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向我注入了一個上海女人的靈魂。
八十年代:一個上海女人的靈魂
每一個“新上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關于上海的故事,我的故事是從江輪的汽笛聲開始。
輪船從一個極窄的江口起航,離開這座江北小城。和每一個暑假一樣,我的夏天被大人們分為兩個部分:前一個,以媽媽越來越摻雜著安徽口音的上海話告別而告終;后一個,以阿婆在黃浦江碼頭蹣跚著翹首相望的身影而開始。
大上海,在八十年代的小城人們心中,絕對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兼具色香味的名字。色,大約是不夜城的霓虹燈,或第一百貨門口海報上酥胸半露的洋女人。香,是南京路上行色匆匆的麗人散發的香水味,或街頭老阿婆兜售的白玉蘭花。味,則要具體得多了,是我帶回家的大片魚肉干,或成塊的巧克力、聽裝的樂口福,這些都是小朋友們在放學后常聚我家的原因。
孩子們羨慕我,大人們對于我媽則是好奇中帶著玩味——一個流落到異地小城的上海女人。也許用“流落”這個詞并不合適,但是當你看到她在清明節四處收集艾草做青團;四季只穿素色衣裳,卻連一個衣褶都有講究;一輩子把“不知道”說成“不曉得”;或是在每一個暑假惆悵地將獨生女兒送回遙遠的故鄉,你不得不承認:她的根,不在這。
她固執地讓我定期擺渡在小城和上海之間,作為她和故鄉沒有切斷的一點聯系。可眾人不知道的是,大上海對于我來說,卻是一襲爬滿了虱子的華袍。我不喜歡睡在閣樓里,每天黃昏時用水龍頭偷滴了一天的水擦身子;我害怕街坊里的本地小囡對我唱“鄉毋寧,到上海,上海矮唔剛伐來,米西米西炒咸菜!”我更害怕小舅媽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我,嘴里吐出三個字:“又來啦?”
唯一讓我留戀上海的理由是阿婆。疼我愛我的阿婆,在夏夜里為我搖蒲扇,在大清早買來小籠包和瓷糕。我十歲的這一年,阿婆送了我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
這天起床后,沒有小籠包和瓷糕。阿婆難得地換上了松身旗袍,又給我穿上了新裙子和三接頭小皮鞋,帶我到紅房子西餐廳吃“早午飯”。阿婆用嫻熟的手勢為我的咖啡里加入兩顆方糖,然后隔著咖啡熱氣和奶油小方對我擠了擠眼。
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向我注入了一個上海女人的靈魂。
九十年代:知青子女返滬和房產大戰
我媽流落異鄉的原因是為了愛情。或者說,為了我爸。這聽起來似乎是一個浪漫的故事。但是在九十年代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讓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場鬧劇。
首先是我爸出軌,我爸媽離婚了。我媽從一個流落異鄉的已婚婦人,變成了一個流落異鄉的離異婦人。可以理解,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后,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故鄉上海。恰好這時知青子女返滬的政策出來了,我媽立刻開始馬不停蹄地為我落戶上海而奔忙起來。
但是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九十年代的上海,伴隨著“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的口號,百萬居民大動遷開始。習慣了“螺螄殼里做道場”的人們,終于看見了靠著拆遷打個翻身仗的曙光。
在那之前,上海人活得太憋屈了。公交車里,前心貼后背的人肉“沙丁魚罐頭”是每日必吃的早餐;二十出頭的大姑娘睡閣樓、倒馬桶;為了給兒子騰新房,爺娘住進廊廳是常有的事。
空間,人們太渴望得到一些空間了。為了新房子里三五個平方的面積,兄弟成仇、姐妹反目的例子比比皆是。
我們也不例外。
在阿婆的堅持下,我的戶口終于落下了,而媽媽也因此與小舅一家幾乎決裂。戰爭就此埋下了伏筆,只是由于瑞金二路上的老房子暫未接到拆遷通知,還沒有進入短兵相接的階段。
“浦東大開發”成了炙手可熱的詞,但當時的老浦西人普遍對此不屑一顧。小舅媽看著老街坊熱熱鬧鬧地搬去浦東,嘴一撇說:“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阿婆說,如果每天傍晚時不能去淮海路上散散步,就是睡在龍床上也沒滋味。
她們當時絕不會想到,若干年之后,上海最貴的房子全都在浦東陸家嘴。
阿婆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回上海參加高考,這是屬于我的戰斗,它和屬于媽媽的戰斗差不多同時間打響。
老房子終于要拆遷了。拆遷補償“數人頭”還是“數磚頭”,這是一個問題,怎么數,又是一個問題。媽媽憂心如焚,擔心小舅一家不顧我的利益,把原本可以拿到的兩個小套貪污成一個大套。
對于一個流落異鄉的離異女人來說,這是一場必敗之仗。
我在徐家匯的天主教堂里找到了正在禱告的媽媽。離婚之后她就開始信教。她念念有詞,淚如雨下,求主撫慰她被愛情、親人和故鄉同時拋棄的疼痛。
而我的感受實際上要淡漠得多。當火車加速將這個日益繁華、卻沒有了阿婆的都市拋在身后時,我感覺不到自己和它有一絲一毫的聯系。
新世紀: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
我的高考志愿填了三所大學,沒有一所在上海。
面對我這樣的選擇,媽媽保持沉默。阿婆去世和房產大戰失敗之后,她就很少再提起上海,仿佛它成了她的不可言說之痛。
我想,就這樣也挺好的。緣分本就來來去去,也許我們這一支血脈和上海的緣分,已經盡了。
我度過了極其快樂的大學時光,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我的老公,當時的男友。他給了我一份雖不算浪漫,卻很踏實的愛情。
研究生畢業時,男友問我:我們去哪里?我說:你去哪里,我跟著你。男友說:我是學金融的,我想去上海。
于是,七年之后,我又回到了上海,這個我曾經以為緣分已經盡了的地方。莫文蔚在《盛夏的果實》中唱道:“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當我決然以一個過客的身份踏入上海時,這個城市卻讓我在不經意間讀懂了它的美。
浦西還是阿婆熱愛的那個浦西,而浦東早已面目全非。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常常要在一天之內橫跨黃浦江好幾個來回,看兩岸的風格轉變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車子在隧道口告別現代化高樓林立的浦東陸家嘴,從另一側的外灘隧道口進入浦西,時空仿佛被瞬間倒轉了幾個世紀,街道陡然變窄,建筑物的歷史感撲面而來。浦東和浦西,宛如一邊是神氣活現的城市新貴,一邊是含而不露的“老科勒”,隔江相望,相映成趣。
說浦西還是那個浦西,其實也是變了的。淮海路上的婦女用品商店還在,那曾經是多少上海少女購買第一件胸衣的地方,如今卻已經寥落。國泰電影院也還在,同樣人影寥寥,只供懷舊的人們偶爾回味。
“早午飯”還是要吃的,這是徜徉午夜而晚起的淑女們的第一餐。熱門的地點變了又變,從衡山路,到新天地,其實能喝咖啡的地方又何止這兩處!思南路好比老上海的“上東區”,武康路兩旁的百年梧桐最適合散步,復興中路上的老房子是很多電影取景的地方,任意推開路旁一家咖啡廳的門,都是用足心思的腔調,和斯文友好的鄰座,咖啡喝到一半有人輕拉你的褲腳——那是店主的貓。
是誰說過:一座好的城市的標志,是能夠包容多種多樣的生活方式。“小南國”里八百塊錢一盅的老母雞湯,或是“蒼蠅館子”里十塊錢一碗的肉臊面,在這里都同樣有人吃得自在。上海人將收入有限時的“窮開心”,或者說是預算緊張下仍能維持“腔調”視為一種美德,這一點,你看一看衣冠楚楚地在蛋糕店門口排隊等著買蛋糕邊角料的老人們就明白了。
落葉歸根
新上海人不得不提的事情還是“房事”。時間過去了十多年,老上海人的“住房之痛”變成了“身家之喜”,房子,成了每一個新邁入上海的年輕人的一道坎。
我們也是這其中的一員。
當我和男友為了婚房的問題而煩惱發愁的時候,媽媽再一次選擇了沉默。那段時間里,她往教堂跑得更勤了。母女連心,我知道她是在為當年沒能成功保護我的權益而內疚傷心。
好在這樣的煩惱并沒有持續太久。當時的房價與今天相比,尚不算高不可攀,我們又將自己進入上海的姿態放得極低,終于,在辛苦儲蓄了近三年之后,我們在浦東的外環附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小家。
入住小家的那一天,我站在陽臺上看向四周。這里是上海的東南角,空氣里似乎還帶著點農田的清香。阿婆大概一輩子都沒有來過上海的這個角落吧?如果她知道她的囡囡從這里重回上海,會怎么說呢?
我想她一定會說:“囡囡長大啦,踏實又會過,阿婆放心啦。”
也許是阿婆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們的事業發展都很順利,三年之后,我們又換了更大的房子。在換新房子之前,小舅突然聯系我,并送來了五萬塊錢。
十多年不見了,小舅和小舅媽都老得厲害。聽他們說這些年過得并不好,表弟也結婚了,表弟妹非常蠻橫,老兩口住在自己的家里,卻比寄人籬下還要凄涼。
小舅堅決要我收下那五萬塊錢,卻說不出什么。一切盡在不言中。當年的貪念、物欲,也許還有被長久壓抑的生活,遮蔽了親情,對他來說未嘗不是永遠的遺憾。如今的這五萬塊,對于老兩口來說已經是一筆不容易的儲蓄,可是在房價面前,只能說是杯水車薪。
收下這筆錢,對我來說最大的收益,其實是部分彌補了媽媽和小舅一家的關系。清明節時,大家用不著再分頭去嘉定給阿公阿婆上墳了。雖然同坐在一輛車里也只是默默無言,但我分明感受到媽媽又找回了血脈的那份踏實感。
有了新家之后,我終于能夠完成長久以來的夢想:接媽媽來上海同住。
媽媽已經過了六十大壽,鬢發已白,鄉音已改,回到這變得陌生了的故鄉,未嘗不惶惶惑惑。但是她適應的比我還快,在半年時間里,我眼見著她一天天地鮮活起來,對地鐵由不會坐到稔熟,酒香草頭和腌篤鮮越燒越香,笑容也越來越多。她的這一生就像是一場夢,而我多么希望她夢醒的時候能在自己想在的地方。
寫到這里的時候,媽媽又在慌慌張張地梳頭、系絲巾。我問她忙什么。她邊照鏡子邊回答我:“紅寶石的奶油小方價佃要漲了,我約了黃家姆媽一起去多打包幾塊回來。”
百川終于歸海,落葉總要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