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野菜,母親親切地叫它:“黃黃”,兒時的我一直學著母親的叫法叫它“黃黃”。它有細密的花瓣,每一層花瓣又都排列得那么整齊劃一,最先舒展的排列在花朵最外邊,細而長,像極了那一把把江南女子撐著的油紙傘。
小黃花雖小,開起來也有別樣的傲氣。在萬物復蘇伊始,在燕子還未歸來之際,在草兒才開始探頭探腦之時,只要春過處,它不擇環境、不擇冷暖,只要泥土吐露芬芳,那朵朵小金花,它就以一個家族的霸氣開得嬌艷無比,開得高高低低、一瀉千里。
當花落之時,它又收為另一種樣子的小燈塔,像一顆顆綠色的桃心。沒有花苞那樣飽滿圓潤,但桃心形長得卻非常的標準、可愛。此時,花莖將它舉得更高了,慢慢地、默默地不知什么時候,從桃心似的燈塔里孕育出了它的種子,那一個個種子都插上了仙子的翅膀,慢慢被釋放了出來。它們你擁著我、我挨著你十分親密,瓜子仁形的細小的種子每人手中都高舉著一個棉花糖,好像要開一場盛大的宴會。它們的小集體整體呈現出來就變成一個個毛茸茸的圓球了,圓得簡直不可思議!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在微風的召喚中,對飛行技術輕車熟路的“小傘兵”們就開始了它人生中的美好的旅行,腳步停留在哪里,下一次春來,哪里便是一道絢麗的風景!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終于知道了它的學名——蒲公英。
記得母親對我講過:春天來時,母親就一手挎著芨芨草編成的小籃,籃子里隨手放上兩把小鏟子,一手帶著蹣跚學步的我,在田埂邊、在溝渠里找尋著蒲公英。我只要見了蒲公英的黃色小花就異常興奮、咿咿呀呀。母親卻不同,找到蒲公英就放下籃子,拿起小鏟半跪在地上,將蒲公英連帶著乳白色的根鏟下來,母親說過那是一種極美味的野菜。母親還說當我聽了她講的話,我眼神迷茫,似懂非懂,但卻將那金黃色的小花摘得更賣力了。不一會兒母親就鏟滿了一籃。回到家,母親將菜根部的外皮,枯葉還有摻和在一起的雜草擇揀干凈,不厭其煩地漂洗好多遍,將藏匿在其中的泥沙洗得干干凈凈,“黃黃”的葉子都發亮了。之后在開水鍋里燙熟了,撈出又放進冷水里漂一天。母親說這樣漂了苦味就淡了,味道就更鮮美了。漂完后,母親又把水攥干,切段放進盆里撒了鹽、花椒,用熟油過了一遍,加上味精拌勻又加了少許的醋繼續拌勻。母親夾起一筷子嘗了嘗說:“好香啊!”看著母親嘗,我的口水都咽了好幾下了。迫不及待就學著母親的樣子吃著,可是不過幾秒時間,我又會將它從自己的嘴里送出,其實對于年幼的我來說,那澀澀的苦味是不合我的口味的。漸漸長大了,嘗過了很多菜,相比之下,才嘗出“黃黃”留在最后的清香、合口、出淤泥而不染。上了小學后我也能學著母親的樣子一手挎籃一手拿鏟,尋覓蒲公英的身影了。現在想起來,每到春天,尋覓它成為了我童年的趣事,也成了我人生中的美好而幸福的回憶。
而今,我已初為人母。每到春天,恰巧碰到母親農閑時,我會隨著母親、帶著蹣跚學步的孩子,一人一個小籃,一人一把小鏟,我挎著母親的臂彎,孩子挎著我的臂彎,三人連接成一個一字長陣,選擇在一個陽光大好的下午,邁著悠閑的步子,在田間地頭甜蜜地尋找著或吐綠或芬芳的蒲公英。年幼的孩子一如母親述說過的我,每找到一朵金花就歡呼雀躍,燦爛的陽光一覽無余地灑在他的小臉上。
母親的動作一如從前,從容、嫻熟,速度卻遠不如從前那樣快了。鏟尖朝著蒲公英的根部扎下去,然后一憋勁把鏟尖往上一撬,一棵蒲公英就完整地被挖出來了,倒提著它的根抖擻幾下,殘葉、泥土便十有八九被抖落干凈了,只一個完美的弧線,它就靜靜地躺在小籃里了。我們就這樣享受著陽光灑滿田間地頭、灑滿全身的溫暖,還有三代親情,在平整的田間、在柔軟的田埂邊尋覓著。我想:蒲公英之所以有這樣旺盛的生命力,不僅因為它有著成千上萬個像小傘兵似的種子,還因為它那不挑剔、不高傲生在哪里哪里就是家那樣隨遇而安的品性吧!
又一個春來時,母親打電話詢問我:“吃不吃‘黃黃’?”我都不記得自己有幾個世紀沒有回家了,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的想家。可是新的工作我還在適應期,總是讓我不得空。誰料,星期一的清晨,我剛到單位門口,門房大爺就說有人給我帶東西了。原來母親托人將“黃黃”從鄉下帶到便車上,輾轉又帶到了我的手上。清晨7:30,我的手里已經扎扎實實捧著一袋包裝完好的“黃黃”,“黃黃”于手掌之中,還是溫熱的!淚霎時在眼中起了轉兒,轉而模糊了視線,如雨般落下,碎成了一地珍珠。怕被人瞧見,我趕緊拭了淚,步入了工作的旋律中。
一個個春天匆匆而逝,母親逐年變老了,從內心里我從來沒覺得母親老過,也一直固執地認為母親是不會老的,不經意一算,天啊!母親居然真的老了!怪不得母親在穿針時老是找不到針孔;怪不得母親的頭發突然就一撮撮地白了;怪不得母親走路慢了……現在,大家的生活條件遠遠好過母親年輕時的那個年代,而母親對她的“黃黃”依然熱情不減。其實,它的味道一直以來都是苦的,哪怕是在被燙熟漂了一晚上之后,也還是苦的。母親知道,在她小時候那個挨餓的年代里,“黃黃”曾救過許多人的命。那是怎樣的一種喜愛與感激之情啊!漸漸地我在無形之中也開始逐年逐年地越發喜歡它了,不僅喜歡它金黃色的、燈塔似的小花,喜歡它的小種子拉開小傘破釜沉舟地放飛著自己的夢想那樣的魄力,喜歡它飛到哪里哪里就是它的家那樣隨遇而安的心胸,更喜歡能帶著孩子跟著母親一起找尋它小巧的身影的那一份溫馨,那一份摯愛親情。我希望這種親情在三代人的小籃或者小鏟中因為蒲公英的盛艷綿延而下,經久不衰。
此刻,我竟是這般固執,這般固執地想念“黃黃”,想念那個把蒲公英叫“黃黃”的人。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