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和他,都剛剛畢業參加工作。一個他們倆共同的朋友,介紹他們相親。那時的她,一帆風順,心高氣傲,總覺得生活中,處處有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她,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包括那個未來的他。在那個年代,他們也算是天之驕子,父母的驕傲。因為彼此都懷著強烈的優越感,相親的愿望并不強烈,帶著玩笑的成分,反而顯得輕松許多,沒有任何的壓力和緊張。
剛剛見面,她看他,相貌普通,個子不高,但是頭發濃密蓬松,眼神干凈,舉止儒雅,那時的他剛剛從農村考學出來吃了皇糧。他眼中的她,身材苗條,氣質婉約,面容清麗,儼然大家閨秀。見面彼此一笑,竟如早已相識般默契。她問他的第一句話是:“請問你叫什么名字?可以用筆寫下來嗎?”他倒也坦然,微笑著報出名字后,隨手寫在紙上。名字敦厚,字也寫得遒勁古樸,如眼前人,真個是名如其人,人如其字,讓人感覺踏實、沉靜、安全。第二句話,依然是她問他答:“我不會做飯,什么家務也不會做,你呢?”他仍然是從容地笑:“我會做飯。兩個人都上班的家庭,不同于農村,家務本來就不多,誰有時間誰多干點。”她從小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那雙調朱弄粉,舞文弄墨的手,從未進過廚房,她聞不得油煙的味道。她竊喜,心里暗暗有了些許好感和興致。第三個問題便脫口而出:“你會唱歌嗎?會彈吉他嗎?可以為我唱一首歌嗎?”她不會唱歌,卻喜歡欣賞。常常幻想有一個人,與她曉風殘月,古道西風,與她把酒談情,吟詩和曲。在月朗風清的晚上,在碧波蕩漾的海邊,在層巒疊嶂的高山,懷抱吉他,為她彈琴唱歌,花前月下。而眼前這個人,居然真的會彈吉他,真的為她唱了一首歌,嗓音渾厚,韻味悠長。
沒有金錢權力的權衡,沒有門當戶對的觀念,沒有任何世俗的顧慮,兩顆年輕而充滿浪漫的心,就是以這種方式拉開了相伴一生的序幕。別人眼中的他們,并不般配,無論是出身、氣質還是形象。他的相親團特意去看了她,擔心地對他說:“這個女孩嬌氣、驕氣、洋氣,不食人間煙火。這樣的女孩子,恐怕不是咱們這樣的家庭能配得上的。”可是他一如既往地寵她,懂她,他欣賞她“天然的略帶嬌氣的風韻”,說她善良、單純,有氣質、有才華,不平庸、不世俗。她的閨蜜也對她說:“他們家是農村,家庭負擔很重;家中兄弟姐妹又多,關系恐怕很難處理。”她也依然沉浸在單純的幸福中,她沒在農村待過,她不知道農村家庭的疾苦,她只是覺得孝順父母的人才可以托付終身,他的父母供養他不容易,要如自己的父母一樣對待,只要經濟條件允許,他們會盡可能為老人提供較為優越的條件,讓老人頤養天年;至于兄弟姐妹間的關系,只要以誠相待,有什么好計較的呢?而她的同學、朋友更是不解、甚至不平,原以為一向高傲矜持的她,不知將來會有什么樣的人才能夠與她攜手終身,怎么可能會是他?
嫁給他,他總是認為委屈了她。于是每天下了班,他會精心做好飯菜,開心地看著她吃完,然后認真征求她的意見,菜的味道如何,飯做得怎樣。為的是了解她的口味,為她做更可口的飯菜,她于是嗔怪他,每天把她喂得飽飽的,她快要吃成小胖豬了。她想戴隱形眼鏡,那時這個縣級市剛剛開始引進,他不放心,拿出兩個人一個月的工資,帶著她去省城眼科醫院專門配戴。她自己不敢摘和戴,每天早上他為她仔細戴上,晚上為她細心地摘下、清洗。她身體嬌弱又不喜歡運動,為了讓她鍛煉身體,他陪她玩游戲、帶她跳舞、教她練氣功。她上班賴床了,他給她準備好吃的、喝的,讓她抓緊時間去“上學”,別遲到了。她吃飯挑食,他怕她營養跟不上,變戲法般把牛肉、羊肉、蔥、姜、蒜等不吃的東西調到食物里騙她吃掉。她不開心了,他會耐心地哄著她,她開心了,他喜歡寵溺地拍拍她的頭。在他的眼里,她就像一個需要呵護的小姑娘。而她自己,也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一切。
日子在波瀾不驚中度過,一直到她生完小孩休產假期間,單位改制。一夜之間,她由一名事業單位文員變成了無業者。他安慰她,正好不喜歡上班,孩子小又需要照顧,這下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她依然不會做飯,他依然不放心她做家務,每天上班前絮絮地囑咐,電飯煲記得別忘了拔掉插座,出門注意安全,自己別做飯等著他回來。他知道她是個小馬虎,粗心大意,丟三落四,感情上細膩敏感,溫柔善良,生活瑣事卻是粗線條。下雪的早上,他去上班,看到地面積了雪花,他會返回來告訴她,外面下雪了,沒事別出門,怕她感冒了,怕她滑倒。她不喜歡串門,不喜歡談論家長里短,當然也沒有一般女人的長舌與八卦、斤斤計較,閑散的時候,她喜歡靜靜地待在家里看書、寫字,他鼓勵、督促她,他知道她的夢。有時候她偷懶,他會催她去“寫作業”,或者翻出她以前寫的東西,以老師的口吻“諄諄教導”她:“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你的文字基礎不錯,更要加倍努力,發揮特長。千萬別像方仲永一樣‘小時了了’,長大卻‘泯然眾人’啊!”出差回來,他自己什么也不買,卻會買來她喜歡的睡衣、口紅、香水。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雖已為人妻、為人母卻依然無法改變的小兒女情態。漸漸地,她開始感覺生活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了,多了一個孩子卻少了一份收入,而他老家的父母年事已高,每月都要拿出一部分生活費,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雖然他從不表露什么,但她看出他有了負擔。她不忍心,于是提出到私企上班,或者去國外打工。可是他堅決反對,怕給私人打工會讓她受委屈,去國外打工,他更不放心,怕她吃不了苦。他覺得對不起她,覺得自己不能為她帶來安逸的生活,為了改善經濟條件,他決定放棄悠閑的工作崗位,下海經商。而她,也從此成為商人婦。就這樣,兩個曾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書生意氣的人,抱著“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壯烈情懷,投入商海。
沒有資金,沒有經驗,沒有顯赫的父母,沒有曲里拐彎的關系。為了生存,從曾經衣食無憂的生活環境中,一步踏進了沉浮商海。一無所有,白手起家,沒有什么人可以依靠,憑借的只是一份責任與不甘。而她,在這段日子里卻漸漸堅強、成熟了起來,從一個條件優越沒有金錢觀念的大小姐,變成了精打細算的小婦人。因為,她不忍心讓他一個人去承受。他領著工人施工,櫛風沐雨,辛辛苦苦,人滄桑了許多,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從容與優雅。她為了讓他減輕負擔,四處奔走,借錢貸款,聯系工程,結算款項、催討債務——全然不似昔日矜持高貴的她。但不管多累多忙,他仍然不放心她做飯。偶爾為了給他驚喜,她悄悄走進廚房,為他洗手做羹湯,卻依然是笨手笨腳,想到他這些年的付出,心里竟滿含著甜蜜與溫柔。
十年的時間,為了家,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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