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訪秋：遒勁的大樹

先生書房的臺燈，亮在窗前60年，燈光溫暖了校園遼遠的夜空。先生60年行走在河大校園，走過了河大60年悲欣交集的風雨歷程。

任訪秋先生初到河大任教時，正是30來歲的年齡。看先生那時的照片，和晚年幾乎不似一人。先生身著長衫，俊朗、沉靜。小小的一幀黑白照片里，散發出那個年代讀書人特有的清正之氣，還有屬于他們的執著與自信。從那時到與世長辭，任先生在河大度過了60年的歲月。60年，幾乎就是一個人的一生。先生一路走來，佝僂了腰背，稀疏了華發，嶙峋了身影。60年唯一不變的，是先生獨具的“士”氣。無論世事如何更迭，先生都是那個身著藍布長衫的書生。那如同金石般質地的“士”氣，貫注了先生的一生。

一

任先生的一生只有兩個章節：讀書與教書。

任先生出生書香之家，早年求學于北大、北師大。

一個人在學問上能否有成，取決于他早年求學問時奠定的根基。

20世紀30年代，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思想文化領域多有建樹的時期。任先生師從錢玄同、沈尹默、胡適、周作人等大師，他追隨錢玄同學習《音韻沿革》， 《說文》研究、經學史；追隨胡適學習中古思想史、中國文學史。大師們“考古務求其真，致用務求其適”的治學態度和方法，對任先生影響至深。他在北大國學研究院讀研究生時，胡適是文學研究所的所長。他讀書期間所寫的論文《李卓吾與袁中郎》，受到了胡適的嘉許。他的畢業論文，做的是《袁中郎研究》，由胡適、陳寅恪、周作人、羅常培、俞平伯組成答辯委員會，胡適是答辯委員會主任。最后，以無記名方式投票表決，他的論文答辯全票通過。

1940年，任先生接受了河南大學文學院的聘任。當時的文學院院長是嵇文甫，張邃青是文史系主任。他們都是任先生讀師范學校時的老師。

抗戰時期，開封淪陷，河大搬遷到了豫西山區的洛陽潭頭鎮。

避居山中的河大，是河南省唯一的一所綜合性大學。文、理、農、醫四個學院，千余名師生。河大當時有60多位教授、副教授，其中許多是從海外留學歸來，只有文史系的教師多為本土出身。在文學院任課的教師中，教授和副教授有20余人。其中，有王國維的弟子、畢業于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古文字學家朱芳圃先生，有師從黃侃的段凌辰。嵇文甫先生講授中國哲學史、清代學術思想史。張邃青先生講授中國通史、宋遼金元史。與任先生年齡相仿的張長弓先生講授中國小說史和文學概論……各門課程開得很足，無論是基礎課程還是選修課，學生的選擇很多。

任訪秋先生講授中國文學史和中國現代文學史。

現代文學史是一門新興的學科，在當時全國各大學中，開設這門課程的只有河南大學。

任先生的《現代文學史》（上卷）出版于1944年5月，這是中國最早的現代文學史專著。在當時，任先生的研究領先全國。

任先生的這部文學史共分三編：文學革命運動的前夜、文學革命運動、新文學的萌芽與成長。后來諸多的現代文學史，在結構和脈絡上大致不離這一窠臼。任先生的研究方法和觀點，留有胡適影響的深刻印痕。

1944年，任先生由副教授晉升為教授。

教學之余，任先生延續著大學時代的習慣，時常為一些報刊撰寫文章。先生寫作題材涉獵廣泛，有學術，有社評，還有的文章談人生和道德修養。他的文章多應約發表在南陽的《前鋒報》上。

一個時代的學術水平與當時的學術環境、社會風氣相一致。在潭頭，時代的風聲雨聲伴著瑯瑯的書聲。和當時所有的大學一樣，河大的教師、學生也因此有著不同的區分。有人以各種方式聯絡、集會，宣傳鼓吹革命；也有人得過且過、吟風弄月、唱戲打牌、消遣人生；還有人心無旁騖、潛心治學，硬是在自己的心中安放了一張平靜的書桌。

任先生顯然是后一種人。他沒有參與“地上”或“地下”斗爭，但并不等于他對社會現實沒有清醒的認識。他只是以恪守學統為本分，老老實實地教學生，殫精竭慮地做學問。在知識學問的薪火傳遞中立言立德。其間，有他文化人格的呈現，有他對現實的批判，亦有他對真理的恪守。

任先生執教潭頭時期，妻兒老小都留在南召老家的鄉下。潭頭在山中，交通不便。逢到寒暑假，先生都是徒步翻山越嶺回家探親。他從嵩縣的潭頭鎮先到合峪，從合峪經過車村，再翻過一座大山，走到南召的馬市坪，再走過李青店，才能回到老家梁溝。

每當想起任先生，眼前便會浮現出他踽踽獨行在大山深處的身影。那身影鮮明而生動，從中可見任先生的深情。深情的流露從不夸張，自然而然，發乎于心。任先生摯愛著妻子兒女，摯愛著校園和學生，他行走在人生的山路上，不旁騖，不怠惰，從不言苦。

在大山里，任先生看到，“……已是暮春時節，桃花已謝，而梨花正開得如雪片一樣簇擁在枝頭。此情此景，不能不令人想起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詩句來”。

隨著日寇的西侵，洛陽淪陷，嵩縣失守。河大所在的潭頭鎮慘遭血洗，師生家屬流離失所，再次西遷。

逃離潭頭時，任先生帶出了《十三經注疏》《辭源》《二十四史》及《昭明文選》等一些常用的書籍。山路難行，先生把這些書臨時存放在他過去的一個學生家中。日軍到來后，這些書籍幾乎全部遺失或毀損，這件事讓任先生好長時間心痛不已，深悔沒有將書帶走。

西遷途中，過秦嶺，經灞橋，一路上，河大師生風餐露宿。

抗戰勝利，河大重返開封。一切剛剛安頓下來，內戰烽煙又起。1948年，開封淪為兩軍對壘的戰場，教育部電令河大南遷蘇州。數千師生，又一次流離失所輾轉千里。河大各院系散布在蘇州城，文學院在滄浪亭上課。交通不便，語言不通，供給無著。

錢鍾書先生曾經很寫意地說過：“學問只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之事。”

可是，遍觀當時內憂外患的中國，縱然有一心做學問的“素心人”，又哪里有容他們安身的“荒江野老”之處所。

一部中國的教育史、學術史，是無數學人用血肉和生命寫就。

1949年7月，剛剛成立的新政權派專人迎接河大師生回遷開封。

在南遷蘇州的顛沛中，河大師資嚴重流失。原來的130多位正副教授，重返河大時只剩下60余人。任訪秋先生就在這60余人中。先生當時已是文學院卓有聲望的教授。他沒有另謀高就，好像他連另謀高就的想法也未曾有過。

二

任訪秋先生滿腔摯誠地投入到解放后的新生活中。

學校安排任先生、李嘉言先生和張長弓先生講授現代文學史、中國文學史、文藝理論等課程。這是中文系的主要課程，要求必須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來分析論述文學史的發展，以及作家作品的評價。

任先生很努力地學習馬列著作。馬列主義作為一種思想方法，為文學研究提供了理論工具。用存在決定意識的原理去闡釋文學現象，不僅使“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文學史有了合理的解釋，而且使具體的作家作品、文體風格等研究都獲得了新的理論支持。在這一時期，任先生接連寫出了多篇論文，還出版了新著《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中國現代文學史稿》。在這些新著中，先生運用了新的歷史觀和方法論。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向蘇聯“一邊倒”，中國的高等教育也概莫能外。按照蘇聯的高教理論和教學實踐，要求各學校進行教學改革。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當時的情形，就會知道任先生和許多老先生們有多么難以適應。蘇聯的教學方法也許有其合理性，但這一方法或許更適合基礎教育某些課程。中國的大學源于傳統的書院講學，那講壇原本就強調自成一家、各個不同。

任先生的老師是錢玄同、胡適等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獨立思想、自由精神，如同血脈般貫注在他們的言行氣質中。

與教學改革相伴隨的，是未曾間歇的院系調整。1952～1956年間，河南大學由一所原來6個學院、幾十個專業，綜合實力不僅在河南就是在華北、中南幾省都堪稱翹楚的綜合性大學，變成了一所只剩中文、歷史、地理、外語4個系的高等師范院校。

任先生在河大多年，和河大一起經歷了戰亂、遷徙的顛沛之苦，也與河大一起經受了鳳凰涅槃般再生、成長的過程。可想而知，當河大被“調整”肢解，任先生該有多么難以接受。

一所高校，當它有了幾十年未曾中斷的成長歷史和積累，便如同一個人一樣，有了自己的傳統和生命。

1957年，開始“大鳴大放”，學校號召師生員工向組織交心。任先生是一個篤實而寡言笑的人，不知為什么，在1957年，任先生也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也許是先生多年養成的客觀精神，已融入思想言談中。

幾年后，先生被“寬大處理，允許教學”。河大教師張如法在回憶任先生的文章中，曾這樣談到任先生的教學：“……所要說的話全部一字不漏地寫在講稿上，密密麻麻，厚厚一大摞。兩節課用的講稿就裝滿一提兜，可見費工夫之大。不能說講得很生動，但科學嚴謹，絕無廢話，資料翔實，毫無錯訛，邏輯性強，絕不含糊……”

不止一人談到，任先生講課不夠生動。

在河大中文系，有好多講課生動、繪聲繪色的老師。他們的授課方法堪稱一種流派，課堂氣氛熱烈，很受學生歡迎。

任先生是錢玄同的弟子，錢玄同是章太炎的門生。章太炎先生無論講課還是做學問，講究的是“審名實，重佐證，戒妄牽，守凡例，斷情感，汰華辭”。任先生求學的時代，是傳統文化尚未完全流失斷裂的年代，所謂門風淵源，原是一脈相承的。

前河大校長王文金回憶先生說：“任先生學貫古今，知識淵博深厚，而又毫無傲慢矜夸之態……‘博而能容淺’，任先生對學生提出的一般性問題，從不以‘淺薄’視之。他講課、談學問或闡明自己的學術觀點，或撥正別人的偏頗看法，都像是在敘說家常，出語平常，態度平常，聽者就是從他的平常話語中，感受到他就像從汪洋大海中取水，隨取隨有，背后有不竭的源泉。”

嵇文甫先生是任先生在師范讀書時的老師，任先生對嵇先生的尊重終其一生。直到晚年，任先生提到嵇先生仍言必稱“文甫師”。無論嵇文甫在抗戰時受迫害，被逮捕，還是嵇文甫在新中國成立后不斷升遷、身居要職，任先生對嵇先生的態度始終一以貫之，從不因其地位的變化而變化。他尊重嵇先生的學問，卻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

“文化大革命”爆發后，任先生在劫難逃地首當其沖。

抄家、戴高帽、游街示眾，打入“牛棚”。書籍、文稿被抄沒，日記被付之一炬。全家從轆轤灣的小院被攆了出來，擠住在鐵塔街狹窄的房子里。

任先生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尉氏縣大興公社五七農場。不過，別人都是“五七戰士”，任先生則是接受“勞動改造”。在農場，下放的人都在供銷社一間四處漏風的大屋里。先生和其他人一道，每天兩晌出工，干各種農活。張如法老師記得：“……晚飯后，我們年輕人或下象棋，或閑談，或游逛，只有任先生早早睡在床鋪上，瞪眼望著屋頂……”

讓嗜書如命的人不能讀書，讓酷愛歷史文化的人不能治學，讓先生遠離他的精神棲息地，這無異于最嚴苛的刑罰。無論在哪里，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形同孤獨的異鄉人。任先生只能用沉默表達對現實的不認同。

在北方漫天的風沙中，在沉重艱辛的勞作中，任先生的視力越來越差，腰背越來越駝。

1976年，社會生活終于步入正軌。當重新回到校園、俯身書案時，年已古稀的先生，已是“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了。數十年云譎波詭的歲月從先生身上碾過，留下了車轍般深刻的印痕。

河大校園里景物依舊，更替的只是一茬茬的教師和學生。古稀之年的任先生擔任了中文系主任。先生的心中該有多少對逝水年華的感傷和急迫呢？

1978年初夏，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學生剛入學不久，關于真理標準的討論剛剛開始，中文系就召開了有全國十幾所高校參加的學術研討會。仿佛是旱天的一場甘霖，中文系1977級的新生們眼界大開，耳目為之一新。

20世紀70年代末的深秋，全國第四屆文代會剛剛閉幕。先生從北京開會歸來，請來了王運熙、王季思、黃天驥、錢谷融等大師到河大中文系講學。校園里群賢畢集，任先生親自主持報告會，聲音朗朗，精神矍鑠。

20世紀80年代初的夏季，學校籌備校慶。中文系號召學生自選題目，寫作論文。系里根據不同的選題指定了指導教師，1977級許多學生的科研寫作就從這里起步。

桑榆晚景的任先生在這一時期，迎來了自己學術生命的又一個高峰。

幾十年的學者生涯，先生有著廣闊的學術視野。他不僅致力于現代文學研究，亦兼治古典文學。長期以來，文學研究領域盛行民族虛無主義和庸俗社會學，一代人對文學史的隔膜和誤讀，導致了橫掃一切、否定一切的偏激。進入新的時期以來，先生把自己的研究方向鎖定在近代文學領域，以開拓性的思路來發掘考察中國現代文學與古典文學的承繼關系。先生從民國、晚清一直上溯到晚明，從具體的作家、作品、社團、思潮的研究入手，來揭示清末文學發生變革以及“五四”新文學誕生的內在脈絡和原因。

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任先生幾乎每年都有新著問世。

1982年《魯迅散論》

1983年《袁中郎研究》

1984年《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

1986年《中國新文學淵源》

1988年《中國近代文學史》

1990年《中國古典文學論文集續編》

……

已經到了晚年，任先生才得以有安心治學的心境和環境。他引領著弟子們辛勤耕耘，使河南大學中文系成為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的重鎮。

陳寅恪先生在《〈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序》中，稱作者：“……寂寞勤勞，逾三十，不少間輟。持短筆，照孤燈，先后著書高數尺，傳誦于海內外學術之林。始終未嘗一藉時會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

將陳寅恪先生此說移用于任先生，用于河南大學碩果僅存的諸位老先生，同樣十分貼切。

（摘編自《河南大學的青青子衿》）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