能提出建立新生產方式的任務。【11】恩格斯說過:“農民和小資產階級一樣,也是一個沒有辦法的階級……在歷史上他們完全不能從事任何首創活動。甚至他們從農奴制的鐵鏈下解放出來也只是在資產階級的保護之下實現的。”【12】因此,《紅旗譜》的復仇過程也必然要走向工農聯盟才有出路。
第三,精英啟蒙的意識。康德在《什么是啟蒙》中談到:“所謂啟蒙,就是敢于認識,堅定自己的理性。”【13】這種傳統,其實在康有為、梁啟超維新變法時期,掀起一股學習西方,探索救亡圖存之道的熱潮的晚清時期就開始形成了,直到新文化運動時期,更是把精英啟蒙的意識發揮到極致,迎來了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文學論爭,文化重塑的偉大而艱巨的過程。這種啟蒙藝術一直影響到左翼文學、延安文學乃至十七年文學。《紅旗譜》也不能例外。然而,有對這種意識有所不同。吳翔宇、胡培培在《<紅旗譜>紅色革命歷史記憶的歷史革命化范本》中談到:“《紅旗譜》中的英雄集民族性、時代性、革命性于一身,不同于20世紀初梁啟超筆下的民族英雄,不同于魯迅筆下的啟蒙英雄,也不同于蔣光慈筆下的階級英雄。梁啟超的民族英雄在面對民族危機和恥辱時,不能看到民眾的主體性,做著毫無出路的命運掙扎和夢幻般的未來設想。魯迅的啟蒙英雄以一種‘俯視’的高姿態,孤獨、彷徨地尋找著近乎‘絕望’的理想,盡管他們有反抗絕望的氣概和心理準備,但未來的道路確實如此漫長和崎嶇。蔣光慈的階級英雄有了較明確的階級意識和革命觀念,但他們的主體建構性品格還非常的含混。而《紅旗譜》中的英雄是混亂歷史的秩序賦予者,在他們的身上有農民的不屈不撓的反抗意識,鮮明的階級意識和革命意識,在戰爭中逐漸成熟和成長,成為時代的主體的建構者,反抗和革命的方向性很明確,覺悟和自覺的程度很高,他們的‘成長’與民族國家的‘成長’和革命歷史的‘成長’同構,是對民族國家想象的一個載體和切片。”【14】顯然,《紅旗譜》的精英啟蒙意識,史詩英雄情結,是具有人文主義和民本主義情結的,并不高蹈于日常生活的精細節目而只指向一個空洞深淵。
《紅旗譜》有著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涵,其強大的影響力、滲透力、擴張力、感染力,打動了幾代人,從這個效果看來,它是成功的。鄭麗娜在《超越:現實主義的堅執與民間立場的踐行——重讀梁斌的長篇小說<紅旗譜>》總結了兩大成功原因:一是作者堅持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二是深厚的生活積淀和濃重的平民意識。【15】然而,梁斌碰到了話語敘事年代與敘述話語年代,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等種種二律背馳性的難題。要走出文藝創作的兩難境地,只有走過了十七年,走過了文革十年,迎接改革開放后一個全新的,包容的,多元化的新社會,才能逐漸解看清事情的歸趨與真相。無疑,陳忠實的《白鹿原》,劉震云的《故鄉天下黃花》、張煒的《古船》等受到新歷史主義思潮影響的長篇小說,漸漸走出了這一悖論性的怪圈,也更加圓熟,沉穩,冷靜。許多研究者如今也把它們與《紅旗譜》在思想主題、語言結構,創作手法、社會文化等多個方面進行比較研究,同時,研究成果也非常殷實。鑒于篇幅,筆者就不再展開了。總之,《紅旗譜》與中華傳統文化緊密相連,留下了太多讓人深思,引人進一步探討和研究的話題,這些問題值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如抽絲剝繭般解讀下去,把各種疑團解開。
注釋:
【1】馮牧、黃昭彥. 新時代的畫卷——略論十年來長篇小說的豐收[J].文藝報,1959
【2】梁斌.漫談《紅旗譜》的創作[J].人民文學,1959
【3】王科. 尋求紅色經典的藝術魅力——對《紅旗譜》的重新解讀[J].新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第19卷第4期,2005(07)
【4】李澤厚.哲學綱要[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5】同【4】
【6】李澤厚.華夏美學[M].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
【7】同【6】
【8】原文是《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558頁,現轉引自李錦全自選集:試論李自成思想[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
【9】李錦全.李錦全自選集:試論李自成思想[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
【10】同【1】
【11】李錦全.李錦全自選集:試論李自成思想[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
【12】原文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56頁,現轉引自李錦全.李錦全自選集:試論李自成思想[M].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
【13】沈杏培. 依附:十七年小說中知識分子的潛性格——以《紅旗譜》為例[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第28卷,2006(01)
【14】吳翔宇、胡培培. 《紅旗譜》紅色革命歷史記憶的歷史革命化范本[J].北京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9卷第6期,2007(12)
【15】鄭麗娜. 超越:現實主義的堅執與民間立場的踐行——重讀梁斌的長篇小說《紅旗譜》[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9卷第3期,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