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風美雨隨詩來

高治軍先生從事詩歌創作多年，近年，詩心如火熾，詩情似海濤，不斷推出新作、力作，先后出版了詩集《我手寫我心》《沐春踏歌行》《大河飛歌》《詩頌中原》《微雨燕子飛》《清風明月吟》等，引起了詩歌界的廣泛關注和好評，給當代詩壇注入了新鮮血液，帶來了新的思考啟發。他用文字建構著屬于自己的詩歌世界和情感世界，記錄著自己的游歷腳步，記錄著自己的心靈歷程，也記錄著這個時代的發展脈絡。這部新作《歐風美雨》，正是詩人幾年來遠涉重洋留下的足跡，書中不盡是風景，更是對西方文化、政治、歷史的所感所思，從中可領略到詩人對歐風美雨的獨特感受。

如果說，進入河南省政府推薦的農家書屋的唯一一本新古體詩《詩頌中原》，表達的是作者對腳下深愛的故土的拳拳赤子之心，那么，這本記錄遙遠異域文明文化、風景風情的《歐風美雨》，將會給讀者帶來更大的震撼和更深的思索。

全書分 “歐洲行”“美洲行”和“瀛海行”三部分，共320首詩歌。詩人從鮮明的、具體的、形象的異國景色的描述中，概括、提煉、升華出具有相當深度的思想，在豐富瑰麗的想象中加入理性的思考，讓感性形象呈現出理性光芒，將思想的鋒芒、詩的情致和流淌心靈的語言融為一體，超越了單純的個人化內心情感的抒發，使詩歌創作又上升一個高度，境界上更為開闊，藝術上更加純熟，同時也把對祖國的深厚情感熔鑄于詩歌中，體現了詩人思想和情感的交融、哲理和形象的結合、哲思美和詩情美的交相輝映。

詩歌往往以哲思為至高境界，靠閃光的思想給人以震撼。海德格爾認為：“詩的本質是真理的確立。”對真理的追求，永遠是一個真正詩人的永恒動力。因而，詩歌審美中應當包含“思”的成分。然而，怎樣使感性的表達和理性的思維一致起來？高治軍在《歐風美雨》中給予了明確回答。詩集中很大部分是抒發詩人山程水驛的羈旅之思，作者不是走馬觀花式的詩人，他的詩不僅僅停留于佳山好水的復制，而是表現出較為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思想內容。

在“美國行”組詩中，作者作了一回心靈、思想、情感、文化的“逍遙游”，異域詞匯和意象皆入詩，風格迥異于其他游記詩。在世人眼里，民主和自由理念既是美國最動人的“內核”，也是美國最漂亮的“包裝”，美國一直被“神話”成民主自由的“天堂”，也代表了迄今為止最發達的物質文明。詩人穿梭于美國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之間，游走于帝國大廈、聯合國總部、華爾街、白宮、博物館之間，置身于自由女神像下，在感嘆美國的崛起和神話之余，在詩歌中如實記錄了這種發達、文明、自由：“王權像游輪，豪華卻易沉。民主似木舟，簡易卻奇珍。”（《國王像前的沉思》）“一紀風雨仍如舊，科學發展乃是真。”（《散步雜感》）“包羅萬象大都市，美國文化織錦成。”（《洛杉磯感城》）“如問咄咄何若此，卻是郊區別墅去。”（《夜空》）“人定勝天又一聞，科學環保加鈔票。”（《駱駝草》）“倡導自由精神論，思想閃電溫如春。”（《杰弗遜》）“心想這下費時間，誰知神奇只一閃。”（《電子自動收費感》）“千里綠樹千里路，萬頃云濤萬頃渡。天地任飛群群鷗，植物動物和諧處。”（《道中所見》）“四通八達漫漫路，東西南北張張網。”（《感路》），尤其是《唏噓》小詩中“今且入西市，歸來唏噓深。可憐老眼昏，不辨貧富人”，表達了對西方現代文明發達程度的慨嘆，但其方式不同于別人，而是充滿了輕松和調侃。當然，詩人更想表達的是，高傲的“自由女神”，也有脆弱、頹廢、無能為力的時候，與繁華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低矮的平房，徘徊街頭的醉漢，沿街行乞的流浪兒：“嬉皮滑稽街上過，乖巧怪異另類多。乞討殘疾聲戚戚，西域亦非太陽國。”（《嬉皮街》）“原本心中裝神話，片刻之間神無影。”（《感補胎》）“腳踏美利堅，幾欲尋神仙。神仙不知處，惟在余心間。”（《余心》），尤其是看了美國航母后表達了更深層次的思想：中國要發展，中國要趕超。“茫茫大海中，猛見海之龍。國家富且強，才有此物生。如若無艦母，不敢發巨聲。寰宇蔚藍色，豈無制海空。堂堂鄭和后，快快建巨艇。霸強能橫行，亦使我心驚。長年吹和風，而今不別聽？”詩中顯示了一種深沉博大的現代人的進取精神。

黑格爾說：“詩的最高境界是哲學。”詩人在詩中表現出了思想的深度。如《華盛頓紀念碑》“一把寶劍插天際，大功默默何須記。獨立國家創共和，望其項背誰與比。”又《杰弗遜》：“巍然屹立杰弗遜，獨立宣言起草人。倡導自由精神論，思想閃電溫如春。”還有《自由女神》《自由鐘》《情人石》等，這些即興而作的詩篇，盡管角度不盡一致，但貫串了對自由精神、獨立人格、無私奉獻、人間大愛的向往。

在國外，他是個異鄉人，是個游客，但他不求把自己攝進風景的彩色神話之中，而是用自己胸中祖國文化的酒杯，去品嘗別種文化的神韻。在《澳國隨想》中，詩人寫道：“太陽北邊照，天涯遍芳草。國花金合歡，花開分外嬌。一年桉樹綠，四季挺且茂。考拉樹上睡，袋鼠地下跑。鳥中佼佼者，勇進屬鴯鹋。鄭和下南洋，明人曾先到。庫克智勇高，米字國旗飄。資源乃金山，澳人確逍遙。民生又自由，開放且新潮。澳國他山石，攻玉可謂妙。蔚藍碧波起，共涌大洋濤……”在《悉尼海灘》中：“藍天白云碧灣，浴人海鷗沙灘。陽光燦爛，一派澳洲適閑。”澳大利亞地處南半球，四面環海，四季與北半球正好相反，詩人家鄉寒冬臘月時，恰恰是澳大利亞的酷暑季節。陽光、海灘、碧波、廣袤的內陸、茂密的雨林、獨一無二的袋鼠和考拉、自由和諧的多元化社會，以及適閑的人文自然環境，呈現在詩中的形象描述都是不可抵擋的誘惑。新西蘭給予詩人的印象是：“陽光堪明媚，藍天堆白云。四季無暑寒，一年俱宜人。小河水清純，圣誕木花殷。處處樹葳蕤，常見彩蝶飛。幾維鳥態掬，奇異果味美。青草一片片，牛羊幾群群。城鄉相和睦，鄰居互可親。南北兩巨島，偌大一牧村。”（《新西蘭印象》）異國風景獨特優美，詩歌給人以充分的審美愉悅，語言似澳洲陽光般透徹、閃亮、純凈、簡約，但如果我們仔細地分析，會感覺到詩人筆下不僅僅是一幅幅異域風情的山水畫，不僅僅描繪了各種美麗景象，更蘊含著作者對歐洲美洲這樣發達國家社會和諧、民主自由、生態文明的思考。言此而意彼，深入而淺出，理隱而趣顯，樸拙而新奇，意與象渾然一體，情與理自然膠合，凸顯了詩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特色。《考拉》《紅杉樹》《天鵝》等七言絕句，則托物言志地道出了詩人對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出淤泥而不染、淡泊超然于物外的高尚人格的贊美，也是作者為人處世的寫照。像這種熔思想、形象、情感于一爐的佳句，在詩人的筆下比比皆是，例如： “一天到晚樹上睡，哪管世上喧紛擾？” “誰知掌樣小小物，但為生計搏幾回。” “應知世上萬類物，高貴總不與俗同。” “絕無彎曲旁斜枝，一心只向光明去。”

以上“理”的存在，賦予了詩歌一種特有的“理趣”之美，這源于詩人對人生、社會、世界的思考、感悟和發現，是一種深邃的哲理與盎然的詩趣相結合的產物。弗羅斯特曾說：“一首完美的詩，應該是感情找到了思想，思想又找到了文字……始于喜悅，終于智慧。”這是對詩歌的精辟論述。高治軍的詩作，就屬于這種近乎“完美的詩”了，不但帶有形象的藝術色彩、情感的自然流露，而且給人以思想的啟迪和深沉的美感，具有理性之美的特點。詩人詩中的“理”不是玄理，更不是所謂終極之理，不蹈襲，不裝腔作勢，而是對現實社會、人生的一種發現和概括，更是一種真切的人生體驗和感悟以及詩人人格的升華。亞里士多德說：詩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學意味的。努力發掘生活的詩意和哲理，是高治軍先生詩歌的自覺。在他的這類富有哲理意味的詩作中，情感與哲理，詩意與思想，水乳交融，渾然天成。

“詩者，天地之心。”在中國傳統詩學看來，詩從來就不是孤立的個體化的存在，而是從詩人的內在的心態、感情出發，達到與天地的溝通，與社會、時代的溝通。

讀高治軍的詩，既感受到了詩經、楚辭、唐詩的神韻，儒家的敦厚和道家的空靈，以及李白、蘇軾的汪洋恣肆，又看到了詩人根植于現代社會中，讓詩歌飽含現代精神意蘊、現代表現手法的努力。他以獨特的形式，表達了一種異域的天地之形、奇山異水。在他的詩中，古典和現代、東方和西方的文化因素，彼此之間并沒有絕對的藩籬，它們可以和諧地共存于同一首詩中，甚至自由地轉換。比如，“暮春時節美國飛，紐約街頭聽春雷。先師孔子如有知，域外春行亦曰美”（《紐約聽雷》）“趙公明公如若在，飛海越洋去參閱”（《華爾街》）“陶朱后輩經天材，何日金國亦重來”（《漫步華爾街》）“美國亦有丹青展，雕塑繪畫皆入眼。最是畫筆描歷史，清明上河又一現”（《美國國家美術館》） “歌聲婉轉似百靈，海外也有趙飛燕”（《看歌舞演出》）等詩句，意象繁復而多變，融合東西，貫穿古今，將不同的語言因素熔于一爐，其中既蘊含著現代文明的氣息，又籠罩了一層古韻飄逸的色彩，產生了悠遠不盡的回味和渾然一體的美感，拓展了意境，帶來出其不意的效果。詩人在詩歌中，還大量運用了現代詞匯，如“科學發展” “美國航母”等，社會變遷，出現了許多新的事物，運用合適，便使得在富于古典綿長的意象里，平添了緊貼生活、暗示現代生活時尚的活力空間。

聞一多曾說過，“詩有格律就像舞者戴著鐐銬跳舞。鐐銬對于舞者能起什么作用，讀者可以發揮想象。其實，寫嚴謹的古體詩在開始的時候確是戴著鐐銬，但等到運用純熟時，鐐銬會自然地不翼而飛，變成一種自由，詩人可以舞的更得心應手，瀟灑美妙。”高治軍的三組詩歌，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很好地詮釋了這段話，如《訪歌德故居》《北德行》《海牙印象》《木鞋之國》《西歐好》《美麗的巴黎》《紐約》《夏威夷之夢》等，讓我從詩中既讀到了韻律，又讀到了“自由”，感到一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真正做到了形式為內容服務。

最能體現詩人思想的也正是他書中的一些長詩。如《海思》，洋洋灑灑四十句，說古論今，縱橫交錯，恢宏壯闊，文采斐然，揮灑自如，文字韻美，思想深刻，儼然一部海洋文化的發展史詩。藍色的海洋，流動的文明。“世界刮海風，文明唱新聲。海兮最博大，海兮不自夸。海兮最開放，海兮不封殺。海兮先日出，海兮沐晚霞。海兮天低樹，海兮自由花……”在詩人看來，海洋文明代表了人類的開放與進步，是人類創造和擁有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縮短陸地距離，實現人類休戚與共、患難相交，促進世界經濟騰飛等方面有著重要作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只有實現物質與精神的同步齊驅、協調發展，并形成高品位的格局，才是真正實現經濟、文化的合理開發，才符合人類理想的千秋大業。“若從太空看，地球呈藍色。若從萬年觀，或許色更藍”，所以，要充分認識海洋文化對我國的價值與意義，明白海洋文化是中國歷史上和當今和平崛起、走向強盛不可缺少的支撐。

思想是能產生感情的，而感情又使思想充實、深沉。英國湖畔派詩人柯爾律治很強調詩的“思想深度與活力”，他曾說：“從來沒有過一個偉大的詩人，不是同時也是個淵博的哲學家。因為詩就是人的全部思想、熱情、情緒和語言的花朵和芳香。”高治軍先生正是一位充滿哲理思想的詩人。

從詩中，能感知到詩人縱論天下事的胸襟和眼光，作品雖然是對歐洲、美洲的國家的精神世界、文明發達狀況的思考，但詩人真正的意圖是他山之石可攻玉，其胸中包孕更多的是對民族、祖國、社會命運的沉思和一種現代中國人愛與責任的情感。例如：《赤子揚眉》是詩人到澳大利亞得知我國一次貿易額達500億人民幣后有感而作的，詩中充滿了對祖國強盛的自豪，“慈母具神力，赤子有喜氣”；一曲《望月》道出了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思鄉濃情，“一只玉鉤掛天際，相離故園已萬里。但喜家月皆在北，待我歸時不誤期”；《歸鄉感》刻畫了詩人“他鄉怎如我鄉美”的似箭歸心。在歐洲行的組詩中，世界浪漫之地法國，在詩人的筆下，有了另一番神韻：塞納河兩岸的迷人風光，巴黎圣母院、埃菲爾鐵塔的文化底蘊，《蒙娜麗莎》的神秘魅力，凱旋門的厚重歷史，浸潤、沐浴在作者勾畫的“歐風美雨”之中，享受著自然與人文的饋贈，著實讓人身酥、心醉、神怡、滿足。

一百多年前，中國知識分子在國運衰敗、國破家亡的現實面前，痛感向發達國家學習的必要性，提出了“歐風美雨、西學東漸”這個概念，掀起了出國留學的歷史浪潮。留學生在風雨飄搖的舊中國，懷著救國救民之志，學成之后回到中國，參與改變了中國的命運。今天，中國已經釋放了創造性活力、擁抱了世界各國的先進經驗，我們已經成為世界經濟奇跡的象征。詩人在面對西方世界大國時，已經少了幾分慚愧與羞怯，多了幾分自信與驕傲，這份思想情感在《將別美國》中得到了充分體現：“西天之外又一界，將身來到新地來。悠悠半月如春夢，既無過喜亦無哀。無邊海天放思飛，有限年華何短哉。尋常歲月尋常過，誰把新衣別樣裁。神仙若觀滄海事，或許萬物皆塵埃。只想堯天渡春秋，哪管海東扶桑開。老夫畢竟做過客，美風美雨曾入懷。梁苑雖豪非我土，步伐還向神州邁。”詩人站在發達國家的高處，俯瞰著中國向現代文明的跨越，使作品顯示了一種理性的光芒和真摯的情懷。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詩之思”的品性，詩歌充溢著作者，一個現代人所特有的現代情感、現代精神、現代意識，體現了時代思想、時代價值。我忽然意識到，詩歌其實幾千年來一直生長在社會最古老、最本真的品質上，和民族精神血肉相連。這些品質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動搖。詩人的努力不為別的，只為了在喧囂而去的時間中建立一些恒定的品質，等大地重歸平靜，而這些品質還在，還能給世界以意義。那么，《歐風美雨》見證著這個時代。中國傳統詩詞的神韻與西方現代文明的結合，讓這本詩集平添了無限魅力。若干年以后，當人們回顧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痕跡時，這些詩必定會成為一種有價值的參照。詩歌的存在因此也獲得了意義。

《歐風美雨》是作者思想的凝結，是文學的神韻，是文化的視野，是情感的呢喃，是行者的吟唱。詩人是在大地上走得最遠的人，不僅僅是腳步，更是心靈。我向往瀟灑的人間壯游，但我更欽慕詩人筆底的心靈漫旅。感謝詩人為我們打開了西方的一扇窗戶，讓“歐風美雨”隨著東方傳統詩詞的神韻入窗而來；感謝這個時代，鑄煉了一位充滿鋒芒哲思的詩人。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