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火車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踏上火車的一剎那，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被南來北往的男女老少反復使用的棉被的復雜氣味，是臟水浸透劣質地毯又蒸發干后的酸腐氣味，是一趟趟推來推去的小餐車里盒飯和泡面的氣味，是污水滿地的廁所那股揮之不去的刺鼻氣味，還有此刻蜂擁上車大包小包的從各處角落聚集在一起的混合氣味。在熟悉的氣味里，總是身心妥帖。

一陣開車前的混亂騷動之后，一切歸于平靜，安頓下來的人們，開始彼此搭話。火車車廂是個奇妙的所在，不僅能勾起青春記憶和前塵舊事，更有無法解釋的熟絡親人感，在小小空間總能最大蔓延。一旁隨女婿返鄉的一口鄉音的大媽已經迫不及待地詢問我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了。

在火車上，雖然遭遇初戀情人和被小偷光顧的這類狗血劇情都讓我碰上過，但絕對不會時常上演。而相較于以速度取勝的航班和高鐵，夜行的火車，沒有故事發生卻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個春夜的劇本和空調有關。空調太冷，年紀大的旅客紛紛投訴，列車員說可以自己把車頂上的冷空氣出口關小甚至關閉。可問題是，我們鋪位間的頂置空調開關失靈，任你怎么扭掐按轉，都聽見呼呼的冷風呼嘯著吹出來。上鋪的大媽指揮女婿折騰半天，也泄氣了。中鋪的我家老人干脆坐到過道旁的靠窗小凳子上，說沒法睡了，并點名批評鐵道部不作為，而且搬出陰謀論來，覺得列車上有壞人，就是要把大家凍病。

訕笑過、安慰過之后，我覺得自己再坐視不管簡直就是缺乏同情心正義感。跟列車員打聽了可以找火車檢修員來看看，于是，我沿著晃蕩的火車從8號車廂一直走到唯一黑燈瞎火的1號車廂，從未抵達過的1號車廂原來藏著巨大的秘密：它是火車工作者的休息室。明滅的車外燈光中幾個男人聚在一起聊著什么。把檢修的事兒剛一說，那年輕的但看上去已經干了不少年頭的檢修員比我還絕望：沒錢呀，火車窮呀，那些東西都有質量問題，修不好的。你找列車員給你們換個鋪位吧。

我站在黑暗中，堅持：不管能不能修好，你得去看看。我等著你。

他勉強答應了。

等我再穿越8節車廂回到自己的鋪位時，火車竟將近熄燈時刻。列車員催促著大家趕快上床睡覺。時間分秒過去，沮喪的情緒開始籠罩，好吧，就算那個檢修員是敷衍我的吧。

火車，卻夾帶著我的沮喪沒心沒肺一路北行。

呆呆看著因為火車關燈而顯得清晰了的窗外夜晚，高樓住宅已建得離鐵路那樣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觸碰，我想，入住的絕對不會都是火車司機的兒子吧？難怪如今公雞不再司晨，周扒皮的故事也沒有孩子聽得懂，那老祖宗們寂靜黑暗中自然而眠的理所當然，亦只存于想象或小說文字及電影鏡頭了。

曾經的城市，是一晃而過的瞬間燈火，現在的城市連綿不絕好像沒有盡頭，高架橋、路燈、霓虹沒完沒了。鄉村不知退向了哪里。要找到如海溝般的黑夜鄉村，幾乎沒有可能。城市化這個詞，從來沒有這樣明白無誤的出現在夜色恍如背景的眼前。隱約的擔憂卻也只能是擔憂，我無力，大家都無力阻止城市的擴張和鄉村的退縮與消亡。

無法想象，這個世界，沒有小鎮沒有村莊，只有城市。就好像沒有綠洲湖泊高山只有沙漠。

火車減速，快要進站了。記起張愛玲在《異鄉記》里的那段：“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里發生。”火車剛停穩，站臺上立刻呈現出一種兵荒馬亂的景象，沒有溫情的告別沒有不舍的相擁，只有人潮洶涌的匆匆。奔跑的，常是有點年紀的人，難道真的是人老了或意識到自己老了，就總會擔心追趕不上，或被生生丟下？那些年輕的男子，背著大大背包拎著行李大步流星不急不忙看上去前程似錦陽光滿滿，就算在這夜行火車的站臺上。

穿著高跟鞋在站臺上艱難疾走的女子，我知道，她們還要經過漫漫歲月才明白，在這樣的時候，讓腳舒服讓行走穩當是多么的重要，而被增加的高度相較于舒適穩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是，誰沒有過這樣一段既折磨自己又于人無益的虛榮年華呢。人生中，總有必走的彎路必浪費的時間必經歷的傷痛——包括我們的腳弓。

一個男孩，竟折了一枝花團簇簇的芒果樹枝背在肩上要帶著回鄉，不知是要給家鄉的姑娘看看南國芒果樹開花的盛景還是應了人的要求帶回去做偏方？我在黑暗的車廂窗前看傻了，真想找到他問問到底是要做什么。好奇害死貓，但，不好奇日子又有什么趣兒呢。

火車在十幾分鐘的停頓后，又繼續它夜晚的行程。城市的鐵道邊偶爾閃過老街老房子，還有沒來得及發芽的老樹枝椏。那些有滄桑感的讓人有念想的舊東西，只是一瞥，就心有戚戚。我們為什么有些時刻會喜舊厭新？因為那些舊的好像是不變的，意識到世界上有不變的東西，我們才能慨然接受改變——而改變是那樣多那樣的迅雷不及掩耳，讓青春已逝的我們，有點跟不上時代的趟。

那明亮的半月高掛車窗外不斷變幻著的天空，穿過云層和飛奔的火車緊緊相隨。翻山越嶺的夜行火車，這時，仿若是我們能保留的最后一點鄉愁。

拿著小手電的檢修員在我已經放棄時姍姍而來，他爬上中鋪，懸在兩個鋪位之間，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尖嘴鉗，三下兩下就把空調開關擰住了。

怎么了？我問。

滑絲。他回我一個專業名詞。

夜行火車上今夜的故事，也許就此告一段落。但，前路漫長，這樣枯坐在哐當搖晃的火車里，覺得歲月也在瘋跑，以往事、思緒、暗夜為背景的山川河流，一刻不停漫延在周遭，土耳其詩人塔朗吉的那首詩歌，這一刻隨著向后退逝的一切事物清晰浮現：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動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一個人，愛上夜行的火車，是靈魂的格外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