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是有個性的,它流在血液里。
作家作品
佐耳,作家、編劇,“一直靠才華橫溢活著,有時餓有時飽有時浪費糧食”。
佐耳編劇的電影《幸福額度》于2011年上映,導演陳正道,主演林志玲、陳坤、廖凡。
緊隨其后的小說《幸福有罪》與電影不同。它借用了《幸福額度》的主要角色,但其實它是一個獨立于電影的長篇,講述的是一個人們在電影里沒有看到,卻似曾相識的故事。它滿足了讀者一切對于故事的渴望,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本史無前例的電影書。
長篇小說《幸福有罪》,新星出版社2012年1月第一版。
本文節選自該書的第一章。
我叫K,是名電影演員,一天,電影殺青回家的路上,遠遠看到樹底下有一個紅色的本本。清晨四點,街上沒什么人,偶爾有老頭捶著自己的肩膀走過。我不是一個愛撿東西的人,可是,這個紅色的本子有那么一股氣息吸引著我。
我停下車撿起它,擦干凈上面的灰塵,翻開第一頁,扉頁上,寫著下面的字——
我不知道莫曉青是否發現,媽和爸看我們的眼神不一樣。
“我和莫曉紅是一卵的雙胞胎。”莫曉青見誰跟誰解釋,“我爸的兩個精子,我媽的一個卵子,戴眼鏡的是我,叫莫曉青,不戴的是我姐,叫莫曉紅,分清了么?”
“你是你爸的哪個精子?”曾經有個壞人問她。
“戴眼鏡的那個唄。”她用膠水一樣的眼神看對方。
莫曉青是個女傻子。
6歲的時候,爸練氣功,讓我和莫曉青站他肚子上,那時我們倆加起來有80斤。他肚子鼓得夠嗆。媽從廚房進來,一看就吃醋了。
“不要搞錯人了!”她說。
我曾經假裝睡在地板上,希望爸把我抱起來,就像抱一個死去的可憐姑娘那樣,結果他抱起了睡在床上的莫曉青,把她放到了另一張床上。
即便這樣,我也希望,爸在離婚的時候選擇我……
我跟我媽李阿鳳了。
并不是我固執地認為爸可能對我好一點,只是,媽和爸看我們的眼神不一樣。
8歲,我丟了妹妹和爸爸。改名叫李曉紅。
從那時起記日記。
我喜歡把生活分成一截一截,一塊一塊。方便日后鼓起腮幫子吹著泡泡看它。
8月20日
張叔把我房間的墻壁刷成粉紅色,我只負責考大學,不負責讀書。書架是空的。他們的房間是藍色。我們的家看起來煥然一新。
“這個家好還是原來那個家好?”李阿鳳把面條擱涼水里吹涼。
“原來那個一家四口,三口人不把我當玩意兒。”我用水把麻醬打開。
“張叔比你爸好?”她開始切黃瓜絲。
“這個問題應該您自己來回答,”我義正詞嚴,“對于幸福,我只是您的配角,您決定我的命運,雖然那不重要。”
“你得清楚,他不是你親爸……”她突然回頭,愣住了。
張叔捧著一個西瓜站在門口,臉上掛著笑,看人的時候,嘴角漂移到眼睛的,都是愛情。我和李阿鳳都愣住了。張叔把西瓜放進冰箱。
“誰做得好吃?”吃飯時我問。
“都好吃。”他說。
“誰都不得罪可是誰都得罪了。”我拄起筷子。
李阿鳳一句話都沒說,刷碗的時候,褲子掉落下去,露出半個屁股,她都沒發覺。這瘦得也太快了。我從冰箱里搬出西瓜。張叔切西瓜,一片一片,很專注。
我想說些像樣的話兒,整齊地排列在墻上,作為我告別少年時代的標志。我的墻上除了電影明星的照片,什么都沒有,這讓我覺得空虛。
“你墻上都貼什么?”我問莫曉青。
“世界地圖,獎狀,學習計劃唄。”她說。
“那你空虛時怎么辦?”
“干嗎空虛?”她樂了。
她坐在父親的懷抱里,她數星星,她安靜地吃飯,直到出嫁那一天。他就喜歡她那樣。
8月31日
傍晚時分,到達深圳,我們住在小梅沙。張叔的朋友開來一輛車,借我們作為這幾天度假的交通工具。
我和李阿鳳穿上游泳衣跳進海里,只看得到月亮,張叔坐在岸上抽煙,我指給李阿鳳看。
“沒人啊。”她說。
上了岸,除了工作人員在打掃沙灘,真的沒有人。
早晨,我下樓來到餐廳,除了張叔,就是工作人員。李阿鳳呢?我用眼睛問張叔。
“她感冒了。”張叔遞給我一盤腸粉,“想多睡一會兒。”
“今天去哪兒?”
“進市區轉轉。”
亞熱帶潮濕悶熱,頭發幾乎能順出水來。雖然開著空調,張叔的臉上汗水一滴滴落下。我把手放他肩膀上,用袖子擦他。肚子一下子就熱了,往事歷歷在目。
“逃走吧。”我說。
“別胡說。”他笑。
“我不喜歡現在的生活,每天一個動作,膩味。”我說。
一個急剎車。
他把頭輕輕抵在我的額頭上,我用手掌蓋住他的脖子。他在哭,淚水一滴滴落下。
“就這樣走吧,一輩子也不分開。”這不是一個17歲女孩該說的話,“有爸爸這個家才像一個家。”
他哭得太兇,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10月12日
從朝陽公園出來時,張叔問我:“你都羨慕莫曉青什么?”
“有一次,我爸把她從床上抱起來,送她到自個兒床上……莫曉青也總把我爸爸掛在嘴邊兒,我爸如何如何,我爸說什么什么。”
草被割掉后,空氣中都是甜香氣,噴泉水后面,是另一個張叔,戴著面具。
“你就缺一個父親,我恰好又是。”他說。
中午,跟同學去吃飯,張叔拎著飯盒出現在班級門口。
“我是李曉紅的爸爸。”他自我介紹,“你們要不要來一起吃?”
一共五個飯盒,紅燒帶魚,蘇伯湯,涼拌菜,糖醋排骨,一盒米飯,幾個同學吃得狼吞虎咽,一掃而光。
據莫曉青反映,張叔去找我爸爸就我的問題談了一次。兩個人說說笑笑,待了一個上午。
從莫曉青家回來之后的一周,張叔捂住胸口,一下靠到沙發上。
“要是你有一天結婚,我的心還不疼死。”張叔一下靠到沙發上,捂住胸口。
“我爸教的吧?”我問。
“你怎么知道?”他一臉驚訝,“小丫頭片子你怎么——知道的?”
“跳舞我就告訴你。”
他用下巴點點大門,我踮起腳尖走過去,李阿鳳拿著鑰匙站在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突然闖進來。她今天大夜班。
回過頭,張叔不在沙發上。衛生間的門兒半開著。沖水聲兒。
10月31日
莫曉青把我帶到操場上的單杠旁:“媽出了醫療事故。給抓起來了。”她嚴肅得像個領導,“我們得懂事,別哭也別鬧。”
11月
他們叫我殺人犯的女兒,活該跟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生活。
一個球飛過來砸中我,一個男生叫道:“回家找你小爸哭鼻子去。”
莫曉青在操場另一頭,我向她跑過去,她遞給我手帕:“要哭就哭吧,但是最好別哭,董存瑞堵槍眼兒都沒嫌疼。”
“我覺得羞恥。”
“雖然這事兒不光彩,但是人生是坎坷的,母親是母親,我們是我們。”
我轉過頭看著莫曉青:“她是殺人犯,我就是殺人犯的女兒,這是我的命,我認,可是,打從一開始,她就用另一種眼光看待事物本來的自然面貌,從張叔來之初就如此,是她改變了應該善良的一切,不過一線之隔,她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拎到線的那邊。這是讓我感到羞恥的地方。”
莫曉青低下頭。
“她為什么進號子?不就是值大夜班的時候偷偷往回跑嗎?”這里面,除了她是鬼,沒人是。
“所以,爸爸當初要把我們兩個都帶走,她不同意,說爸只能選一個。”
我回想著他們在臥室里偷偷商量離婚的事情,我和莫曉青在門外聽。
我轉眼看向莫曉青。
“如今,除了張叔,沒人樂意她出來。親人有多狠。”
“我也希望她出來。”莫曉青追上我。
“我要是你,我也這么說。”我上了公交車。
1月1日
張叔帶我去飯店吃年飯。我趴到他的腿上,比17歲時乞求他帶我出走還難受。
他低下頭,汗水順著額頭滴落,落到我的頭發上。
“怎么了?”
“疼。”他哭了,“怎么會這樣疼。”
“哪兒疼?”
他趴到桌子上:“我們去監獄看媽媽吧?”
天陰得夠嗆,走出飯店時,有一片雪花飄落下來。他的臉頰上還有淚痕。
李阿鳳隔著玻璃拿起話筒:“我不該不跟你離婚,我不該猶豫。”
“我會救你出來。”張叔臉色慘白。
李阿鳳囑咐我:“去姥姥家住。”
回去的路上,大朵雪花從天上飄落。
“算了。”我說。
“什么算了?”他問。
“26年,出來都70歲了。”
他停下車,打開音響,跳舞。
他只穿了一件白襯衣。他在空無一人的馬路邊。
雪飄落下來,落到地面,形成薄薄的一層。有那么一刻,我覺得他停了下來,我無法找到他。
他摟住我的腰,把我托舉到半空。
2月
姥姥給了張叔3萬,爸爸給了2萬。
事發后,姥姥來到我家,發表了如下言論:“誰也別管她,她不是我女兒,不爭氣的東西,活該在監獄里一輩子!我沒有這樣的姑娘,四六不懂,人不人鬼不鬼,喝兒唬閨女都不會,就得在監獄里受教育。”
張叔第一次去姥姥家要錢,被趕了出來,第二次去,姥姥靠在藤椅上一下一下搖著:“她親丈夫都不管她,她親媽都不肯出錢,你勤快什么呀,你哪兒來的這份情呀?怎么我就不信呢,你會那么愛她?”
“媽,我只來三次,如果我下次來,您還不借錢,我就另想辦法。把她撈出來,是一定的了。”
第三次,姥姥沒有開門,張叔在外面站了六個小時。姥姥崩潰了,對著門外怒視怒指:“我告訴你我為什么不給你錢,我不是沒有,就算沒有,救我孩子一命,我賣房子也干。可你明白她是為什么進去的,該大夜班的時候她往家跑,該離的婚她不離,不該離的婚她倒來了一個痛快,做女人不像女人,做媽不像媽,做妻子不像妻子!”
半晌,外面響起張叔的聲音,裹著冰碴兒:“如果說,這件事情已經涉及了感情,那也是李阿鳳本人對曉紅的感情,一個母親,怎么會忍心自己的女兒在最關鍵的26年里被人指指點點?你讓她將來對自己的愛人說,我媽在監獄里?她是個女孩,如何就跟繼父一起生活了?怎么說得過去……”
姥姥拉開門,張叔跪在寒風里,磕了一個頭。
3月
我和張叔站在昏黃的冬日下,等著。
監獄大門啟開,李阿鳳緩步出來,我撲過去,抱住她,哭了起來。
張叔往前走了兩步。
泣眼回望,他在微笑。
沒了。
日記里還夾著一封遺書。看了之后,心里揪得厲害。折好放回日記。
和導演約在三里屯的一個咖啡館見面。他來得早,坐在冬天昏黃的日光里喝可樂。他說要把這個日記拍成電影,問我有沒有興趣演張泉。
我對張泉是有興趣,可是,我心中的張泉不是這個樣子的。跟他談了想法,日記也交給他,囑咐里面有一封遺書。
過了幾天,他打來電話,說劇本已經完成。他還說,佐耳把生活中李曉紅的后續故事寫完了。
電影叫《幸福額度》,小說叫《幸福有罪》。
行是方向,走是目的,恍然一笑,已是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