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城里,夢卻在鄉下。
這個夢又與種地有關。我家的責任田在方地里,責任田左鄰是我大哥,右鄰是我二哥,這里面有著父親的擔心,那擔心是從古年間遺傳下來的:我生性懦弱,只能讓兩個哥哥“護”著我。
我夢見我來到坡地里。一個春天滴雨未下,地里已經很旱了,我扛著鐵锨來澆地。二哥、二嫂也在澆地。他們家的小麥已經秀了穗子。我來澆地,我的地卻比別人家的高出一大塊,而水渠又在洼地里。左邊挨肩是大哥的地,這里那里卻是一塊塊半頭磚,撂得到處都是。誰家這么缺德,拆了房子,把垃圾堆到這兒來了?好好的一片地,上茬地,就這樣瞎了。大同四爺幫我把水帶口搬進地里,水像雪花一樣散落在地里。那地真能吃,水像慢痞虱子,總也走不到地頭。
水龍帶是易損品,一般人家是不愿意借給你用的。大同四爺跟我不是一個生產組,可是我借到他的門上,從來沒有讓我空著手出來。
這位四爺,據我父親說,他是養父養母抱來的。養母只生養了兩個閨女,就再也不開懷(生養)。他是月窩里抱來的,這哺乳就很成問題。養父就雇奶媽喂養她。找的女人,自己也生養了孩子,剛出滿月,女人瘦巴巴的像一只干雞。傭金,一個月一挺布袋米(120斤),說的是奶先由著大同吃,可是這孩子卻越來越消瘦。過了兩個月,兩根筋挑著一個頭,奄奄一息的樣子。這是養父的心尖子啊。他一氣之下,把孩子抱回家,給他荷包雞蛋,居然能吃,就不用人家喂奶了。大同的養父說,我總算明白,人哪有個舍著胸膛顧脊梁的?好在這孩子口壯,有這棵苗兒,就不愁那棵樹。大同果然長了一個高個子,老來,養父養母還得了他的濟。
四爺待我好,這與他們小組打井有關。我家的地與他們生產小組只隔著一條生產路,鞋帶子一樣的生產路。那年,他們在地頭上打井,洗井喝井筒時,喝出的泥漿,把我地頭三個畦的白菜給灌了。他們小組幾個人上我家來找我,說是要給我補償,條件由我提,只要我要尖,一定給我一個滿,絕對不發草雞。來的人中就有一個大同爺爺,讓我覺著很不好意思,倒好像我欠了他們什么東西。我想:我要是跟人家要賠償,就違背了父親的意愿了,父親說,做事要仔細,做人要厚道,日子自己過,取人的乖巧,不好。我說,算了,你們打井,一家一戶攢錢,也不容易。我們原是一個鍋里摸勺的(原來是一個生產隊),筷子還戳不著碗?來的人很激動,幾乎異口同聲地表態:只要我用機井,盡管說。他們那一片地里,保證沒人歪嘴。
我這人直性子,不會拐彎。我家的地少,又信了人家的承諾,我們組打井攢錢時,我沒有入股,這樣,就只能用人家的機井了。用了幾回,還行。再用,就不是那么順托??淳拇笫逭f:“人家煩氣了,說是你又沒入股,干嘛白用機井?”說其中他的一個本家兄弟就叫得最響。我的火氣直往上撞,差點像爆竹那樣炸開,但我使勁按捺住了自己。人家集資打的機井,借給你是高看你一眼,不愿借給你,也有道理。我從此分出了“遠近”,在二哥的陪同下,找到我們組當頭的,交四百多元入了股份,從此不求什么人,也可以澆地了。
我進城住有十幾年了,城市卻無論如何也不入我的夢。我夢中的故事,總是發生在鄉下。原來夢也像樹、像草、像人一樣,是會扎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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