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忠誠是天

2012-12-31 00:00:00朱曉軍

引 言

孫炎明一無權(quán),二無錢:從警校畢業(yè)班三十年,還是一名普通警察;至今仍居住在上世紀的簡陋集資樓里。在世人眼里,他活得即使不算失敗,也遠離成功。

從警那天起,孫炎明就給自己確立一個目標——當(dāng)一個好警察,要對得起那身警服。

他沿著這一目標堅忍不拔地走了下去,竟攀登上了自己的珠峰:榮獲“浙江驕傲”2010年度最具影響力人物、CCTV“感動中國”2010年度人物。2011年底,他被授予“公安戰(zhàn)線一級英模”,成為浙江省公安戰(zhàn)線唯一一位黨的十八大代表候選人。

我依稀記得央視一頻道播放的CCTV“感動中國”2010年度人物頒獎晚會。

偌大的演播大廳里,人群密集,燈似繁星。燈光不僅打在舞臺上,也打在觀眾感動的臉龐和揮動的手臂上,現(xiàn)場氣氛熱烈。

舞臺上坐著兩人,一位是眾所周知的央視主持人白巖松。歲月可改變一切,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白巖松已變成中年男子。他談吐儒雅,舉止穩(wěn)重,又不失當(dāng)年的樸實與生動。

白巖松對面坐著身穿警服的孫炎明。他年近半百,圓臉上卡著一副金屬邊框近視眼鏡,嘴角微微上翹,不那么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隱藏的酒窩也浮現(xiàn)了。他樂呵呵地笑著,笑里隱藏著機智、頑皮和隨意。

白巖松問道:“有幾個能在生命的挑戰(zhàn)面前,一直像您這樣笑的?”

孫炎明微笑著,不以為然地說:“那個是很正常的一回事兒。”

似乎白巖松問的不是他得過腦癌,不是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事,而是像臉上長個粉刺,把它擠出來那么簡單。不過,細想一下,他說得也沒錯,人生自古誰無死?生也許是個意外,死則是必然。如此來說,死亡的確是件很正常的事,只不過少有人能像他這么灑脫、這么超然而已。

白巖松不相信地追問:“您真的就給了自己一個小時的絕望的時間,之后馬上就又開始笑了?”

“那一個小時,確實是我絕望的時間。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后,自己認為應(yīng)該挺起來,應(yīng)該站起來……”他仍然保持著那微笑。

2004年,孫炎明得了腦癌,手術(shù)、化療后,他一出院就跑回看守所上班了。那是他的崗位,作為警察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然而,當(dāng)年的病友都去世了,他還堅守在監(jiān)管第一線。

白巖松問:“有很多人會覺得您去看管的都是重刑犯、死刑犯等等等等,為什么還要對他們那么好?”

“雖然他們犯了罪,甚至是被判死刑,但是在沒有執(zhí)行死刑之前,我們應(yīng)該尊重他們的人格。他們也是一個人。有些沒有判死刑的,尊重他們的人格之后,他們就又改回來,走上正道了。能夠讓他們今后不再去犯罪的話,就是我們的工作成就,是對和諧社會作出的一份貢獻。”

驟然,掌聲像錢江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響起,觀眾有的眼中閃動著淚花,有的臉上熱淚奔流。孫炎明急忙站起來,面對觀眾立正,將右手莊重地舉起,轉(zhuǎn)著身子敬一個軍禮。他的頸部微微前伸,后腦勺左下角光光的,沒有頭發(fā),中間有一道“⊥”形的刀痕。

敬一丹宣讀“感動中國”組委會給他的頒獎辭:重犯監(jiān)室年年平安,而自己的生命還要經(jīng)歷更多風(fēng)險。他抖擻精神,讓陽光驅(qū)散鐵窗里的冰冷,他用微笑詮釋著什么是工作,用堅強提示著什么是生活。人生都有同樣的終點,他比我們有更多坦然。

字幕如碑鏤刻出三個蒼勁有力的行書——“孫炎明”。

一、在生命倒計時的“出征”

2004年6月10日早晨,晨曦像溪水似的流進東陽市巍山醫(yī)院腫瘤科的病房,孫炎明剃了光頭,穿著松松垮垮的病號服去放療室做放療。

5月30日,孫炎明在妻子的陪伴下,從義烏市人民醫(yī)院轉(zhuǎn)到巍山醫(yī)院的腫瘤科病房。入院后,他就開始接受放療,每天一次,每次5分鐘。

對病人來說,放療猶如地獄旅行,放療射線“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大開殺戒,不管癌細胞還是健康細胞統(tǒng)統(tǒng)被殺死。放療后,眼睛酸痛,惡心嘔吐,吃不下飯,四肢像柳枝似的綿軟無力,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還失眠少覺,恐懼沮喪,孤獨無助,只剩下挫折感和失敗感。

他算是另類,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放療就放療。似乎他不是來住院的,不是來放療的,而是來療養(yǎng)的。他不僅整天笑瞇瞇的,而且話還很多,好像那些病友都是他的在押人員,跟這個聊聊,跟那個談?wù)劇?/p>

一周后,他的白細胞指標就降下來了。手術(shù)前,他剃了光頭,這幾天頭發(fā)又長了一點。轉(zhuǎn)院那天是周日,張春香在巍山醫(yī)院陪了丈夫兩天,然后就請他的妹夫來照料,她趕回學(xué)校上班了。跟孫炎明放不下他那幾十號人一樣,她也放不下自己帶的幾十名畢業(yè)班學(xué)生。已6月初了,再過20多天他們就小學(xué)畢業(yè)了,雖然小學(xué)升初中不存在升學(xué)考試的問題,可是學(xué)生和家長都很在意畢業(yè)的成績,她不回去哪成?

沒過幾天,孫炎明就把妹夫攆了回去。一個大活人能吃能喝能動,哪需要別人照顧?資源浪費不是?再說,有個人在你身邊不停地晃悠,自己也不方便。

手術(shù)了,放療了,病情也穩(wěn)定了,他說什么也躺不住了。早晨起來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兩個監(jiān)室的人,恨不得找臺電腦把自己的眼睛夾在郵件里發(fā)回去看兩眼。

心里怎么會不安呢?監(jiān)室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的電話掛過去,同事說沒事,讓他安心養(yǎng)病。

我在住院,即使監(jiān)室有什么事也不會告訴我。不行,不能在醫(yī)院這么住下去了。這日子怎么像南極似的一年到頭才有一次日出日落?不行,我得早點出院上班。

人活著要有價值,不能為活著而活著。他寧愿有意義地多活一天,也不愿意沒意義地活十年。他的意義就在于看守所,就在于那兩個監(jiān)室的人。

假如自己走了,最對不住的就是父母,他們已年逾古稀,最怕的就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些年來,他忙于工作,很少回村去看望他們。張春香生女孩讓父母大失所望,他們與她之間也疏遠了,幾乎沒了來往。他還有兩個妹妹,她們倒經(jīng)常回去看看父母。

女兒已考上中山大學(xué),她的自立能力很強,將來工作和生活都不會成問題;妻子有她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學(xué)生。

孫炎明來到放療室,先找醫(yī)生商量:“醫(yī)生,能不能將放療藥物的劑量提高一倍,將35次放療縮短為17次?”

他算過,每周放療五次,五七三十五,要七周。七七四十九,再加上白細胞低時不能放療,這樣最起碼要五十多天,甚至兩個多月才能見到那兩個監(jiān)室的人,這樣實在太漫長了。

將35次放療縮短為17次?這實在是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此前還沒人這樣想過。

醫(yī)生白了他一眼,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回答:“不能!藥物的劑量和放療的時間不能隨意改動,否則會出醫(yī)療事故,甚至?xí)廊说摹!?/p>

他看了看醫(yī)生,不吱聲了。

縮短療程這招兒不行,還有沒有別的什么招兒呢?放療完后,他躺在床上琢磨起來。

他突然一拍大腿,活人哪能讓尿憋死?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干嗎?妻子回學(xué)校上班了,現(xiàn)在,醫(yī)院沒人看著他了,只要溜出醫(yī)院,坐上公交車不就可以回看守所了嗎?

他興奮了,跳下床,換下病號服。

作為警察的他輕而易舉就在醫(yī)護人員的眼皮底下溜出了醫(yī)院。

在巍山鎮(zhèn),親朋好友多,他怕被他們認出來,就鉆進路邊的一家商店,買頂草帽扣在頭上,這樣可以將部分臉遮擋住。他最怕的就是巍山的親朋好友知道自己在放療。巍山離東山村很近,巍山的人知道了,東山村的人就知道了;東山村的人知道了,他年過古稀的父母就知道了。

他沒走多遠突然感到有點兒眩暈、惡心,兩腿發(fā)軟,身子冒汗。自己平時一天走三十多公里都沒問題,這怎么才走幾步就走不動了呢?他這才想到自己做完手術(shù)時間不長,身體還沒恢復(fù),剛剛又做了放療。

走不動也要走,說什么也要咬牙堅持下去。他默默地對自己說:“你不要去想你有病,不要去想你動過手術(shù),不要去想你剛做完放療,多想想其他的事。”還別說,這招兒還真有點兒效果。

巍山鎮(zhèn)的熟人多既是壞事,也是好事。這不,遇到一位熟人,他正好開車去城里,孫炎明搭上了順路車。他坐在車上,望著道路兩旁的農(nóng)舍、莊稼和果樹紛紛向后退去,一會兒車就進了市區(qū)。

“你把我在前邊扔下吧。”他指了指前邊不遠的路口說。

下車后,他坐公交車到看守所所在地金店村。

再下車時,眼前出現(xiàn)了高大的圍墻和通向看守所的路。

“老孫回來了!”同事驚喜地說。

“不會吧?他得的是腦癌,又不是頭痛腦熱,手術(shù)才幾天哪!不是說還放療嗎?哪能這么快就出院?是不是看錯人了?”沒看見孫炎明的疑惑地問。

“他確實來了,還跟我說話了呢!”

“真的嗎?我得過去看看他。”

孫炎明走進看守所的院子,穿過三道門,直奔監(jiān)區(qū)他分管的兩個監(jiān)室。

對他監(jiān)管的那兩個監(jiān)室的人來說,他相當(dāng)于“當(dāng)家的”,他們進來后,幾乎所有的一切他都要管。管教管教,既管又教,有時他還要嚴厲地管,不允許他們違犯監(jiān)規(guī)。

有時,孫炎明像父母似的富有愛心、耐心和恒心地教育他們,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哪怕他是即將被處決的殺人犯,已經(jīng)沒有兩天活頭了,也要盡一切努力去教育,讓他不帶著罪惡的靈魂離去。

有時,他像摯友,真誠地與他們談心,幫助他們走出心理的困境。

你想想,這么一個重要的人如果突然不見了,這幾十人該有多么難受?他們的日子好像一下子沒了白晝,只剩下夜晚了,很煩很悶。煩悶是一種什么感覺?雖沒抵達痛苦的境界,卻讓你感到什么都不對頭了,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當(dāng)穿著便裝、頭頂草帽的孫炎明出現(xiàn)在監(jiān)室門口時,監(jiān)室好像亮了一下,里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門口,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看到他們,他的心一下子就著陸了。這些日子看不到他們,心就像懸在半空的秋千,悠悠蕩蕩,攪得他坐臥不安,心神不寧。他怕自己不在時,他們有什么事代班管教不好處理。

他清楚他們每人的脾氣秉性、家庭狀況、犯罪情節(jié),對他們的思想脈絡(luò)和情緒的變化也把握得很準。

“管教,你的傷好了?”有人問道。

上次手術(shù),孫炎明下了手術(shù)臺就回到看守所。他們見他腦袋后邊包著繃帶就奇怪地問:“管教,你腦袋怎么了?”

他不想騙他們,人一旦關(guān)進這里就會變得敏感起來的。他笑笑說:“沒事兒。”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你沒事兒腦袋包塊紗布干嗎?是時尚還是咋的?在看守所,誰不知道你孫炎明與時尚絕緣,你的衣著打扮,你的言談舉止,哪點兒能提煉出半點的時尚?

于是,他又解釋了一句:“只要你們好好的,我就沒事兒。”

他們覺得自己這段時間沒不好啊,孫管教怎么就有事了,不見了?這些人的腦袋都不白給,傻子有幾個犯罪的?看守所、監(jiān)獄就是給這些“超常聰明”的人預(yù)備的。他們不用猜也知道他的“事兒”肯定與那紗布包著的部位有關(guān),肯定是病情加重了,住院了,否則他絕對不會不來看他們。

“管教,你沒事吧?”

“沒事兒。”孫炎明說。

問的關(guān)切而含蓄,答的善意而含糊。

還沒事兒呢?臉色蒼白,目光疲憊,連腳步聲都變得綿軟無力了。

“管教,你身體不好就別來看我們了。”

“管教,放心好了,我們不會給你惹事的。”

這話讓孫炎明感到慰藉和感動,下車時還覺得暈乎乎的,腳像踩在棉花垛上,人像在太空中半走半飄似的,現(xiàn)在這腳怎么突然就落在了地上,一下子就來了精神,有了力氣。

“我知道你們不會惹事兒的,只是想你們了,過來看看。”孫炎明說。

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患了腦癌,更想不到一個多小時前他還在接受放療。他們有點兒相信管教沒事兒了,真的沒事兒了,他腦袋上包的紗布沒了,腦后露出一個“⊥”形的疤痕,還有一個像是頑皮的孩子用彩筆圍繞疤痕畫的很大的不大規(guī)則的矩形。

左飛虎坐在一個角落里,沒有吱聲。他不用嘴說話,那么用什么?眼睛。他在用目光詢問:“管教,你好嗎?”

“左飛虎,你怎么樣?”孫炎明問。

他點一下頭,意思是說好。

“收到家里回信沒有?”

“沒。”他輕聲答道。

他在傳銷窩點殺死兩個參與傳銷的女孩,估計死罪難逃。

“不要急,你家那么遠,書信來往需要時間。再說,你犯了這么大的罪,父母接到信后,可能一下子緩不過神來,不知道怎么給你回信。再等等吧,我想過幾天就來了。”

“謝謝管教。”左飛虎眼睛濕潤了。

從那之后,孫炎明三天兩頭就往所里跑。

他不可能在巍山安心養(yǎng)病,看不見、摸不著這兩個監(jiān)室的四五十人哪能放心?別看現(xiàn)在好好的,出事也就眨眼的工夫。何況在這些人中除左飛虎之外,還有好幾個重刑犯,有一個還是販毒進來的。

相對于偷盜的、斗毆的來說,販毒的文化層次高一些。他們知道販毒屬于重罪,進來之后會接受管教,認罪態(tài)度也比較好。可是,販毒是種既害人又害己的勾當(dāng),多數(shù)毒販都吸毒,進看守所后斷了毒品,毒癮上來會出現(xiàn)行為失控,甚至?xí)霈F(xiàn)自殺自殘行為。

孫炎明不見這四五十人不放心,見了回到醫(yī)院了,過一兩天心就又懸起來,要想讓心踏實就還得去看守所。

孫炎明不去看守所,那兩個監(jiān)室的人心里也不踏實。

幾天沒見到孫炎明,他們的眼睛就不時地瞟向門外,看看有沒有他的身影;耳朵在傾聽,聽聽有沒有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見到他了,他們的心也就踏實了。只要有孫炎明在,他們焦慮了,煩躁了,恐懼了,苦悶了,喊一聲“管教,我要談話”,孫炎明就會將他領(lǐng)到談話室。

談話,對管教來說絕不是件輕松的事,你面對著詐騙、盜竊、強奸、殺人等犯罪嫌疑人,既不能歧視,也不能居高臨下,否則他什么也不會跟你說,談話就成了訓(xùn)話。在談話的過程中,你不僅要有耐心、誠心、細心,還要交心,你要讀懂他,理解他,引導(dǎo)他。

孫炎明不是一個口齒伶俐、能言善辯的人,卻能讓像堅冰似的堵在他們心口的塊壘融化,能像一陣陣春風(fēng)將他們的煩惱吹去。

孫炎明第三次溜回看守所時,左飛虎一見他就站起來,走過來說:“管教,我的律師來過了,是我父母給請的。父母的信也收到了,是律師捎來的。”

雖然左飛虎的語調(diào)和語氣都很平靜,孫炎明還是感受到了他內(nèi)心的欣喜和感動。孫炎明也出生于農(nóng)家,知道農(nóng)民養(yǎng)一個兒子是多么不容易。盡管左飛虎殺了兩個人,不判死刑的可能性極小,可是當(dāng)父母的哪能不管?這請律師的錢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湊出來的呢!

孫炎明對著監(jiān)室的所有人感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們干了違法犯罪的事,被抓了進來,丟了父母的面子,讓他們抬不起頭來,可是他們沒有放棄你們,仍然還愛著你們,牽掛著你們的冷暖,出錢給你們請律師。你們知道他們的錢都是哪來的嗎?有的把養(yǎng)老的錢都拿出來了。沒錢的把牛賣了,把房子賣了,甚至為此欠下債,你們對得起他們嗎?他們千辛萬苦地把你們拉扯大,不求別的,只求你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只希望你們讓他們省點心。如今,你們在坐牢,他們也在坐牢啊,他們坐的是自己的‘心牢’。他們天天都在自責(zé),在愧疚,在懺悔,沒把你們教育好。你們就不能讓年邁的父母省點心,讓他們的晚年過得舒心點兒?這也算是你們對父母的孝順,算是對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的回報……”

在場的人一個個都低下了頭,年紀小的已眼淚汪汪了。

“管教,我想跟你談?wù)劇!睂O炎明第四次溜回看守所時,左飛虎對他說。

孫炎明剛剛做完放療,身體虛弱,口干舌燥,胃難受,惡心,懶得說話。可是,他之所以忍受著放療的折磨跑回看守所,不就是想了解他們的情況嗎?不跟他們談話,怎么能知道他們心里想什么?不知道他們想什么,怎么“對癥下藥”地幫助他們?再說,左飛虎性情內(nèi)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主動要求談話的。

孫炎明把左飛虎帶到談話室。

談話是對他們進行心理疏導(dǎo),幫助他們解開心里疙瘩的有效方法是“話療”。孫炎明還記得一次談話結(jié)束時,左飛虎感激地說:“管教,在我最困苦、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你找我談話,解開我心里的疙瘩,讓我感到舒服多了。”

對左飛虎他們來說,心里舒服尤為重要。心里舒服了,精神就放松了,也就不至于失去理智地亂來。這樣也有益于靜下心反省自己的罪過,懺悔自己的罪孽,有利于心悅誠服地接受法律的懲罰。

“這幾天吃得飽嗎?睡得好嗎?家里有沒有再來信?”孫炎明問道。

孫炎明平時對左飛虎比較照顧。左飛虎比較自閉,有什么苦楚都不說,默默憋在心里。看守所做飯每頓都要多做幾份,以防有新人進來沒有飯吃。孫炎明當(dāng)班時,當(dāng)各監(jiān)室飯打完之后,他就把飯桶剩下的飯菜打回來,分給那些年輕的飯量大的人。那期間,他每次都不忘給左飛虎添加飯菜。

“管教,我這段時間還是感到窩囊,我要不是被騙來做傳銷,要不是他們不放我走,我哪里會殺人……”

有時人就像開上立交橋的車轉(zhuǎn)一圈也找不到出口,別人指點一下就豁然開朗了。可是,開著開著說不上哪個環(huán)節(jié)又出錯了,車又繞回來了。對孫炎明來說,有時一個問題跟左飛虎他們要談幾次,甚至十幾次。談完時,左飛虎會說:“管教,我明白了。”可是,從談話室還沒到監(jiān)室就又想不明白了。

“你是被人騙到東陽來搞傳銷的,不假;你也是受害者,也不假。可是,被你殺的那兩個人是不是傳銷的組織者?是不是也是受害者?是她們騙你來的嗎?不是吧!你來了,上當(dāng)受騙了,你可以舉報,沒理由殺人……”

“我逃不出來。”

“你在傳銷窩點那么長時間,難道連一次逃跑的機會都沒有嗎?”

“我逃出來也沒錢回家。”

“這不是理由。你逃出來可以打工賺錢。找不到工作,哪怕就是乞討也不至淪落到這種地步……”

談話是件體力活兒,孫炎明有點兒支撐不住了。虛汗順著他的臉流到脖子上,又流到襯衫上,后背的汗將襯衫浸透了,浸濕的襯衫像蟬翼似的貼在了身上……

從那之后,孫炎明幾乎每次回所里都要找左飛虎談話,直到左飛虎跑下那座思維的“立交橋”,走出那個怪圈才結(jié)束。

事后,親朋好友得知孫炎明在放療期間溜回看守所都責(zé)怪他不懂得珍惜身體和生命。是啊,人在放療期間身體消耗很大,走出去萬一摔倒在馬路上,或者被車撞了怎么辦?為這些在押人員,值嗎?

孫炎明說:“值!在這些人中,慣犯是極少數(shù),有的是一時糊涂犯了罪,危害了社會,盡管法律剝奪了他們的自由,可是他們也是人,也是父母生的,也有兄弟姐妹。我們當(dāng)管教的要對他們好一些,他們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就會安心些,對政府的滿意度也就會高一些。另外,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們尊重他們,給他們幫助,也有益于喚醒他們的良知。即使罪大惡極的殺人案嫌犯,我們也要用百分之百的真誠去感化他們,讓他們帶著干凈的靈魂,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兩個月左右的放療終于結(jié)束了,八月上旬,孫炎明出院了。

他走出巍山醫(yī)院,望望天上的太陽,長舒一口氣,手術(shù)和放療加一起住了兩個多月醫(yī)院,差點兒沒把他憋悶死。

踏進腫瘤醫(yī)院的門檻,就會真切地感受到死神的存在,它就像一匹耷拉著長長舌頭的惡狼趴在你的面前,甚至讓你感受到它那撲面而來的鼻息。不知何時,它不耐煩了,將爪一伸,你的小命就完了。生命就這么脆弱!巍山醫(yī)院腫瘤科病房的病人,有的昨天還好好的,吃了許多東西,還在外邊呼吸了一會兒新鮮空氣,今天一早就死了;有的上午還跟家人聊天,下午嘴就閉上了,從此永遠保持沉默了。

病人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親屬那哭天搶地的悲慟在病房縈繞,病友像被牽到屠宰場的羔羊惶恐不安,面面相覷,不知道下一個是誰。跟孫炎明住在同一病房的兩個病友,一位接到病危通知書后就被家人抬回去了。浙中農(nóng)村有一風(fēng)俗,人要是死在外面,尸體是不許抬進村的,那樣就相當(dāng)于永遠不能回家了,所以要在死前抬回去。

另外一個是磐安人,比孫炎明小一歲,擁有一個企業(yè),算得上有錢人。他自從進來就躺在床上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其實,在腫瘤科病房,哪位病人的臉不像黃梅天似的難見一縷陽光?

住院是一種折磨,一種煎熬,猶如一審判了死刑的罪犯,無時無刻不在承受那“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壓力。這又是無法擺脫的,有病不能不治,住院不一定就能治好,抬回家里就等于是等死。

張春香一直以為孫炎明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怕他有心理負擔(dān),她將他的病歷從義烏人民醫(yī)院取出來,悄悄交到巍山醫(yī)院的醫(yī)生手上。她以為這樣他就對自己的病情一無所知了,哪知道在轉(zhuǎn)到巍山醫(yī)院的當(dāng)天,他就溜到了醫(yī)生辦公室,將自己的病歷仔細地看了一遍。

不論什么病,患者的心態(tài)比任何藥物都重要。

醫(yī)生說,像孫炎明心態(tài)這么好的病人實屬罕見。

其他病人和家屬見孫炎明總是笑瞇瞇的,都覺得是個謎,同樣患癌癥,他為什么能這樣想得開?有人找他討開心的“秘方”。

“秘方?什么秘方?我沒有秘方。作為病人就應(yīng)該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就這么簡單。”孫炎明說。

這么簡單?誰相信呢?

孫炎明開始給病友“話療”,像開導(dǎo)殺人案嫌犯似的開導(dǎo)病友:死,不論你怕還是不怕,該來總是要來的。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備受折騰和煎熬,不如泰然處之,忘掉死亡,盡情地享受這寶貴的時光。

他對同病房的磐安人說:“你天天躺在床上愁眉苦臉的有什么用?病情你是知道的,能活多久,你不知道,醫(yī)生也不知道,為什么?你能活多久不僅與醫(yī)生、藥物和醫(yī)療器械有關(guān),還與自己有關(guān),而且這部分更為重要。你要想多活幾天就要有個好心情,多想點兒開心的事,不要總想你的病,不能總想著死,要想著活!”

病友聽后,琢磨一會兒,點點頭:“有道理,有水平。”

幾天后,那位病友又愁眉苦臉了。

“我們到外邊走一走。”孫炎明說著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

“別別別,我得戴個帽子,要不被人家笑話。”病友摸摸頭發(fā)掉光的腦袋說。

“管別人怎么說呢,怎么舒服怎么來吧。”

孫炎明說著把病友手里的帽子搶過來扔在床上,兩個腦袋光禿禿的男人走了出去。

后來,孫炎明出院了,這位病友又陷入愁云慘霧之中不能自拔,沒多久就被死神招去了。

不把自己當(dāng)成病人,這話說著容易,做起來就難了。

道理往往是簡單的,知道兩點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的人多了去了,有能力走直線的人卻沒有幾個。想得越多,干擾就越多。孫炎明想得簡單,心里除了兩個監(jiān)室的人之外,沒有空間裝自己的病。

孫炎明高興早了,原以為出院后回到城里,離看守所近了,想去也方便了,沒想到出院不僅沒住院自由,而且心情也越來越糟。

在巍山“天高皇帝遠”,妻子不能天天守在身邊,他想回看守所,溜出醫(yī)院就可以上車走了。出院回家后,學(xué)校放假了,妻子可以整天守著他了。女兒考取了中山大學(xué),要9月初去報到,也在家里。妻子的姐姐常過來幫助他們搞搞家務(wù)。她們每個人都想照顧他這個病號,同時也都想“管教”他這個不會生活的健康失敗者。

女兒是6月8日半夜才知道他得腦癌的消息的。女兒高考后從寧波回家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鐘,見爸爸沒在家也不問。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爸爸不在家了。洗漱完畢要睡覺時,媽媽突然要跟她睡一張床。她感到有點意外,也沒有多問。躺下后,媽媽將爸爸得病的事告訴了她。她聽聞猶如晴天霹靂,立即從床上彈起來,要去巍山,可是半夜三更的哪還有公交車呢?女兒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就跑去看他。如今,他出院回家了,她能不關(guān)心他嗎?

他屬于工作,屬于那兩個監(jiān)室的人,習(xí)慣于像高飛的鳥兒似的不睡覺不回窩,讓他像個宅男似的整天待在家里哪受得了?悶也悶死了。

“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孫炎明說。

家不像醫(yī)院,他想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總得跟家人打個招呼。她們即使不會像管教那樣對在押人員的無理要求說“不”,也會瞄一眼鐘表,知道他是什么時間出去的。這樣他得自覺不是?不能隨心所欲想在外邊待多長時間就待多長時間。

出院那天是周五,在家待兩天他就受不了了,盤算著怎么樣才能在下周一上班。

“你要去看守所就直接說好了,繞那么大圈干嗎?”

當(dāng)孫炎明說了四五次“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后,性情直率的張春香就將他的謊言揭穿了。

她嘴不讓人,可是卻能理解他的心情和感受,知道他放心不下那四五十人,在家里坐不住。她自己也有過這種體驗。1991年,她生病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也放心不下班上那幾十個學(xué)生。出院在家養(yǎng)病那段時間,每當(dāng)聽到學(xué)校的上課鈴聲和課間操廣播聲從窗外傳來,她就像被關(guān)在鴨舍的大雁聽到天空傳來“呱呱”的同類叫聲,恨不得從床上爬起來去學(xué)校。

妻子把事點破了,他尷尬地笑笑,說:“好吧,我想去看守所看看。”

“我覺得你這樣還不如上班。早晨你可以坐所里的班車過去,下午坐班車回來。如果覺得身體吃不消,你就打的回來。”

孫炎明喜出望外,沒想到還有這么一位潛在的同盟軍,而且挺的力度遠遠超出想象。過去,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

下午,孫炎明推開所長辦公室的門:“所長,我出院了,想要上班。”

“老孫哪,你這出院才兩天,哪能上班呢?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

放療期間,他回所看看,領(lǐng)導(dǎo)勸不住,沒辦法;上班這事可得領(lǐng)導(dǎo)說了算,哪能他要上班就上班呢?再說,手術(shù)前,張春香來所里給他請了長期病假,他要上班,所里也得跟張春香商量一下。

“關(guān)在家里沒事做,我就整天想自己的病,想自己還能活幾天,越想心越窄,越想心態(tài)越不好,愁也愁死了。這哪里是在家養(yǎng)病?純粹是在家生病。再說,所里的人員緊張,我上班不就多一個人,多一個人就多一雙眼睛……”孫炎明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理由。

所長思索一下,問:“你家屬能同意嗎?她要同意的話,就給我打個電話好了。”

當(dāng)晚,張春香打電話說:“所長,孫炎明要上班,我也同意。不過能不能暫時先不安排他值夜班?另外,他哪天要是身體吃不消的話,能不能允許他請假回來?”

“沒問題!夜班不安排,上班后感覺不舒服隨時可以回家,不用請假。”所長爽快地答應(yīng)道。

孫炎明上班了。他走出家門時,突然回頭對妻子說:“老婆,我上戰(zhàn)場了。”

他認為自己的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刻鐘都很珍貴。他要讓自己的生命更有價值,更有意義。他把出門上班視為一次莊重的出征,是對疾病的一次挑戰(zhàn);將平平安安地下班回家視為一次凱旋,一次勝利,一次挑戰(zhàn)的成功。

他把余下的生命分割為一天又一天,這樣每天都有每天的目標,每天都有每天的追求,每天都有每天的意義,從而使每天都那么不尋常,每天都彌足珍貴。

當(dāng)每次上班都變成生命的出征,每次下班成為勝利的凱旋時,上班讓他感到興奮、欣慰和神圣。不上班就等于沒出征,沒出征就沒有凱旋。

挑戰(zhàn)不會是一件輕松的事,勝利不是那么容易的。孫炎明傍晚下班回家,對妻子說了句:“老婆,我凱旋了。”他真就像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疲憊不堪了。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將腦袋仰在靠背上,一動不動了。

看守所管教,那絕對是個體力活兒,沒有健壯的體魄是干不了的。上午8點上班,下午5點半下班,九個半小時內(nèi)除吃午飯之外都忙個不停。早晨一上班,法院、檢察院等辦案的機構(gòu)就來提審在押人員,律師也來與他的當(dāng)事人會面。值班人員要把所有需要提審和會面的在押人員一個個從監(jiān)室提出來,帶到提審室和會見室。監(jiān)室到提審室的平均距離按100米計算,提審50人次,要走20公里(每人次要將人從監(jiān)室押到提審室,提審?fù)赀€要押回去,這樣一人次要走兩個來回)。何況每班往往多過50人次,有時多達90多人次,這就要走36公里!

張春香過去總納悶,孫炎明穿鞋怎么那么費呢?兩三個月就能穿壞一雙布鞋。她哪里知道孫炎明兩三個月要走多少路!

“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累?”張春香不安地問。

他似乎連說話和睜眼睛的力氣都沒了,將手擺擺,讓她不要說話。

張春香看著他這個樣子心疼不已,后悔讓他上班了。

她勸他別再去上班了,老老實實地在家養(yǎng)病吧。上輩人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本錢沒了,什么都沒了。現(xiàn)在人說,健康是1,無論錢還是權(quán)統(tǒng)統(tǒng)是1后邊的0,1要是沒了,就什么都沒了。對沒權(quán)沒錢的人來說,在1的后邊沒有多少0,同樣也沒有那么多負擔(dān),只要保住1,也就不會一無所有了。

過一會兒,他睜開眼睛說,既然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那么就應(yīng)該投在革命上,不要吝惜。人要是只為那健康的1而活著,活著就沒意思了。生命在于運動,運動要有意義。

孫炎明上班后,所長沒有給他安排具體工作,意思是他想干就干點兒,不想干可以不干。

孫炎明卻想,我既然上班就不能出工不出力,應(yīng)該堅持正常工作。我反正是患絕癥的人,能活下去的幾率很低,即便死了,家人也都清楚不是累死的。假如讓我選擇,我寧愿這樣死,也不愿意在家里愁死。

在他住院時,他管的那兩個監(jiān)室由別人代管。上班的第一天,他就私下對代管的管教說:“我上班了,這兩個監(jiān)室我要拿回來自己管。”

代管的管教說:“這事得所長同意才行。”

“不用。所長知道不一定能同意,暫時別讓他知道好了。”

有人說:“老孫,你這是何苦呢?你不上班,不管那兩監(jiān)室,收入一分錢也不少。”

“這跟錢沒關(guān)系。”

孫炎明說得很對,我們生活中有許多事跟錢真的沒關(guān)系。許多人把錢神魔化了,似乎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接過自己管的監(jiān)室后,他認真查看了一下,原有的一些人或判刑,或釋放,又有一些新的進來了。他開始一個個找他們談話,了解他們每人的犯案情況和思想脈絡(luò)。

兩天后,所長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管的監(jiān)室收回去了,擔(dān)心地問:“老孫,你行不行哪?身體能吃得消嗎?”

“沒問題,我想試試看。”他笑著說。

一個月后,孫炎明跟所長提出要值夜班。

“你這身體狀況哪能值夜班呢?不行,不行。”

“我想試試,如果不行,我就退下來;能夠堅持的話,我就堅持下去。”

手術(shù)和放療后,他的體質(zhì)不比從前了,動不動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像棵在菜市場擺放了一天的青菜蔫頭蔫腦的。他的腦袋還動不動就劇痛,有時像被誰塞進一包炸藥似的要爆裂,有時像里邊有個人拿著一把鈍鋸在鋸腦神經(jīng)。為了挺到下班,他覺得不舒服就大劑量地吃藥,每次都遠遠超過醫(yī)囑的藥量。他這身體哪能值夜班?何況東陽市看守所的警察少,正常排班四天就要值一次夜班。

值夜班是要二十四小時不離開看守所的。夜班分為前半夜與后半夜,在值班時不僅眼睛要睜得大大的,絕對不能睡覺,而且每隔一個小時就要將整個監(jiān)區(qū)——幾十個男監(jiān)和兩個女監(jiān)都巡查一遍。巡查一次至少走七八里路,如有情況還要增加巡查次數(shù),多時要每隔20分鐘巡查一次,這就是說巡查完一遍后,稍稍休息一下就又要巡查了。這樣巡查一夜,沒有健壯的身體哪能行?

領(lǐng)導(dǎo)堅決不批準。

孫炎明說:“所長,我想忘掉疾病,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大病痊愈的人。你也千萬別拿我當(dāng)病人,那樣我會不舒服的。”

不批準孫炎明值夜班就等于把他當(dāng)成病人,把他當(dāng)病人就等于讓他不舒服。領(lǐng)導(dǎo)沒招了,只得批準了。

孫炎明第一次值班值的是后半夜的。后半夜的班比前半夜辛苦,前半夜有事就不能睡覺,后半夜凌晨兩點接班,第二天早晨八點才能交班。孫炎明接班不一會兒就感到頭痛,而且越來越痛。半小時后,頭痛得像要爆炸似的了。同事見他面色蒼白,汗順著臉淌,關(guān)切地問道:“老孫,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去休息吧!”

“沒問題,我行。”

他說完,找個自來水龍頭,用冷水沖一會兒頭。在冷水的刺激下,頭有點麻木了,疼痛輕了,沒想到他自己發(fā)明的這土辦法還真管用。可是,過一兩個小時,他又頭痛難忍了,只好再用冷水沖。

同事問他:“老孫,你總洗頭干什么?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用冷水洗一下就感覺清醒多了,不會想睡覺了。”

為了解孫炎明當(dāng)時的身體狀況,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據(jù)醫(yī)生說,在通常情況下,放療半個月之后方可做輕微活動,絕不可做劇烈運動,否則會導(dǎo)致病變和復(fù)發(fā)。

在采訪中,我忍不住問他:“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他說:“生命在于運動。許多人不是靠跑步、爬山、打太極拳來鍛煉身體嗎?我把走路也當(dāng)成一種身體鍛煉,只不過鍛煉時間不一樣,別人是早晨跑步,晚飯后散步,我是上班走路。夜班要一小時巡查一次,你就當(dāng)每小時散一次步好了。當(dāng)你把巡查當(dāng)成了散步,也就不感覺累了。”

巡查是被動的,散步是主動的,把被動變成了主動,感覺也就發(fā)生了變化。孫炎明很有智慧!

2004年10月9日,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左飛虎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同時阿文、阿成等四人犯有包庇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和三年不等。

當(dāng)押解左飛虎的囚車開進來時,孫炎明迎了上去,將沮喪的左飛虎從法警手里接過來。

按規(guī)定,一審判決死刑的犯人必須要戴上刑具——腳鐐。孫炎明沒有急于給左飛虎戴上刑具,而是先將他帶到談話室。

孫炎明給他倒杯水,說:“這一結(jié)果,我想你是能預(yù)料到的。”

左飛虎像灘泥似的坐在板凳上,耷拉著他那頂不起來的腦袋,一聲不吭。

孫炎明遞給他一支煙,并用打火機幫他點著,然后說:“你很難過,很絕望,這我能理解。不過,作為男子漢大丈夫,要敢于面對眼前的現(xiàn)實。”

這時的左飛虎哪里還是什么男子漢大丈夫?簡直就是一塊大豆腐,而且還是那種嫩得摟不起的內(nèi)酯豆腐。

左飛虎的心死了,不論說什么他都沒有反應(yīng)了。

從一審判決到死刑核準,最起碼還有數(shù)個月,甚至一兩年的時間,讓一個人處于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可以說比死還要難受。

孫炎明想了想說:“左飛虎,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不同的是你是法官判的,我是醫(yī)學(xué)判的。”

左飛虎抬起頭來,瞟了孫炎明一眼。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整天笑瞇瞇的孫管教會是被醫(yī)學(xué)判處死刑的人。

“你們不是對我腦后的刀口感到奇怪嗎?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患了腦癌,五月份在醫(yī)院動了兩次手術(shù),又做了兩個月的放療……

“說實話,我跟你一樣,也留戀生命,也難過得要死,可是有用嗎?現(xiàn)在,我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怎樣,癌細胞是不是已經(jīng)擴散了,病情什么時候復(fù)發(fā)。我問過醫(yī)生,醫(yī)生也說不清楚。我就想,不管怎么樣也當(dāng)了一回男人。男人就要敢于面對現(xiàn)實,不僅敢死,還要敢活,而且活一天就要活好一天。你看,我現(xiàn)在跟正常人一樣上班下班,和正常人一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怎么活還怎么活。我想,我即使明天死,不是還有一個美好的今天嗎?那么就把它過好。不能像有些人那樣一副活不起的樣子,愁得地球都跟著他轉(zhuǎn)不動。”

孫炎明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高:“叫我說,不論法律怎么懲罰,你都要勇于接受,這樣才能對得起你的父母。當(dāng)你的父母知道你最后的日子是怎么過的時,他們只能為你感到惋惜,不會為你感到羞恥。”

左飛虎聽進去了,過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對。”

孫炎明見他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心里放松了些。

孫炎明想,左飛虎雖然殺了兩個人,可是爭取一下,也許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他鼓勵左飛虎上訴:“從犯罪性質(zhì)來看,你理應(yīng)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可是,從另一角度來說,你也是傳銷的受害者。二審法官也許能考慮到這一點,給你留條活路。你應(yīng)該上訴。”

“我還是別上訴了。”他絕望地說。

“左飛虎,這是生死關(guān)頭啊,哪怕有0.01%的希望也不能放棄,也要做100%的努力。這樣的話,即使失敗了,也沒什么后悔的。”

“唉,讓我想想再說吧。”左飛虎嘆口氣說。

“好。你這幾天就好好想想這件事吧,所里也會對你有所照顧的,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我會盡力幫你的。”

“謝……謝謝管教!”左飛虎眼里含著淚花,哽咽地說出這么幾個字。

“你也清楚,按規(guī)定得給你戴腳鐐,這樣肯定會給你帶來很多不便,可這是規(guī)定,我必須執(zhí)行。”

“好吧。”左飛虎主動伸出自己的腳讓孫炎明給戴上腳鐐。

隔了一天的傍晚,隨著“嘩啦嘩啦”刺耳的響聲,左飛虎又被孫炎明帶到了談話室。

“這兩天,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上訴的事想好沒有?”孫炎明關(guān)心地問道。

左飛虎平靜地說:“我想還是別上訴了,上訴也沒用。我之所以走上這條路,都是傳銷害的。事到如今,后悔也沒用。自己發(fā)財心切,阿文一說就跑來了,也沒想想哪有天上掉餡餅?zāi)菣n好事。當(dāng)初要是不來也就沒這事了,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用了……”

“我認為你不能這么想,上訴也許沒什么希望,不上訴是毫無希望。即便有0.01%的希望,它不也是希望嗎?人要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還怎么活下去呢?你不能放棄,要努力爭取。”

左飛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陷入了沉思。

談話室里靜悄悄。左飛虎變了下姿勢,腳鐐發(fā)出的聲響將靜謐打破了。

孫炎明想,他才25歲,本來挺老實,結(jié)果在那特殊環(huán)境的一瞬間,殘忍與邪惡從心底鉆了出來。假如在他的生命中沒有那一天,沒有那一刻,他雖然不大可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但最起碼能結(jié)婚生子,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在生活上,你還有什么要求?只要不過分,我一定會幫你。”孫炎明再次說道。

“我已沒什么要求了,監(jiān)室里的人對我挺好的,我沒欺負別人,別人也沒欺負我。孫管教,我知道你的病很重,不要再為我操心了。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給你惹事的。”左飛虎懇摯地說。

孫炎明感動了,信任地說:“這個,我相信。只要你對大家好,大家也會對你好。上訴的事,我勸你還是要考慮一下。”

在上訴的最后期限,左飛虎決定上訴。

二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05年6月9日,看守所內(nèi)的一棵梧桐樹上有三兩片葉子沒到秋天就枯黃了,一陣微風(fēng)吹來,葉子飄然落下,仰在地上,在熾熱的陽光下不一會兒就干枯了。

昨天,最高人民法院對左飛虎的死刑核準下來了,他要走了。

當(dāng)左飛虎被提出來后,他得知了這一結(jié)果,回頭看看自己生活了一年多的監(jiān)室,轉(zhuǎn)過身來給孫炎明深深地鞠了一躬,真誠地說了一聲:“孫管教,我走了,謝謝你的幫助!”

他說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左飛虎走了,他剛才坐過的地方空了,孫炎明的心也隨之空了。孫炎明突然感到心像被錐子戳了似的疼痛。

孫炎明為他感到惋惜:他才25歲,父母辛辛苦苦把他撫養(yǎng)成人,他還沒來得及孝順父母;他剛開始打工,人生的風(fēng)帆剛剛升起,還沒來得及談戀愛,沒來得及成家,也沒來得及報效國家……

二、“遇到你是不幸中的大幸”

2010年6月9日,孫炎明將28歲的金錦杰從過渡監(jiān)室提出來,帶到自己管的監(jiān)室。這時,金錦杰萬念俱灰,渴望速死。

在進來的八天里,不提審的時候,金錦杰就像一塊被人丟在角落的石頭,一聲不響,一動不動。他可以這樣從早晨到中午,又從中午到下午,再從下午到晚上。他的眼睛像兩眼枯井,不論丟進什么東西都不會激起水花。

有人說,還沒等執(zhí)行,金錦杰就已經(jīng)死了。他現(xiàn)在不過是一具還喘氣的、不腐爛的尸體。

負責(zé)過渡監(jiān)室的管教吳軍權(quán)犯難了,這具“尸體”不論分給哪個管教都是個麻煩。吳軍權(quán)是新管教,兩年前才調(diào)到看守所,跟孫炎明在同一辦公室。有時,他跟金錦杰談話出現(xiàn)冷場時,孫炎明就會插上幾句。

孫炎明對金錦杰的“診斷”是:這人的性格有點兒像左飛虎,孤僻、內(nèi)向,他童年肯定缺少父愛和母愛,因此與現(xiàn)實世界不大融合。

孫炎明見吳軍權(quán)犯難了,就說:“那就把他放在我的監(jiān)室好了。”

這幾年來,聽說哪個嫌犯難管,讓人頭痛,孫炎明就說,那就把他放在自己的監(jiān)室好了。

孫炎明清楚金錦杰比像葉志民那種又喊又叫、尋死上吊、撞墻捶門的人自殺危險性更大。監(jiān)管他要投入的時間和精力恐怕是其他人的十倍,甚至二十倍。

吳軍權(quán)說:“你那不是已經(jīng)有兩個殺人案嫌犯了?再說你那身體……”

“啊呀!沒關(guān)系的,一個是管,兩個也是管。有一年,我的監(jiān)室關(guān)押過五名殺人案嫌犯呢!”

那意思是說,除了金錦杰之外,他還可以再接收兩個殺人案嫌犯。

吳軍權(quán)聽了驚訝不已,在看守所最難監(jiān)管的就是殺人案嫌犯,一個管教監(jiān)管的兩個監(jiān)室中有五個殺人案嫌犯,簡直不可思議。

監(jiān)區(qū)的大門對著一條猶如四車道的寬闊走廊,你若將這走廊比作一座城市的主干道的話,那么關(guān)押嫌犯的一間間監(jiān)室就在這主干道兩邊的一條條窄巷里。

孫炎明和吳軍權(quán)的辦公室位于主干道的一旁,約十來個平方米的樣子。門窗全都沖著走廊,光線黯淡,里邊擺放著三張桌子,靠門口那張一看就是公用的,上面堆放著飲料、餅干等食品,是為監(jiān)室的人準備的。靠著門窗對面的墻擺兩張桌子,面對面并著,每張桌上擺放著一臺笨重的CRT顯示器,占去各自半壁江山。

孫炎明管的37號和38號監(jiān)室就在順主干道往里走右手邊的第一條窄巷里。

孫炎明把金錦杰帶到37號監(jiān)室后,讓他在監(jiān)室把隨身攜帶的衣物放好,隨即把他帶到談話室。

談話室也就是孫炎明與吳軍權(quán)的辦公室。他們之所以將其稱為談話室,我想可能考慮其主要功能用于談話。我進監(jiān)區(qū)采訪過幾次,談話室或有人談話,或者空著,管教都在監(jiān)區(qū)里忙著,沒人坐在那辦公或喝茶讀報。

金錦杰對看守所里的情況還一無所知,誤以為給他調(diào)監(jiān)室是一種懲罰。不過,他干的事情實在讓人氣憤,一個當(dāng)過兵的、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居然殺死了一位86歲的老人,而且還是他的姑婆,也就是他父親的親姑姑。

10年來,孫炎明監(jiān)管過形形色色的人。經(jīng)驗帶給他自信,成功堅定了他的信心。兩年前,孫炎明監(jiān)管過一位像金錦杰這樣絕望的青年。他為面子進來的,最后丟了面子,估計他現(xiàn)在可能又攢下了一些面子,我們就不披露他的真名實姓,索性叫他小何好了。

小何是東陽人,20多歲,家在鄉(xiāng)下。他本來是個純樸、孝順而且自尊心很強的小伙子,卻干了一件丟人的事——盜竊了一輛電動車。進來后,他也像金錦杰似的耷拉著腦袋,整天沉默不語,也像金錦杰那樣聽話,讓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天,勞動結(jié)束后,孫炎明在檢查監(jiān)室時發(fā)現(xiàn)小何鋪位上有一根細鐵絲!他準備用它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孫炎明被嚇出一身冷汗。像葉志民、左飛虎等殺人案嫌犯才會有如此強烈的自殺傾向,小何只不過偷輛電動車,關(guān)押三五個月也就放了,怎么這樣尋死覓活呢?

孫炎明把他叫到談話室。

原來,小何在杭州打工時被炒了魷魚,一時找不到工作,眼看就要揭不開鍋了,只好返鄉(xiāng)。在東陽下車后,他想,兩手空空,哪有臉面見家鄉(xiāng)父老?他在東陽城里轉(zhuǎn)悠大半天也沒想好怎么辦。突然,有一位女性將嶄新的電動車鎖在飯店門口,進去了。這讓他竊喜不已,把它偷走賣掉,就可以給父母買禮品了。

小何在偷車時被當(dāng)場抓獲。

他是一個要臉的人,為要臉才去偷電動車,結(jié)果卻被抓進看守所,不僅將自己的臉丟盡了,連父母的臉也丟光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沒臉沒皮還活什么?他想一死了之。

孫炎明找小何談過幾次話,使他放棄了自殺的打算。小何的工作還比較好做,進看守所對他來說不過是人生路上一場雨,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他還會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金錦杰就不同了,別說陽光燦爛,能有黃梅天就不錯了。

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要排除金錦杰的自殺傾向就必須解開他的心鎖,要解開心鎖,就必須破解那死亡密碼,只有這樣,才能將一支點燃的蠟燭送進他心里的陰暗角落。

既稱之為密碼,那就注定破解起來頗費工夫。

第一次談話,孫炎明有“談”,金錦杰沒話。

不論孫炎明說什么,他都似聽非聽。不論問什么,他只答“是”或“不是”。

金錦杰的心鎖早在六年前就鎖上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鎖越銹越死,要想打開談何容易?

他鎖在心底的是最陰暗的案情,那是他自己都沒勇氣回首的一幕,是他永遠忘不掉的一幕,也是讓他后悔終生的一幕,是葬送他幸福和前程的一幕。

2004年2月18日,春節(jié)剛過,正月還沒出,金錦杰已彈盡糧絕。他坐車來到巍山鎮(zhèn)茶場村,想找姑婆借錢。借錢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有機會偷自然不會放過。

那年,他22歲。在他22道年輪中,浸透著凄風(fēng)苦雨的日子。他8歲那年,父母吵架,母親喝農(nóng)藥自盡身亡。父親再婚后又生一子。10歲那年,繼母、他和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都沒拴住父親的心,他把他們棄下走了。

父親走了,那個家也像被狂風(fēng)刮到地上的鳥巢,破碎了。他成了不是孤兒的孤兒,被爺爺和奶奶收養(yǎng)了。爺爺家里很窮,日子過得很苦,不過姑姑、叔叔對他都很好,家境富裕的姑婆有時也會接濟他們一下,這日子總算是過來了。

他初中畢業(yè)就不念了。2000年,他參了軍,在一支武警部隊服役兩年,他不僅得到了鍛煉,還得到戰(zhàn)友的認可,當(dāng)了班長。退伍后,他在東陽市找了份保安的差事,月收入六七百元。兩年來,他“炒”了幾家單位,可是,他不僅沒“炒”掉“保安”兩個字,而且收入也沒多大變化。

對好交際、好臉面的他來說,每月六七百元哪夠?除衣食住行之外,戰(zhàn)友聚會要喝酒,同學(xué)見面要唱歌,朋友結(jié)婚要隨禮。這年頭賺得不多節(jié)日多,圣誕節(jié)過后是元旦,元旦過后是春節(jié),春節(jié)過后是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過后是情人節(jié)……不論中國節(jié)還是外國節(jié),見節(jié)就過。過節(jié)要花錢,要消費,沒有百八十的能過嗎?面子比錢重要,沒錢就得借。跟誰借?爺爺從來就沒富過,現(xiàn)在成為村里最窮的人;叔叔、姑姑也不富裕,一個大小伙子咋好意思跟他們借?再說,有借就得有還,每月賺的那點錢怎么還?

親戚中最有錢的就是姑婆的大兒子,在外邊搞工程。遺憾的是他長年在外,根本見不到他的影。姑婆是爺爺?shù)挠H姐姐,過去沒少接濟他們。他很感激姑婆,每年過年都給她拜年,對她有非分之念,讓他心里不安。

金錦杰進村時已是下午兩點,他敲敲姑婆家的門,無人應(yīng)。他在外邊坐了3個多小時,天色漸漸黑了。

金錦杰從小到大從來沒偷過東西。他矛盾重重地坐在姑婆家門前,偷,違背他的道德觀念;不偷,又覺得機會難得。人在這時往往思維錯過一道程序,那就是萬一被抓住怎么辦,還有臉見人嗎?

金錦杰把命運交給手機:打個電話看看,姑婆家有人就借錢,沒人就偷錢。他撥了一遍電話,沒人接,他沒動,畢竟初次偷,決心難下。過了片刻,他又撥了一遍電話,還是沒人接。該行動了,他還沒動。再撥了一遍電話,仍然沒人接。他覺得這是天意,該下手了。

他將門撬開,像野貓般溜了進去。

姑婆住的是一幢小樓,樓里鎖著寂靜。

家里沒人,他的膽子像蛤蟆的肚鼓起來,將一樓幾個房間掃蕩了一遍,沒錢,也沒值錢的東西,對他唯一有用的就是餐桌上的一盒牛奶。“賊不空手”,他將吸管插進盒里吸光了,隨手將空盒丟在屋后的弄堂里。

該死,還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他急忙爬上二樓。西側(cè)房間的門緊緊關(guān)著,他小心翼翼地一推就開了。他鉆進去,借著從窗外流瀉進來的光亮翻箱倒柜地找錢。

猝然,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他猛一回首,不禁膽戰(zhàn)心驚,一個人影從床上下來,朝自己走過來,伸過來的手眼看就要將他抓住。他綽起身邊的一把斧頭向那人影揮去。人影慘叫一聲,晃了晃沒倒,反而不顧一切地向他撲來。他揮起斧頭向人影砍去……“咕咚”一聲,人影倒下,凄慘地呻吟起來。

聽聲音像是姑婆!他猶豫了,是逃跑還是把她送到醫(yī)院?救她的話自己將會坐牢,入室搶劫傷人,而且傷勢不輕,這肯定是重罪,進去怕要10年以上,這輩子就交代了,他轉(zhuǎn)身倉皇逃竄。

他第三天得知姑婆家被搶劫,姑婆頭部和胸部多處被砍傷,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死亡。原來,第二天上午,姑婆的女兒回家看望母親時才發(fā)現(xiàn)她昏迷不醒,氣若游絲,送到醫(yī)院就死亡了。他后悔不已,當(dāng)時將姑婆送進醫(yī)院也許有救。

金錦杰將案情講完,孫炎明說:“你死刑難逃,無期徒刑或有期徒刑想也不要想。你是搶劫殺人,沒有從輕判決的理由……”

孫炎明就是要讓他有一個最壞的打算:自己被判處死刑,多年奮斗結(jié)果統(tǒng)統(tǒng)歸零。這樣的話,以后再有一線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他也會感到驚喜,倍加珍惜。

他們談了一個多小時,孫炎明最后給他指點了唯一的希望:“對受害者家屬——即姑婆的家人給予精神上的安撫和經(jīng)濟上的補償,以求得到寬恕。他們?nèi)绻芤詴嫘问较蛘C關(guān)請求從輕追究你的刑事責(zé)任,或許你還有活的希望。”

金錦杰那黑洞洞的眼睛閃現(xiàn)出火花,看孫炎明的目光也越來越專注起來。

可是,那火花轉(zhuǎn)瞬又熄了。金錦杰清楚自己是入室搶劫,殺死的是姑婆,姑婆的兒女怎么可能原諒自己?

如何讓金錦杰振作起來?這困擾了孫炎明兩三天。

孫炎明想,金錦杰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武警部隊當(dāng)過班長,在服裝公司當(dāng)過副總,讓他當(dāng)值日員,負責(zé)監(jiān)室的隊列訓(xùn)練怎么樣?

孫炎明又想起了向權(quán)生。

向權(quán)生二十六七歲,湖南寶靖人,也是因殺人進來的。

他自幼右手殘疾,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別人的歧視與欺負。每逢遇到這樣的情景,他都奮勇抗?fàn)帲虬褎e人打個頭破血流,或被別人打個頭破血流。

在東陽打工時,他遇到一位看不起他的人。他跟那人打了起來,可是,他畢竟只有一只手,沒打過那人。他越想越感到窩囊,越想越來氣,想起竇爾敦唱的:“大丈夫,仇不報,枉在世上。豈不被,天下人,恥笑一場?”他綽起一把刀就去找那人拼命。結(jié)果,那人被捅死了,他進來了。

孫炎明第一次找他談話時說,在看守所就要遵守監(jiān)規(guī),不能打架斗毆……

他的話還沒說完,向權(quán)生就揚著頭說:“管教,我的做人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盡管我只有一只手,但是我不能讓人污辱和歧視。”

孫炎明告訴他:“這點你放心,我們這里沒有牢頭獄霸,不會有人欺負你。不過,舌頭哪有不碰牙的?監(jiān)室里小的摩擦總是難免的。我希望你能跟他們像一家人似的,能夠互相體貼,互相理解,互相照顧。”

“管教,這我能理解。只要不是有意欺辱,我都能接受。其實,偶爾有人騎在我的頭上也是可以的,我這點兒肚量還有。不過,他絕對不能在我的頭頂拉一泡屎!”他快人快語地說。

孫炎明跟向權(quán)生談過三次話后,覺得他這人說話直率,品質(zhì)不壞。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哪一個人沒有點兒缺陷呢?不過,有些殘疾人的人格與心理缺陷往往明顯一些。

沒有缺陷就不是人,是神。有缺陷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致命的缺陷。向權(quán)生的缺陷恰恰是致命的。他自尊心超強,也超脆弱,為此殺了人,坐了牢,甚至還要失去性命。

坐牢的未必都是壞人,壞人未必都坐牢。孫炎明對身陷囹圄的好人總是抱有同情心。

向權(quán)生進來兩個月后,孫炎明問他:“你在這里生活習(xí)慣嗎?”

這句話在外邊人看來是廢話,誰能在這兒習(xí)慣呢?不過,不習(xí)慣又能怎么樣?你孫炎明能給調(diào)到五星級酒店去嗎?可是,對里邊的人來說,這絕對不是廢話,他們能從這話里提煉出幾分關(guān)心、幾分溫暖。

“別的還好,就是吃飯不習(xí)慣,你們這里的菜不辣。”

孫炎明想,對啊,再好的菜不加鹽也無法下咽,對湖南人來說,這辣椒就相當(dāng)于食鹽。不是說“四川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嗎?可是,東陽市看守所羈押的湖南人不多,也就三五人,多時也就七八人。許多地方的人吃不了辣的。讓食堂每頓給這幾個湖南人燒個辣菜也不大可能。

“我想,你恐怕一時還難以適應(yīng),不過慢慢來。我呢,也幫你想想辦法。”

孫炎明當(dāng)天就去超市給向權(quán)生買了一瓶辣椒醬,送了過去。

向權(quán)生接過后,急不可待地打開蓋,用手指抹一口放進嘴里,眨眨眼睛,吧嗒吧嗒嘴:“不夠辣,不夠辣。不過謝謝管教,謝謝了!”

孫炎明一聽他還嫌不辣,幾天后又跑到東門菜場給他買回幾斤朝天辣椒。

向權(quán)生咬一口辣椒:“這個夠味,好,謝謝管教!謝謝!”

在向權(quán)生的眼里,這哪是辣醬和辣椒啊,這是孫炎明對他這個湖南人飲食習(xí)慣的尊重,對他向權(quán)生這個人的尊重!向權(quán)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個只要你敬我一尺,我就必須敬你一丈的人。為對得住孫管教這份尊重,他在監(jiān)室不僅不遺余力地把該做的事做好,而且還處處起模范帶頭作用。

有一天,向權(quán)生突然跟孫炎明提出他想當(dāng)值日員,要帶領(lǐng)全監(jiān)室的人勞動。這讓孫炎明犯難了,向權(quán)生是殺人案嫌犯,所里有規(guī)定,殺人案嫌犯是不能當(dāng)值日員的,怕他們一旦亂來,會惹麻煩的。可是,正因為向權(quán)生是個殺人案嫌犯,更渴望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得到尊重。

向權(quán)生見孫炎明沒答應(yīng)他,取出一張紙說:你看我這有記錄,M昨天偷四次懶,大約10分鐘;N總共磨40分鐘洋工;J如果改變一下方式,將會提高工效大約40%……

孫炎明看了一眼那張紙,上面畫滿各種各樣的符號。向權(quán)生不識字,可是他講的話卻像一位經(jīng)驗豐富而且讀過許多書的管理者。孫炎明是位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人,對他不由得刮目相看,而且還為他殺人進來而感到惋惜。

向權(quán)生講完,懇求道:“管教,你放心,這個值日員我肯定能干好。你讓我試試,我干不好,你再讓我下來。”

孫炎明笑笑,沒回答。

他是個很講原則的人,只要有規(guī)定就絕不會違反。

不過,他為自己沒滿足向權(quán)生的要求而感到內(nèi)疚,甚至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向權(quán)生。

一個月后,監(jiān)室原來的值日員去監(jiān)獄服刑了。向權(quán)生又跟孫炎明提出要當(dāng)值日員的事,并苦苦請求給他這個機會。孫炎明覺得不好再讓他失望了,再說他的判決可能很快就要下來了,再不給他機會,他真就沒機會了。孫炎明向所長請示。所長找向權(quán)生談話后,決定讓他干幾天試試。

向權(quán)生對此感激不已,連說幾遍謝謝。

孫炎明不放心地叮囑他:“你可以負責(zé)監(jiān)督勞動,不論哪個人干得慢,或偷懶,你一不能打,二不能罵,只能向我匯報。”

“管教放心,我不會的。”

向權(quán)生當(dāng)值日員后,他們監(jiān)室的勞動更有秩序了,效率也大大提高了,偷懶的也不偷懶了,磨洋工的也不磨了。

孫炎明對他的成績給予了充分肯定。向權(quán)生卻說:“工序上還有點問題,調(diào)整一下效率還會有所提高。另外,還有幾個人干活沒有盡心盡力。”

向權(quán)生的精神狀態(tài)變了,與其他人的融合度也提高了,好像他突然會與他人相處了。他不僅幫助監(jiān)室里的所有人,沒事就跟他們談心,幫他們分憂,還將孫炎明送的辣椒和辣椒醬拿出來與大家分享。

孫炎明沒想到向權(quán)生能干得這么用心,這么敬業(yè),這么出色,這么有管理水平!看來他真是個干管理的料,可惜他是個殘疾人,在外邊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如果他有這樣的機會,他的自尊心會這么脆弱,會為幾句話殺人嗎?肯定不會!

這個值日員激發(fā)了向權(quán)生的優(yōu)良潛質(zhì),使他變得更加遵守紀律了,只要監(jiān)規(guī)不允許的,他堅決不做;只要管教提出的,他一絲不茍地去干。孫炎明不許他打人罵人,他不僅不打人罵人,甚至也不指責(zé)別人。

向權(quán)生當(dāng)了差不多一年的值日員,判決下來了:死刑。

孫炎明為向權(quán)生感到惋惜,盡管他只有一只手,他卻具有許多兩只手的人所沒有的能力、水平和品質(zhì)。

在執(zhí)行前,孫炎明問他:“你后不后悔?”

向權(quán)生真誠地搖搖頭說:“不后悔。第一,我比那個人多活一年多,我賺了;第二,我是半條命,他是一條命,一命抵一命的話,我賺了。管教,我非常感謝你讓我在最后的日子里過得這么有尊嚴,這么有成就感。謝謝,謝謝!”

向權(quán)生深深地給孫炎明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孫炎明不僅對向權(quán)生這種視死如歸、毫無悔意的表現(xiàn)感到驚訝,而且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另一致命弱點:狹隘。

他為自己再沒機會告訴向權(quán)生,沒機會幫助向權(quán)生改正而感到難過。

向權(quán)生啊,走好!

孫炎明相信當(dāng)值日員能夠改變向權(quán)生,也會改變金錦杰。

當(dāng)孫炎明跟金錦杰說:“你不僅當(dāng)過兵,還當(dāng)過班長,我把你們監(jiān)室的隊列訓(xùn)練交給你,行不行?”

金錦杰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管教,我行嗎?”

“行啊。你們監(jiān)室別人沒當(dāng)過兵,只有你當(dāng)過,你要不行誰行?肯定行的。”

“管教,您這么信任我,那我就試試。”金錦杰眼含熱淚說。

“不是試,是做,你準行!”孫炎明鼓勵道。

第二天,金錦杰走馬上任了。

孫炎明爬上房頂,將監(jiān)室通往放風(fēng)院子的門栓拉開,見監(jiān)室所有的人都出來了,再把門拴上。然后,他就站在那看金錦杰喊口令。

“稍息,立正,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金錦杰的口令喊得倒是沒有什么錯,就是聲音小了點兒。

孫炎明又找他談話:“你喊口令聲音要洪亮,底氣要十足。你不能總想你是個在押人員,你要想你是個軍人,是班長,要拿出軍人的氣勢,這樣你才能喊好。”

金錦杰又被感動了,他沒想到孫炎明還把他當(dāng)成軍人,當(dāng)成班長。

幾天后,金錦杰的心態(tài)平穩(wěn)了,精神狀態(tài)也好多了。

孫炎明對他說:“你不要想你犯了罪,要被判處死刑。你要把這道高墻看成是條界線,你犯的罪都在那邊,在這邊你只是一個悔過自新的人,一個新人!”

金錦杰突然領(lǐng)悟到什么人就該待在什么地方,犯了罪就該坐牢。在外邊那六年零四個月他輕松嗎?愜意嗎?快樂嗎?

命運往往對某些人搞個惡作劇:他窮困潦倒想自殺時,偏偏不讓他死;當(dāng)他要什么有什么了,想要萬壽無疆時,卻讓他得了絕癥。當(dāng)他望見希望的桅桿時,卻讓他犯了死罪;當(dāng)他沒希望活下去時,卻讓他升官發(fā)財抱得美人歸。

也就是說,先讓他破罐子破摔,然后再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摔的根本就不是破罐子,而是價值連城的古董,是越窯青瓷!

金錦杰殺了姑婆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殺的不只是姑婆,還有自己!

從那天起,他的心就像漂在杯里的茶葉,只要一舒展就沉入杯底,被絕望淹沒了。

你想想,對一個隨時都可能被逮捕歸案、判處死刑、押赴刑場的人來說,他怎么開心得了?一個看見警察、看見警車、看見警徽,甚至看到戴大檐帽的人就膽戰(zhàn)心驚、魂飛魄散的人,怎么可能快樂得起來?在他的腦神經(jīng)上有一個信號最強的頻道,那個頻道反復(fù)播放的是他將如何死亡:一會兒是他驚恐萬狀地躺在像柳葉似的窄窄的執(zhí)行床上,一只胳膊伸在布簾之外;一會兒是五花大綁跪在地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

金錦杰覺得自己已變成過客,一個隨時都可能消失的過客。

誰知命運偏偏在這時對他這位過客露出了笑臉。一年后,他得到一家企業(yè)老總的賞識,終于脫下了那身保安制服,變成了業(yè)務(wù)員,又從業(yè)務(wù)員變成部門經(jīng)理、分公司經(jīng)理。2009年,他跳了槽,搖身一變,成了杭州某品牌內(nèi)衣公司年薪高達十幾萬元的副總經(jīng)理。

金錦杰可以將自己變成副總經(jīng)理,可以用三年時間將自己這個初中畢業(yè)生變成工商企業(yè)管理和市場營銷專業(yè)的大專畢業(yè)生,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變不回2004年2月18日前的那個沒有命案的自己。

2006年,金錦杰在臺州分公司當(dāng)負責(zé)人時,認識了女孩G,兩人一見傾心,愛情破門而入。

金錦杰一下陷入心理矛盾的旋渦。他愛她,愛得難以割舍;愛她就不該害她,自己不過是個過客,有今天沒明天的,也許在早晨走進辦公室后,也許在中午的餐桌上,也許在晚上的睡夢中就被逮捕歸案了,再也回不來了。相愛就要結(jié)婚,假如在婚禮上,在等待孩子出生的產(chǎn)房外,在送孩子去幼兒園的路上,自己被捕了,她怎么辦?孩子怎么辦?這對G和孩子來說太殘酷了,對他來說是太不負責(zé)任了。

他與她忽近忽遠,忽疏忽離,忽冷忽熱。上午送她一束火辣辣的玫瑰,說了一集裝箱的纏綿情話,讓她陶醉在愛河中;下午就不接她的電話了,甚至冷冰冰地告訴她:“到此為止,我們分手吧!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G跌進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的痛苦之中。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一個為愛情而活的女孩,盡管他如此對她,她仍然全心全意地愛著他,愛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盡管他這種愛對她來說是殘酷的折磨,可是,她還是沒有離去。

愛情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2006年,他與G結(jié)了婚。

在世人眼里,金錦杰這小子交了狗屎運,短短六年時間就從一個站在大門口與成功遙相觀望的保安變成品牌內(nèi)衣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還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老婆。

只有金錦杰知道自己多么不幸,多么悲慘,背著沉重的“2?18”搶劫殺人案的十字架匍匐爬行,晚上時常噩夢不斷。姑婆那只像枯藤老樹似的手從墳?zāi)瓜蛩靵恚齾柭曎|(zhì)問:“你這人太沒良心了,我對你們家那么好,給你們家吃的,給你們家穿的,還給你們家錢花,你不僅來偷錢,還把我殺了。你還算是人嗎?”

他一次次驚叫而醒,大汗淋漓。

妻子懷孕了,他卻要打掉孩子。他想有孩子,又怕有孩子。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是那么的不負責(zé),把兩個兒子全丟給別人撫養(yǎng),這種男人真該閹了。

在四年里,妻子做了三次流產(chǎn)。她曾經(jīng)一次次懇求他:“錦杰,我不做流產(chǎn)了,這個孩子我們就留下吧。”

他咬咬牙說:“不行。打掉吧!”

妻子哭著質(zhì)問:“你的心是石頭嗎?怎么就這么硬、這么狠?我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你就不心疼?”

怎么就不心疼?他心如刀絞,心在泣血,肝在流淚。

“孩子啊,請原諒我這個罪孽深重的父親吧,我不是不愛你,我是愛不起啊。我說不上哪天就上了斷頭臺,你留下來怎么辦?我知道沒有父愛的日子是沒有陽光的,是陰冷的、惶然的。再說,留下你,對媽媽來說也是不幸。對不起,我的孩子,我們只有下輩子再做父子了……”

婚姻之舟在妻子的一次次流產(chǎn)中,順著如水的光陰漂流了下來。

有人說,孩子是婚姻之舟上的壓艙石。他們的婚姻之舟是空舟。在現(xiàn)實的風(fēng)浪中,空舟是最容易翻覆的。妻子不安了,不斷地問他:“錦杰,我們眼看就年過而立了,你的同學(xué)和戰(zhàn)友哪一個不是孩子滿地跑?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要自己的孩子?”

2010年6月2日凌晨,六年零四個月的噩夢終于與現(xiàn)實對接,他家的門被敲開,一紙慘白的拘留證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原來,5月13日,金錦杰公司所在的辦公樓里發(fā)生了一起特大盜竊案,7樓的一家文化公司的保險柜被撬,里邊的1.2萬元現(xiàn)金、4000元港幣和價值6萬元的金器被盜。警方在對那幢18層的辦公樓進行排查時,在5樓南側(cè)平臺上發(fā)現(xiàn)了兩枚煙蒂,從中提取的DNA居然與東陽“2?18”搶劫殺人案中的吻合。

六年前,“2?18”搶劫殺人案發(fā)生后,東陽警方不僅找到了兇手棄在路上的手套和斧子,還在屋后的弄堂里發(fā)現(xiàn)了他喝完的牛奶盒,從吸管上提取了他的DNA。

五天后,警方將文化公司盜竊案的兩名竊賊逮捕歸案,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DNA與煙蒂上的不同。警方斷定這煙蒂是從樓上扔下來的,于是對五層以上的人員進行排查,發(fā)現(xiàn)金錦杰是東陽人。他們又打他姑婆兒子的電話詢問,得知他不僅與被害人認識,還是親戚。警方迅速對他展開深入偵查,從他的茶杯上提取了DNA,確定他就是“2?18”入室搶劫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

穿著睡衣的G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這位溫文爾雅的老公會與入室搶劫殺人案有關(guān),她拽著警察說:“你們抓錯了,肯定抓錯了……”

他愧疚地對她說:“他們沒抓錯,老婆,我對不起你……”

G聽后像中彈似的癱坐在床上。

他長嘆一句:“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他想最后再擁抱一下妻子,或摸一下她的頭發(fā),可是手已被手銬銬住。他意識到從此自己將告別自由,告別妻子,告別這溫馨的小巢。他的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他被押上警車,送進東陽市看守所。

歸案后,金錦杰交代了自己殺害姑婆的經(jīng)過。交代完后,他如釋重負地長長出了口氣。

這六年來,最讓金錦杰感到恐懼的有兩件事,一是進看守所,二是被處決。

對他來說,看守所是個敏感字眼,不僅過去在媒體上總能捕捉到這三個字,而且千遍萬遍地想象過自己被關(guān)在那陰冷的牢籠里的情景。媒體所說的肯定是真的,否則報刊上怎么會有那么詳盡的描寫?他認為求生不如求死,希望快一點兒執(zhí)行,覺得自己多活一天,就對不起姑婆和她的家人一天。

出乎意料的是不僅他想象的事沒有發(fā)生,他還當(dāng)上了值日員,領(lǐng)著“老兵”出操,進行列隊訓(xùn)練。

金錦杰感激地對孫炎明說:“在看守所,我要好好接受改造,反省自己的罪過。這也許是我人生最后的目標,也是執(zhí)行前唯一的目標。請管教放心,即使在執(zhí)行的前一天,我也會過好自己最后的24小時,絕不給你和看守所找麻煩……唉,我是自己把自己坑了,要是不進來的話,我還想讀書,讀個本科文憑。”

他漸漸開朗了,不再沉浸于想象的“恐怖片”中了。心靜下來,他還真就感受到了孫管教說的那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在外邊經(jīng)常聽人說,你該在哪兒待著就在哪兒待著。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犯了罪就該待在牢里。他已六年多沒睡過踏實覺,進來后就睡踏實了。

監(jiān)室里以打架斗毆和盜竊進來的為多,其次就是詐騙。他漸漸跟他們熟悉起來。他發(fā)現(xiàn)里邊的人與外邊的最大不同就是人與人之間說話都直來直去,不拐彎抹角。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孫管教既是“政府”,也是他們的當(dāng)家的,或者說是家長。他沒把他們當(dāng)犯人,而是當(dāng)成家里人。

天冷了,他看誰穿得單薄,回家找件衣服送過來。

他發(fā)現(xiàn)誰有點兒發(fā)蔫,就關(guān)心地問:“你是不是有點兒不舒服了?哪兒不舒服?我去找醫(yī)生給你看看。”

飯后,他時常過來問一問:“飯菜夠不夠?沒吃飽就說,我再想辦法給你加點兒。”

新進來的情緒沮喪,吃不下,睡不著,他就一遍遍找他們到談話室去談話,直到將他們心里的陰霾驅(qū)散。

在公開場合,他們稱他為管教;私下里,年紀小的稱他為孫爸爸,年紀大的稱他為孫大哥。

金錦杰到37號監(jiān)室沒多久就聽同監(jiān)室的人說:“我們管教身患癌癥,他得的是腦癌,你沒看見他腦后有一塊不長頭發(fā)的地方嗎?沒注意到那上面有個‘⊥’形的刀口嗎?我們得遵守監(jiān)規(guī),不能給他添麻煩,得讓他省心。”

采訪37號和38號監(jiān)室的在押人員時,我只要提起孫炎明,他們就會說“我們管教找我談話”、“我們管教送給我一件毛衣”、“我們管教領(lǐng)我去看病”,這口吻有點兒像說“我爸我媽”或北方人說的“咱爸咱媽”那么親切。

孫炎明被評上“浙江驕傲”和“感動中國”人物后,找他作報告的地方多了,有時他三五天不露面,“籠”里的人就叨咕上了:

“我們管教哪兒去了?出差了,還是犯病了?”

“你說怪不怪,我在外邊時,我爹我媽幾天不在家,我也沒想過,我們管教這幾天沒上班,我怎么就想了呢?”

“那是你在外邊有相好的,沒時間想你爹你媽。”

“去你的,有相好的咋的?這籠里哪個沒相好的?我怎么的也比你強,你到了里邊還不想你爹你媽,想相好的呢。”

有段時間,孫炎明咳嗽,神情有種難以掩飾的疲倦。“籠”里的人就掛念了,甚至有點坐立不安了:

“我們管教身體到底怎么樣了?會不會有什么事?”

“呸呸,你個烏鴉嘴,你說什么不好,干嗎說‘會不會有什么事’?”

“你不是也說了嗎?”

“我什么時候說了?我那不是學(xué)你嗎?呸呸呸,算我沒說。”

妻子在金錦杰的信中不僅看到他的變化,也知道他遇到了一位好管教。她仍然愛著金錦杰,覺得他是一個有禮貌有教養(yǎng)的好男人,她要跟他一起度過這漫長的人生冬季。她在信中說,他若能判死緩的話,她等他。她希望他好好表現(xiàn)爭取減刑,將死緩減為無期,再減為20年、15年……她說:“我們還年輕,我還有盼頭。”

可是,孫炎明卻建議他提出離婚。

孫炎明說:你出去的希望很渺茫,即便被判處無期徒刑,出去的話起碼要20年左右,你年輕的妻子怎么可能等這么久?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判處20年左右徒刑的,配偶不離婚的極少。

是啊,何況他們的婚姻之舟還沒有壓艙石,沒有解不開的牽掛。

孫炎明預(yù)料他們的離異是遲早的。假如妻子提出離婚,對金錦杰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甚至?xí)⑺娴男判膿舫粒c其那樣,不如他主動提出離婚。

孫炎明說:“你要是愛你妻子的話,最起碼要讓她幸福。要讓她幸福,你就不能只為自己著想。你提離婚將是最好的選擇,這樣也給她留個念想。”

金錦杰給妻子寫了一封請求離婚的信,準備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寄給妻子。

對金錦杰來說,最難過的就是法院的開庭。每當(dāng)見到親戚,尤其是姑婆的家人,他就內(nèi)疚和悔恨得要命,覺得自己就是被槍斃幾遍也對不住他們。

他父親在村子和親戚中口碑極差,爺爺、奶奶、姑姑和叔叔都希望他能有出息,要爭口氣,幫助父親抹去這不好的口碑。他當(dāng)上公司副總后,他們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講他是如何從一個保安到副總經(jīng)理的。可是,他們?nèi)f萬沒想到當(dāng)年殺死姑婆的人居然是他,他們感到猶如被人打了一悶棍,出門都沒臉見人。

每次開庭回來,金錦杰想求得速死,孫炎明就像急救隊似的馬上展開救護,幫助他認清罪孽的同時,也讓他知道該做什么和怎么做。

在采訪時,金錦杰說:“我小時候很苦,由于母親早逝,父親離家出走,我過去很放縱自己。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人格上有缺陷。我們管教跟我談了他小時候過的苦日子,可是,他沒有像我這樣,而是始終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才苦盡甘來。他的話對我啟發(fā)很大。我們管教常對我說要放開心情,認真做事。現(xiàn)在我不再壓抑,能面對現(xiàn)實,服從管教。我還經(jīng)常與同監(jiān)室的人開開玩笑,這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剛進來的時候感覺人生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了,非常非常絕望,也覺得活著對不起親人,一直想著自己怎么去死,自己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要是沒有管教,可能我也不會坐在這里接受你的采訪了。”

2011年1月19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金錦杰一案的二審判決下來了,死緩。

他之所以能留下一命,一是因為在孫炎明的勸說下,他給姑婆家人寫了一封懺悔書,二是因為姑婆家人的善良。姑婆的大兒子——大伯是看著他長大的,知道他從小沒媽,又被父親遺棄,能混到今天已很不容易。盡管他殘忍地殺了大伯的母親,讓大伯悲痛欲絕,可是大伯還是放棄對他判處死刑的追究。

金錦杰淚流滿面地說:“我對不起姑婆,對不起大伯他們,對不起我的妻子,我應(yīng)該受到懲罰……”

他感激地說:“我從小就失去父母,可是,進來之后,我在我們管教身上感受到了父愛。我這輩子能遇到我們管教是人生一大幸事。他就像我的親人,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說。比如今天早上,我說我弟弟今年可能高考,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樣。弟弟比我小12歲,在外邊時,我很少想他,進來后,不知怎么總牽掛他。管教就幫我打了個電話,問了一下我弟弟的學(xué)習(xí)情況。”

在第四次去東陽市看守所采訪時,我沒看見金錦杰。

孫炎明說,他已被送到衢州監(jiān)獄服刑了。

我望著沒有金錦杰的37號監(jiān)室,想起他說的話:“我這輩子能遇到我們管教是人生一大幸事。”

我想對現(xiàn)在37號監(jiān)室的人來說,能遇到孫炎明也是你們的一大幸事。

三、不幸中撞見孫炎明,值了

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看守所僅僅是一個名詞,是一個神秘而遙遠的地方,是一個今生今世都不會與自己的人生軌跡相交的地方。

可是,往往遠在天邊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眼前,一些自認為奉公守法、一輩子都不會與看守所打交道的人卻進去了,而且被判了刑。

這讓我想起《自己的葬禮》中的黑人傳教士查理?杰克遜的話:“我們總是認為好與壞、對與錯一定相隔千里。但真相并非如此。好多時候,它們都相互交織,糾纏不清。”

老趙就是在這種“相互交織,糾纏不清”中走進看守所的,他不僅與孫炎明有了深入的接觸,還成為一生一世的朋友。

對孫炎明來說,這樣的朋友不多。他有時走在大街上,突然迎面跑過來一個人,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孫管教,好久不見了,身體好吧?”

“好的好的。”他也熱情地回應(yīng)著。

分手之后,你再問他,這人是誰?他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記得了。他究竟監(jiān)管過多少人已記不清了,幫助過多少人已記不得了,有多少人感激不已地給他跪下磕過頭也已記不清。

他卻記得老趙。老趙是出來之后還與他保持聯(lián)系的人。

這部書我整整采寫了一年,春節(jié)時仍然在寫。有個細節(jié)沒弄清,我跟張春香聯(lián)系。她說:“我初一就去看老趙,我再問問他。”

他們每年都會聚一次。

2007年9月13日,孫炎明到“過渡籠”把老趙提出來,領(lǐng)到自己分管的37號監(jiān)室,隨即把他帶到談話室談話。

老趙是一周前的晚上十點多鐘進來的。

看守所那堅固而沉重的黑色鐵門在身后“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老趙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了一下,心像被關(guān)門聲驚落,墮入黑洞洞的枯井,摔碎了。他問自己:“難道我真就犯罪了,作為犯罪嫌疑人被關(guān)進了看守所?”

門外是一個世界,他所熟悉的;門里是另一個世界,他所陌生的。這是讓人談之變色、不寒而栗的世界,里邊關(guān)押著流氓、詐騙犯、強奸犯、盜竊犯和殺人犯。在世人的眼里這些人猶如老鼠、毒蛇和蝎子,跟他們關(guān)在一起將發(fā)生什么,讓人心里沒底,驚恐萬分。

老趙就是在這樣驚恐萬狀時遇到孫炎明的。

那天,孫炎明值夜班,值前半夜。他在監(jiān)區(qū)巡查數(shù)次之后,去值班室取東西,見有幾個人被押進來,其中一位有點兒面熟,仔細一看是老趙。

“你怎么進來了?”孫炎明走過去,驚奇地問道。

“我也說不清楚。”老趙沮喪地說。

孫炎明過去看一眼拘留證,上面寫著:涉嫌搶劫。

“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搶劫?”老趙委屈地嘟噥一句。

孫炎明也蒙了,要說老趙行賄這有人信,要說他搶劫沒人相信。

老趙正臨近不惑的門檻,腳剛要抬起還沒邁進去,一個趔趄就進了看守所。老趙年輕時當(dāng)過鄉(xiāng)團委書記,下海經(jīng)商后被評選為東陽市優(yōu)秀企業(yè)家、納稅先進個人和“浙江省十大青年標兵”。他手下有公司、工廠和酒店。

假如有人告訴你一位富翁涉嫌搶劫,你能信嗎?肯定不信。

不管孫炎明信還是不信,老趙不僅進來了,而且還要住下去。

孫炎明見進來的人多,前邊的警察忙不過來就幫忙“接待”,請老趙脫衣檢查。

孫炎明對服飾的品牌知道的不多,甚至看不出來切瑞蒂1881與杰尼亞?雅庫穿梭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策恩、巴比倫?底格里斯皮鞋的價格,他知道的是像老趙這種既有錢又有社會地位的人進來之后會有像坐過山車似的巨大心理落差,這一落差會給老趙帶來沮喪和絕望,甚至?xí)屗幸环N自殺的沖動。

檢查過后,孫炎明又讓他一件件地穿上,像打火機、指甲鉗、鑰匙等違禁物品自然不能帶進去,要交由看守所保管。在押人員在監(jiān)區(qū)不準穿皮鞋,要穿布鞋或軟底鞋,老趙是穿皮鞋進來的,脫了這雙鞋就得光腳丫。

當(dāng)老趙光著腳不知往哪兒踩時,孫炎明拎著兩雙黑色布鞋過來,一雙遞給他,另一雙遞給跟他一起進來的,對他倆說:“試一下合腳不,不合腳我再給你們換。”

鞋穿上了,腳暖了,身子暖了,心也暖了。他感激地看了看孫炎明。

“你別著急,先睡一覺再說。”孫炎明安慰道。

老趙想:“我怎么睡得著?”

孫炎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你不睡覺沒用,著急上火也沒用,既來之,則安之。這里的生存條件肯定比你在外邊的差很多,你在外邊肯定住寬敞舒適的大房間,有張翻幾次身都掉不到地上的大床,現(xiàn)在住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臥室還小。你的左右睡的都是人,有人會說夢話,有人會打呼嚕,有人會磨牙,有人會放屁……這些你都要適應(yīng)。人哪,有享不著的福,哪有遭不了的罪,你說是吧?”

“可不可以保釋呢?”

“你要是犯搶劫罪的話,只能等案子查清再說了。”

孫炎明帶著老趙穿過那寬敞而寂靜的走廊,再拐進里邊窄窄的“小巷”去過渡監(jiān)室。

老趙聽說過看守所的“規(guī)矩”,也讀過相關(guān)的報道。他知道此前只不過是耳聞,現(xiàn)在恐怕要目睹和體驗了。

老趙心驚膽戰(zhàn)地想象自己被推進監(jiān)室的瞬間,一群面目邪惡的人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將他的衣服一件件扒下來,連個底褲也不留。他想象著自己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雙手捂著私處,那些人將自己身上骯臟的、臭氣沖天的衣服一件件扔過來,讓他套在身上。

他想象他們給自己“接風(fēng)”的情景,先來一桌豐盛的“拳腿宴”,打得他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然后,讓他表演“飛機撞山”,在墻壁上撞得頭破血流。再來個“騎馬挎槍走天下”或“金雞獨立”,在角落里蹲馬步或單腿站立,直到倒地爬不起來為止。再讓他來個“韓信鉆襠”,從所有人的襠下爬過去,給他殺殺威。晚上,讓他守著便桶睡覺,夜半解手的人將尿撒到他的臉上……

“嘩啦”門打開了,隨著身后“咣當(dāng)”一聲,老趙已站在十幾平方米的監(jiān)室里,他與里邊的人為伍了,不,他已變成里邊人了。

燈慘白地照著,鋪上一個挨一個躺滿了人,不知是開門關(guān)門聲驚醒了一些人,還是他們壓根就沒睡,十幾雙眼睛落在老趙的臉上身上,有冷漠的,有貪婪的,有猥瑣的,有粗野的,有卑怯的,有淫邪的,有狡獪的,有揣摩的,有試探的……這些目光猶如毛毛蟲,不,像老鼠、蝎子和蛇爬上他的心頭。

老趙的心像膽怯的刺猬般縮成一團,可憐的是心的表面是光滑的、柔軟的,沒有刺猬那種自我防御的芒刺……

老趙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無措,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在惶恐不安中等待著,五分鐘過去了,有人從鋪上爬起來了,老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想他要是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要不要還手。可是,那人沒理他,去廁所“嘩嘩”撒一泡尿,回到鋪上睡了。其他的人似乎對他也不大感興趣,躺下睡了。

這是暴風(fēng)驟雨的前奏,還是囚徒日子的正式開始?

這一夜,老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去了。他想象的事都沒發(fā)生。

他明白了,自己被關(guān)在過渡監(jiān)室。里邊的人都跟他差不多,是新抓進來的,每人都在艱難痛苦地“倒時差”。從外邊到里邊,猶如從天堂到地獄。在外邊,哪怕在工地上打工,起碼吃住行還有一定的自由度。里邊就不行了,許多人在一間監(jiān)室,睡覺一個挨一個,吃飯那得有啥吃啥。你想喝四兩老酒,沒有;你想飯后來支煙賽過活神仙,不許;你想上網(wǎng)找美眉聊聊天,進淘寶網(wǎng)店買個新款手機,沒門。

新進來的都是一臉倒霉相,如托翁所說,“各有各的不幸”,自家的墳還哭不過來呢,誰會去哭亂墳崗子?誰都沒有閑心管別人,一個個低著頭各懷愁心事,監(jiān)室里很沉悶。

過渡監(jiān)室像個大車店,流動性很大,每天早晨都有離開的,隨時都有新來的。7天后,老趙晉升為監(jiān)室的元老了,孫炎明來了,把他帶到37號監(jiān)室。

孫炎明把老趙帶到自己分管的監(jiān)室后,讓他把自己隨身帶的東西放下,然后跟他去談話室談話。

老趙在塑料板凳上坐下,孫炎明打量了一下,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老趙不僅變得面容憔悴,而且還消瘦了許多。

“生活適應(yīng)嗎?這里的條件是差一些,不過誰都不可能在這里待長。我們這里沒有牢頭獄霸,沒有外邊傳說的那些事。不過,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強弱,有強弱就難免有欺負人的小動作。如果有人欺負你,你要及時向我報告,我來解決。”孫炎明說。

老趙感激地看了看孫炎明。他這話像盞油燈,雖不及陽光溫暖與明亮,卻讓他感到溫馨,同時認清了自己的境遇,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孫炎明關(guān)心地問道。

其實,老趙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怎么進來的了,只是他不認為那就是犯罪。他說,他開了一家酒店,為吸引顧客,酒店備有棋牌,老趙為了照顧生意,偶爾也會陪客人玩兩圈。棋牌既招攬了生意,也吸引來了賭徒。有一天,幾位新來的外地人打牌出老千,把幾位老主顧給騙了。老主顧要那幾個外地人把騙的錢拿出來,他們不肯。

老趙這人不僅待人實在,還特講義氣,見老主顧在自己的酒店被騙,哪肯善罷甘休?于是,他打電話叫來幾位朋友,強迫那幾個外地人把騙的錢統(tǒng)統(tǒng)交了出來,然后把他們趕了出去。

沒想到那幾個外地人把老趙他們給告了,老趙和朋友都被抓了進來。

“辦案人員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的,你不要著急,耐心等待吧。不過,要想很快出去,也沒那么容易。”

“這也算搶劫?”老趙瞪大了眼睛問道。

“你哪,不要光忙著做生意賺錢,也要學(xué)學(xué)法律知識。”

“他們騙人家的錢,我?guī)兔σ貋恚@本來是見義勇為,做好事,怎么是違法呢?怎么被視為犯罪呢?怎么被視為搶劫罪呢?”老趙糊涂了。

老趙怎么也算有文化的人,高中畢業(yè)后參加自學(xué)考試,獲得本科文憑。什么是搶劫?搶劫是指行為人對公私財物的所有人、保管人、看護人或者持有人當(dāng)場使用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迫使其立即交出財物或者立即將財物搶走的行為。搶劫罪是侵犯財產(chǎn)罪中最為嚴重的一種犯罪,既侵犯了被害人的財產(chǎn),更為重要的是還危害到被害人的人身安全。

“賭博是違法的,你應(yīng)該知道吧?不管對方出沒出老千,贏去的錢總是在人家口袋里的,你逼迫人家交出來,這在法律上就可視為搶劫。”

老趙原以為辦案人員抓錯了,等調(diào)查清楚就會把他放了,沒想到自己還真要被關(guān)下去,而且還有可能被判刑。

老趙認為自己是好人,一個樂于助人的好老板,結(jié)果卻淪為階下囚,要跟那些小偷、強奸犯、詐騙犯等真正的罪犯關(guān)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不僅對政府、對法律、對辦案人員不理解,而且對社會和人生也絕望了,連死的心都有。

老趙想,自己進來了,家里怎么辦?老母親年近古稀,能否受得了這種打擊?兒子在讀高中,接下來就要高考,父親一夜之間成為搶劫犯,這讓兒子怎么抬得起頭來?成績會不會一落千丈?

他的企業(yè)怎么辦?他的公司、工廠和酒店誰來打理?他是東陽最早下海的人之一,也是要水平有水平、要能力有能力、要魄力有魄力、要文化有文化的企業(yè)家。他下海之后辦了一個又一個企業(yè),幾乎每個企業(yè)都辦得紅紅火火,不僅效益好,交稅也多。

妻子可以幫他打理一下企業(yè),可是有許多生意和過往賬目她根本就不知道。他進來了,他欠別人的錢人家肯定要上門討,別人欠他的錢怕是要不回來了。人品差的人還會說:“我是欠老趙的錢,我不是不還他,只要他來我就給他,他沒來我怎么還哪?”

他辦的企業(yè)將面臨倒閉,等他出去時將一無所有。

“老趙,你就當(dāng)那些企業(yè)沒辦過,許多人沒有企業(yè)不是也活得挺好嗎?再說,你辦企業(yè)的經(jīng)驗還沒丟,你的人脈還在,只要出去就可以東山再起,卷土重來,繼續(x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辦企業(yè)。”

“可是,我窩囊啊,警方應(yīng)該抓的是那幾個外地人,他們是詐騙犯!怎么詐騙犯沒抓,反而把我這個守法公民給抓了進來?這算是怎么回事啊?”

“老趙,你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你想想,你找的人讓那幾個外地人把錢交出來了,如果那幾個外地人寧死不把錢交出來,要跟你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鬧出人命來,你的麻煩可就大了,弄不好怕要被判處死刑!”

老趙驚訝地看著孫炎明,這是他沒想過的。別說,這么一想,他還真有點兒后怕。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怕是一時半會兒出不去了,我覺得你應(yīng)該讓你妻子先把企業(yè)處理掉,免得你在里邊操心。你妻子萬一打理不好賠了,這損失可就大了。”

老趙覺得孫炎明所說極是。讓他感到慶幸的是他們剛辦完復(fù)婚手續(xù),否則他的企業(yè)還真就沒人可托付。他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請孫炎明幫忙寄出去。

有的事別人可以代辦,有的事是任何人都無法代辦的。他還有一件棘手的事,而且那事迫在眉睫,除他之外,怕是沒人能辦得了,怎么辦?

孫炎明似乎看出來老趙還有難言之隱,說:“有些事該辦就辦,以免后患無窮。”

老趙猶豫許久,最后還是跟孫炎明說了,他在外邊還有一個女人,那女人已懷有身孕,眼看就要分娩了。

老趙要型有型,要派有派,要才有才,要錢有錢,為人仗義,豪爽大方,感情細膩,是眾多女子追逐的目標。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不論是誰,一旦成為別人惦記的目標,那麻煩可就大了。老趙在美女的惦記下出軌了。他覺得為那女孩出軌是值得的,她年輕漂亮,讓男人怦然心動,拒絕不得。

老趙的妻子清秀窈窕,可謂典型的江南美女,還是知識女性,哪里能容忍老趙有這種風(fēng)流韻事?她聽說之后閃電般地跟他離了婚。那個女孩喜出望外,想奉“子”成婚,很快就懷了孕。

哪知道這事讓老趙的母親知道了,她勃然大怒,拿著錘子把老趙的店給砸了,命令老趙立馬復(fù)婚。老趙是孝子,不敢不聽母親的。離婚后他也感到后悔,妻子不僅漂亮而且賢惠,多年來夫妻一起打拼才成就他那攤事業(yè),再說他們還有一個英俊的兒子,哪能說分手就分手呢?于是,他又找她提出復(fù)婚。她是真愛他,她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但絕不允許他對婚姻不忠。

在老趙的懇求下,夫妻復(fù)了婚。這邊解決了,那邊又出事了,那個女孩找上門來,告訴老趙她懷孕了,孩子是他的。她說,絕不打胎,寧愿豁出一切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老趙不是那種不負責(zé)任的男人,她了解他,才敢這么做。她知道只要孩子生下來,他就會給她房子、車子和生活費。

“你要勸那個女人把胎兒做掉,否則孩子生下來怎么辦?你能對他像自己兒子那樣嗎?你做不到,不能給他完整的父愛,這樣還不如不讓他降生。”

“我不是沒想過,我勸她,她不聽,胎兒在她的肚子里,我又不能強迫她去做流產(chǎn)。”

他可能在想,自己強迫騙子把騙的錢交出來都算違法犯罪,坐了牢,要是強迫她做流產(chǎn),她萬一想不開自殺了,他的罪過可就大了。他以前以為做個好人就行了,沒想到好人必須要懂法,不懂法別說是懲惡揚善,連自己都無法保護。

“此一時,彼一時。她要是知道你進來了,沒準就改變主意了。你可以讓妻子出面去做做她的工作。”孫炎明獻計道。

老趙為難了,當(dāng)初妻子為這種事跟他離了婚,知道復(fù)婚后他還跟她隱瞞這事,說不定又得跟他鬧離婚呢。再說,讓妻子替他處理這種事,讓她多么為難,還不如殺了她呢。

“我認為你只要委托妻子,她一定會幫你處理好此事的。不信你就試試,要是她不肯幫忙再想別的辦法。”

老趙想想也只能如此了。

幾天后,老趙的妻子來信了,委托的事都替他辦好了。

老趙捧著信哭了。此時此刻除了妻子,誰還會這樣盡心盡力地幫他呢?

老趙感到自己對不住家,對不住妻子,也對不住兒子。

這么多年,兒子最崇拜的就是他這個父親,他從團委書記到企業(yè)老板、優(yōu)秀企業(yè)家、“浙江省十大杰出青年”,給兒子樹立了一個又一個標桿,現(xiàn)在他這個標桿倒了,成了階下囚,讓兒子跟著他受牽連……每每想起來,他就心如刀割。

兒子是他的驕傲,聰明活潑,不僅相貌像他,而且脾氣和秉性也像,性格開朗,愛交朋友,為人豪爽,只是學(xué)習(xí)成績不大理想。這兩三年對兒子來說非常關(guān)鍵,決定他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讀什么樣的大學(xué),將來會怎樣發(fā)展的大問題。他原想這幾年多在兒子身上投放點兒時間和精力,沒想到自己卻進來了。

自己給兒子丟臉了。兒子知道此事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還會像過去那樣崇拜他嗎?會不會為此而瞧不起他?會不會恨他?

“有這么好的老婆,你還有什么可操心的?你就放心好了,兒子在媽媽的影響下會跟過去一樣崇拜你、敬佩你的!”

老趙擦了擦眼眶里的淚水,感激地看著孫炎明。多虧有孫管教幫忙,要沒有他的話,自己能不能邁過這幾道坎還不一定。

半個月后,妻子又來信了,告訴老趙,兒子學(xué)習(xí)和生活狀態(tài)還好,就是非常想念爸爸。

“你呀,有這么好的妻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啊!出去之后,再也別干對不住她的事了。”

老趙連連點頭。

孫炎明又說:“記住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會有辦法解決問題的,著急是沒用的。接下來的日子,你要耐心等待法院的判決。”

在東陽市看守所,像老趙這類事舉不勝舉。在采訪中,有人講過這么一個故事。貴州人T因組織并強迫幼女賣淫被抓了進來。2010年7月,他被一審判處死刑。

T暴戾成性,進來時拒不交代。他什么也不懼,不服從管教。

那位管教在孫炎明的影響下,一次次找T談話。

T仰臉看著天棚。不論管教說什么,他都一言不發(fā),這么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

監(jiān)室有這么一個人,讓管教很操心,也很苦惱。

孫炎明的經(jīng)驗是:不要跟在押人員講大道理,他們是不會聽的。管教只有了解在押人員才能與他們進行有效的溝通。了解他們的最佳渠道就是他們的家人。管教要主動找機會與他們的家人取得聯(lián)系,通過家人了解他在外邊的情況,了解他的性格秉性,了解他愛好什么,喜歡什么,在意什么,厭惡什么。掌握這些之后,談話就會有的放矢,就會觸摸到他的心靈。

那位管教想:“我說什么他都不開口說話,這說明我對他還不夠了解,說的話不能進入他的耳朵和心靈。每個人的人性都是有弱點的,只要找到他一個弱點,我就會慢慢撬開他這扇門。”

于是,管教安排跟T同監(jiān)的貴州人去接近他,了解他。那位貴州人經(jīng)過一番努力終于跟T搭上話了。T說,他們家的情況比較復(fù)雜,他們是家族作案,兄弟幾個全卷進來了,外邊丟下幾個殘破的家庭,想想都感到絕望。

T說,他跟前一個老婆有一個女兒,跟現(xiàn)在的老婆有一個兒子。老婆在他進來之前出了車禍,還躺在醫(yī)院里呢,不知道怎么樣了。他進來后,一直沒收到家里的信,特別掛念。

T說,他有一個老母親,80多歲了,患有白內(nèi)障,眼睛已經(jīng)失明了,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

T還說,他已經(jīng)豁出去了,反正他們這個家已經(jīng)沒什么希望了,徹底完蛋了。

那位管教了解到這些情況后,主動跟T的老婆取得了聯(lián)系,得知她已經(jīng)痊愈出院,領(lǐng)著T的兒子和女兒一起生活。T的老母親白內(nèi)障手術(shù)很成功,老人已恢復(fù)光明。

管教讓她給T寫封信,把家里的情況告訴他。

T的老婆說他不認識字。管教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念給他聽。”

收到信那天,管教把T叫到談話室,把信念給他聽。他臉上的冰層漸漸融化,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

過段時間,T老婆又來信了,說她在家里做生意,兒子、女兒都很好,隨信還寄來了照片。

T這回相信管教了,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他以為自己進來之后管教不會把自己當(dāng)人看,沒想到卻這么關(guān)心自己。他原以為管教對自己的關(guān)心是假的,不過想讓自己坦白交代,供出案情,現(xiàn)在看來管教是真誠的,是真關(guān)心自己。

他說,他的咽炎很嚴重,已經(jīng)影響呼吸。管教就押著他去東陽市人民醫(yī)院看專家門診。經(jīng)過幾次治療,病情明顯好轉(zhuǎn)。

他說,原以為自己反正被判了死刑,上訴改判的可能性非常小,你們看守所不會對他好的,還不如跟你們對著干,現(xiàn)在看來自己錯了。

刑法改了,根據(jù)案情,T可能不會被判處死刑了。管教在第一時間告訴了他。所長何一平、教導(dǎo)員吳凱也給T講解法律知識,讓他對自己的犯罪行為有個清醒的認識。

看守所從法律角度幫助T樹立起生活的信心,讓他看到生活的希望,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轉(zhuǎn)變。

日子隨著囚窗外的太陽起起落落,一天天過去了。

老趙漸漸跟監(jiān)室里的人混熟了,也適應(yīng)了里邊的生活:該躺下睡覺就睡覺,哪怕左邊的人打呼嚕,右邊的人磨牙,也能睡著了;該吃飯就吃,看守所的飯菜雖然比不上外邊的高檔酒店,沒有幾葷幾素、幾冷幾熱,也能吃得挺飽。

看來“飽了蜂蜜不好吃,餓急谷糠甜如蜜”啊。

老趙一有煩惱就找孫炎明:“管教,我想跟你談話。”

孫炎明的“話療”不僅管用,而且立竿見影,“聊”到病除。

2009年2月,老趙的終審判決下來了,他以敲詐勒索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2月9日,老趙離開生活一年半的看守所去監(jiān)獄服刑了。

孫炎明對他說:“到監(jiān)獄要繼續(xù)努力,爭取減刑,早日出獄。我相信你只要出去,不用一年就能干起來!”

“謝謝管教,你放心,我已經(jīng)站起來了,不會趴下的。”

2009年9月11日,老趙減刑出獄了。

出獄那天,老趙回家換洗一下就趕到看守所看望孫炎明。

大凡從孫炎明的監(jiān)室走出去的人都不會忘記這位笑瞇瞇的管教。

在大街上,時常有人跟孫炎明打招呼,他生病后記憶力減退了,一時想不起對方是誰。聊了幾句之后,他突然想了起來,原來是他曾經(jīng)管教過的人。有一位年輕人說,自己開了一家小店,生意不錯,為答謝孫炎明當(dāng)年對他的幫助,想請他喝杯酒。孫炎明說:“你掙錢也不容易,酒我就不喝了,飯也免了,看到你成才了,我很高興,這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當(dāng)然,也有出來之后發(fā)財?shù)模虢o孫炎明送禮。他們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孫炎明的電話,詢問他家的地址,要登門感謝。孫炎明說:“你千萬不要來,只要你能夠過上好日子,我就很高興了。”

孫炎明很想知道這些人出去之后的情況,可是他從來不主動與他們聯(lián)系。他知道每人都有自尊心,不愿意回顧自己人生中最不體面的那一頁。那一頁翻過去了,就永遠不再把它翻開了。他的出現(xiàn)就等于把人家已經(jīng)合上的那頁給翻開了,讓人家好不尷尬。

在采訪里邊的人時,東陽人賈某說:“在看守所孫炎明是管教,我是囚犯,可是他卻讓我找到了自信,我特別感激他。我現(xiàn)在沒有資格跟他交朋友,我相信等出去以后我們一定能成為朋友。”

賈某出去以后能不能跟孫炎明成為朋友還不得而知,據(jù)說他的案子很復(fù)雜,有可能被判以重刑。不過,老趙出去后的確跟孫炎明成了朋友。

2009年10月2日,老趙在杭州殺進房地產(chǎn)市場。一年后,他給孫炎明打電話說:“孫管教,我出事時,妻子把杭州的房子賣掉了,現(xiàn)在我在杭州又買了一處房子,比原來的還大,花100多萬裝修好了。”

孫炎明欣喜地說:“我早知道你能干起來。”

2011年春節(jié),老趙又告訴孫炎明,他攬下一個十幾億的項目,公司效益也越來越好了。

老趙說,那段不幸的遭遇讓他認識了孫炎明,讓他惡補了法律知識,也讓他更加珍惜妻子和家庭,更加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

孫炎明的確不尋常,不普通。這不是因為他得了腦癌,而是他能將平凡的工作當(dāng)做一項偉大的事業(yè)來做,在一個不被世人看在眼里的平臺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德國思想家馬克思?韋伯認為,愿意為工作獻身的人大都有事業(yè)感,他相信自己的工作是神圣事業(yè)的一部分。為此,即便是再平凡的工作,他也會從中獲得某種人生價值。這種人追求的重要目標是內(nèi)心的滿足感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為此他們很少像俗人那樣計較報酬和名利。他們追求的是一個完美的境界。

當(dāng)今社會最缺少的就是像孫炎明這樣平凡而高尚、純真而執(zhí)著、追求完美境界的人……

作者簡介:

朱曉軍,教授、編審、一級作家。在《北京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等期刊發(fā)表作品百余篇,出版有報告文學(xué)《一個醫(yī)生的救贖》、《高官的良心》《中國百年婚姻檔案》《讓天說話》等9部,先后榮獲魯迅文學(xué)獎、“新中國六十年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xué)獎”、“中國改革開放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獎”和徐遲報告文學(xué)榮譽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學(xué)。

通訊:310012杭州市學(xué)院路212號2幢1503室 朱曉軍收

電話:13515812827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免费羞羞视频| 99激情网| 无码精品国产dvd在线观看9久| 久久亚洲综合伊人| 久久久噜噜噜久久中文字幕色伊伊| 国产一级视频久久| 97在线公开视频| 亚洲码在线中文在线观看| 亚洲AⅤ永久无码精品毛片| 国产免费黄| 午夜精品福利影院| 国产永久免费视频m3u8| 国产成人禁片在线观看| 制服丝袜在线视频香蕉| 久久精品中文字幕免费| 国产精品美女自慰喷水| 亚洲专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你懂的| 国产视频大全| 免费人成在线观看成人片| 久久亚洲国产一区二区| 四虎精品黑人视频| 激情综合婷婷丁香五月尤物| 中字无码精油按摩中出视频| 麻豆AV网站免费进入| 青青操国产| 久久成人免费|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久 | 国产99免费视频| 久青草网站| 干中文字幕| jizz国产在线| 国产一在线观看|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AV| 高清免费毛片| 人人澡人人爽欧美一区| 97无码免费人妻超级碰碰碰| 高清国产va日韩亚洲免费午夜电影| 日韩高清中文字幕| 精品小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av综合网| 91青青视频| 国内精品视频区在线2021| 2019年国产精品自拍不卡| 亚洲一级毛片在线观| 成人在线不卡| 青青极品在线| 欧美成人精品高清在线下载| 不卡色老大久久综合网| 国产亚洲日韩av在线| 国产乱人激情H在线观看| 九九热精品在线视频| 婷婷色在线视频| 91在线播放国产| 92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观看| 亚洲91在线精品| 精品亚洲国产成人AV| 欧美一级高清片久久99| 国产全黄a一级毛片| 色妺妺在线视频喷水| 91福利片| 漂亮人妻被中出中文字幕久久| 久久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无码日韩一区| 为你提供最新久久精品久久综合| 91午夜福利在线观看| 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 成年A级毛片| 国产精品女人呻吟在线观看| 久久人体视频| 亚洲欧美成人在线视频| 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 狠狠操夜夜爽| 91欧美在线| 午夜成人在线视频| 四虎永久在线| 蜜桃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91在线中文| 国产在线观看91精品亚瑟| 日韩视频免费| 国产主播福利在线观看| 午夜福利无码一区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