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他的臉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最后都會離開這里。

在我生活的城市，超過60%的出租車師傅都來自湖南，我住的小區里就有一些，我經常在晨練的時候看見他們交接班。來自衡陽的陳師傅就是其中一個。

我有次趕火車出差，正趕上他們交班，坐上了陳師傅的車，聊天時得知我要去北京，他就和我聊起了北京。我有些意外，一問才知道他在北京當過兵，還在北京工作過幾年。他說，你天天早起鍛煉，身體很好啊。我說，師傅你的外形很江湖，一看就是大哥級的人物啊。說完覺得不妥，看了看他，他似乎沒有什么反應，我就接著說，很爺們，我很欣賞。陳師傅笑了笑，沒說什么，相互留了電話。

事實上，電話存進手機跟忘記了似的，根本沒機會撥打。但是深圳這座城市很小，還是有幾次碰到了陳師傅。一次是在擁擠的華強北的獻血車前，看見他在排隊，我過去拍他肩膀，他咧嘴一笑，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今天我生日，剛好經過這里，就……這事讓我有點感動。

還有一次，我和朋友在宣傳免費午餐的公益活動，忽然聽人喊我的名字，一看，是陳師傅。他開車經過，看見了我，想知道我們在做什么。問清楚后，他掏出兩百塊錢，說你們大熱天做好事，我一定要表達一下心意……我又被感動了一回。

給陳師傅打電話是幾個月后的事情了。那天在睡夢中被電話驚醒，一接，是個哥們在關外出了車禍，讓我趕過去。我跳下床出門，正著急如何趕過去，忽然想起陳師傅來，給他打電話，他說他正好是夜班，現在就趕過來。10分鐘后我下樓，他的車已停在樓下。哥們的車追了尾，安全氣囊已經爆開，還好他只受了點輕傷。交警和保險公司的人都已經到了，處理完后我陪哥們去醫院檢查，忙完了才想起陳師傅，給他打電話他已離開，跟他說錢的事，他說，小事情嘛，救人重要。

情人節那天加班，晚上回家在小區碰到陳師傅，問他吃飯沒，要不一塊喝兩杯？陳師傅一邊答應，一邊開玩笑，今天你應該去找姑娘一起吃飯呀。我慚愧地說，在努力在努力。和陳師傅在一家湘菜館子點好酒菜開始吃，聊天中得知他愛人在老家，因為兒子馬上要高考，方向是時髦的播音主持專業。我開他玩笑說，情人節你們不一起過，嫂子不擔心呀？陳師傅說，我老婆17歲就跟了我，她對我沒什么不放心的。陳師傅在開出租前在老家做生意，短短幾年也掙到過百萬資產，可好景不長，一塊打拼的兄弟酒后駕車出事去世，因為公司是那人的名義開的，他們之間合作是口頭協議，最后陳師傅“凈身出戶”——陳師傅感慨地說，我雖然喝不起茅臺，但還能坐在這里喝二鍋頭，我很滿足。

以后的早鍛煉，遇到陳師傅，還是點個頭，打個招呼。

有一天，我接到陳師傅的電話，說他的小孩高考成績出來了，過了重點本科的線，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喝兩杯。

那天晚上我特意帶了瓶好酒，還在上次的湘菜館吃。

雖然開了一天的車，陳師傅看上去還是很開心，人逢喜事吧。他說他希望小孩去北京讀書，中國傳媒大學肯定考不上，別的學校也行啊，如果不能去北京，去上海也行，去廣州也行，反正要去大城市讀書，大城市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喝到最后，陳師傅終于說了，因為小孩要上大學，他已經辭了工作，準備離開深圳回老家，好好陪陪老婆。

每次坐出租車的時候，我們都不曾留意過給我們開車的那個人，除了招手停車、下車付錢，我們都不曾看過他們的臉。他們和我們一樣生活在這個城市，一樣有焦慮有歡喜，有離愁有開心，但最后，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最后都會離開這里，回到他們自己的老家。善良快樂的陳師傅，是我一直不能忘記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