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直喜歡喝母親釀制的米酒。
“九月九,釀米酒。”這是老家神農架的大人細娃都會唱的民謠。每年這個時節,母親都會釀制一壇壇米酒,饞得我們口水直流。
獨在異鄉,每逢九月,我就會收到父母從千里之外的家鄉給我郵寄過來的米酒。從郵局回來,我就立刻打開包裹,打開密封的塑料壺蓋子,倒出一碗糯米酒,兌上三碗開水,加點姜末兒,煮開。于是晚飯時,我們一家三口手里,就都捧上了滿滿一碗氣味芳香,味道甜美的米酒。正喝著,我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我忙跟母親說,我們正在喝她做的米酒呢。母親說:“慢慢喝,家里還有不少,啥時快喝完了,我再寄。等哪一天我們不在了,誰還會給你們郵寄米酒呢?”母親的話,像一根刺,隔著千山萬水也能刺疼我的心。
我望著碗里青黃淺淡的酒,上面漂浮著一顆顆白亮的米粒,那白色與父母頭發的白一模一樣。透亮的白,扎疼了我的眼也扎疼了我的心。
“你不要再寄了,一千多里路途,郵費也很貴的,不劃算。”我含著淚水說。那邊傳來父親的聲音:“啥子叫劃算不劃算呢?你弟弟在上海,還不是照樣寄。這些糯米,都是自己地里種出來的。新米做酒,味道好,養身子。”母親接著囑咐我說,每晚臨睡前,喝一碗米酒,可以補氣養血,睡個安穩覺,不會長白頭發。
掛了電話,我還沉浸在父母那無私的關懷中,我不由得想起父母勞作時的場景:春天里他們犁田,打耙,放水,育苗,插秧,除草,無論風雨,父母都待在稻田里伺候著一季的稻子。終于等到稻子由青變黃,等到谷粒飽滿,等到稻穗彎腰。收割的日子里,父母踏著露水,在多霧的清晨來到水田里開始辛勤的勞作。母親手執鐮刀,分開兩腳,屈背彎腰站在稻子前,一手抓起一把,另一只手握緊鐮刀朝稻稈上一割,就割下這一把。父親雙手緊緊握住稻子,揚起手,不停地在谷倉上的茬子上摔打,一顆顆谷粒被磕下來,飛揚著,稻粒像雨點般沙沙地落進板桶里。
家鄉打稻谷的方法很原始,長約一米的板倉,前面插上蔑編的擋席,板倉上面放置一個一米寬的茬子,一把把沉甸甸的稻谷,就在茬子上不停地摔打著。有風吹來,一些細末兒撲到他們的臉上,伴著汗水,又癢又扎,有的甚至鉆進眼睛里。即便如此,他們也沒停下手歇一歇,至多揚起胳膊用衣袖擦拭一把,就又繼續干起來。
秋日下,父母額頭上的皺紋,像田野里的溝壑,被汗水浸潤著。望著黃燦燦的谷粒,他們充滿喜悅的臉膛,像秋日里燦爛盛開的菊花。那谷粒寄托著他們全部的希望和愛。
經過了一天的勞累,父母夜晚躺在床上渾身像散架似的,兩個手臂酸痛無力,勉強可以迷糊一覺。從小在農村長大,父母這樣的感覺,我懂。第二天起床,就開始翻曬谷粒。曬干之后,用板車拉到村上的加工廠,把那些用汗水浸透的顆粒倒進脫粒機,機器那頭再出來,已經變成了白花花的米粒。母親捧著米粒,眼睛都笑開了花。
回到家,母親將一袋子裹著泥土清香的米粒倒進大木盆里,用溫水浸泡一夜,然后撈起來瀝干,裝進木甑子里,放到大鍋里蒸熟,放涼。拌酒的曲子,都是母親事先做好的——把廖仔草鍘碎,制作成粉末。
母親的釀酒技術沒得說。那些蒸熟了的糯米,在母親的手里翻滾,拌上酒曲,裝進瓦缸,用稻草或者棉被捂住,發酵。三五天后,若有若無的酒香鉆出棉被或者稻草的縫隙,滿屋子亂串,母親就對父親笑著喊道:“酒來了!”瓦缸里的糯米發酵變成了糟粕,而且滲透出許多乳白的“奶汁”。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一碗出窩的“糟子”,讓我們嘗鮮。在我們吃“糟子”的時候,母親忙著把枸杞和菊花對在米酒里,一起裝入壇子里密封。“媽,你忘了吃出窩糟子了。”我遺憾地望著母親。“我到時候喝米酒算了。”她每次總是這樣敷衍著。
等一段時間,米酒算是做成了。做好了的米酒酒色微黃,酒味不烈,入口醇味綿長,米粒也不硌牙。“開壇千君醉,上桌十里香。”這是家鄉米酒的靈魂在飄香。父親常常說“酒是糯米湯,不吃心里慌。”小時候每逢除夕夜,父親守歲的時候,喜歡在用樹根燒的蔸子火里煨一壺老黃酒,唱著歌謠“糯米酒,蔸子火,過了皇帝就數我。”父親唱完,母親接著來:“累了喝碗甜醪糟,春解困悶秋能飽,夏行十里口不渴,冬走十里不覺冷。”
我在秋風中,手捧一杯糯米酒,遙祝父母樂觀健康,光陰恬靜安詳,歲月了無風霜,生命甘甜久長。
生命如稻,歲月如米,脫殼剝米,猶如父母,他們只是給予和付出,從不索取回報。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