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生命的凱歌回放

仰望繁星的軌跡，仿佛你也與之同行；時刻謹記各種元素之間的轉(zhuǎn)化與嬗變；因為，只有這樣思考，方能洗滌你在世俗生活中沾染的污穢。

（古羅馬）馬可?奧勒留

一

北京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大門內(nèi)，豎立著一座大型雕塑“物之道”—— 象征陰陽的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螺旋體發(fā)散模型。這是張文裕所長早年在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先生特地制作贈予的。它模擬高能粒子在加速器中撞擊后的分裂狀況，意在探索原子核的奧秘，是高能物理學家心目中運用人工嬗變原子結(jié)構(gòu)的模式。李政道先生“物之道”的題詞是：

道生物，物生道。

道為物之行，物為道之成。

天下之藝物之道。

“藝物之道”，即研究物質(zhì)的原始狀態(tài)及其運行規(guī)律。李政道先生所說的“道”，讓我們想起我國二千五百年前思想家老子講的“道”。老子說：

有物混成，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由此可見，老子的“道”，是指宇宙萬物的本源。這個本源產(chǎn)生宇宙萬物是有個過程的。這過程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生。

道生一，即道自生。一生二，即道分為陰和陽。陰陽二氣的統(tǒng)一叫沖氣，陰陽和沖氣三者衍生萬物，所以萬物都包含著陰陽的對立，而在沖氣中得到統(tǒng)一。

宇宙萬物既然是由原來的“道”產(chǎn)生的，那么宇宙萬物必然含有“道”。所以莊子在回答“道”在哪里的詰問時，就非常通俗地說，“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尿溺。最后用“周”“遍”“咸”三字概括說明其無所不在。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人類要生存發(fā)展，就必須研究并遵循自然規(guī)律，才能有活動和創(chuàng)造的自由。

由此可見，中國的道家對自然觀的探索，早已達到相當高的思辨水平。從自然科學的發(fā)展歷史來看，中國的老莊無疑是當時最偉大的理論物理學家。這是應該讓我們中國人引為自豪的。

但是由于時代局限，老莊不可能為我們從實踐中揭示這個宇宙的本源及其在運動中的無限奧秘。

隨著現(xiàn)代物理實驗科學的發(fā)展，人們真正揭示宇宙奧秘的是上世紀初。

當時的實驗物理學家發(fā)現(xiàn)，我們頭上這片無邊的淡藍色天宇，有來自它深處的高能粒子流，以接近光的速度在時刻地撞擊著我們所處的這個星球。它的每個粒子都很小，小到原子的十萬分之一，但它的能量卻很大。它發(fā)自別的星球的初原射線，不斷地與所遇到的物質(zhì)碰撞，產(chǎn)生裂變效應，擦過地球大氣層，到達海面，甚至穿透地下巖層，直到二萬米深處，才逐漸被吸收。

原來，宇宙本身就是個無限大的天然加速器。

莊子在《逍遙游》中也曾對這片蔚藍色天空展開過想象，他說大鵬從九萬里高空往下看到的，也應該是同樣的蔚藍色；并且說，這是空氣積淀的緣故。這一認識當然符合現(xiàn)代物理學。他是憑直觀和推理言中的，當然不可能觀察到宇宙射線的粒子流。

今天我們認識到，宇宙間所有物質(zhì)的最基本單位是原子，在不斷撞擊和分裂之后，進一步發(fā)現(xiàn)原子中還有質(zhì)子、電子與中子等已知及未知的更小粒子。

被愛因斯坦譽為“一切時代最偉大的實驗物理學家之一”的盧瑟福，主持英國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實驗室，就一直站在當時世界高能物理實驗研究的最前沿。他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原子核衰變的過程，提出了原子核結(jié)構(gòu)理論和可以用人工嬗變來研究原子核的理論。為此，他發(fā)明并利用了人工加速器來研究原子核，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還先后培養(yǎng)了多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

理論物理學家認為，物質(zhì)是無限可分的。實驗物理學家正在探測它更為奧秘的核結(jié)構(gòu)及運動規(guī)律，以便造福于人類，這就是高能物理學家們研究的課題。

在世界高能物理學研究領域中，張文裕院士占有一席之地。

二

張文裕出生于農(nóng)民之家。青少年時代走上一條艱辛的求學之路。1931年以同等學力考取燕京大學物理系。1934年取得物理學碩士之后，懷著科學救國的愿望，考取庚子賠款留英公費生，于次年離開積貧積弱的祖國和比他低二年級的戀人王承書，遠赴英國劍橋大學物理系卡文迪什實驗室，師從盧瑟福，從事高能物理實驗研究。

卡文迪什實驗室富有優(yōu)良的科學傳統(tǒng)。導師盧瑟福每每要求研究生獨立思考，能提出個人見解，并參與學術交流。在他的指導下，張文裕以勤懇和認真的科學態(tài)度投入其中，先后在艾里斯的天然放射性實驗組和考克饒夫的高壓倍加器組進行了原子核研究。他用中子丟失反應，高產(chǎn)額地產(chǎn)生了幾種新的放射性同位素。

其中一項是，用高壓倍加器的氘核轟擊氫元素Li7（鋰7），產(chǎn)生放射性元素Li8（鋰8），并伴隨質(zhì)子放射，Li8（鋰8）又通過發(fā)射 射線轉(zhuǎn)變?yōu)锽e8(鈹8)。另一項研究是與戈德哈伯及蹉峨根合作，利用高壓倍加器的束流轟擊不同的靶核，產(chǎn)生新的放射性元素。

這些研究成果，分別以《來自輕元素放射性衰變的 粒子》和《高能 射線和中子產(chǎn)生的放射性》為題，發(fā)表于1937年的《自然》雜志上。得到盧瑟福的贊許，引起世界物理學家的關注。

至1937年7月，經(jīng)過兩年多的學習和研究，在他即將取得博士學位時，日軍制造了盧溝橋事變，對我國發(fā)動全面進攻，12月攻下南京，大肆屠戮居民。消息不斷報道到英倫三島，激起我留學生無比憤慨。

張文裕寫信給中國庚款董事會，要求提前回國參加抗戰(zhàn)。董事長朱家驊答復：回國可以，但要取得博士學位。張文裕于是向劍橋大學研究生院要求提前舉行博士學位考試。

導師盧瑟福知道張文裕回國心切，認為他放棄繼續(xù)研究非常可惜，便要挽留他：“我認為你還是留下來繼續(xù)研究好。如果你有經(jīng)濟困難，我會想辦法幫助你。”

張文裕謙恭地面對導師的肯定，謝絕導師的好意，說明他回國是為了抗日。不久，盧瑟福逝世，這是他與導師最后一次談話。

1938年3月，張文裕取得了哲學博士學位。為了回國后能夠切實服務于抗戰(zhàn)，他聯(lián)系了國內(nèi)的桂林防空學校，取得回國工作的承諾，自費到德國某工廠，學習探照燈技術達七個月之久。

1938年11月初，張文裕渡過英吉利海峽，取道河內(nèi)，回到災難深重的祖國，在已搬遷到桂林不久的湘雅醫(yī)學院，見到了戀人王承書，并在此等待工作通知。可是四十多天過去了，他得到的答復竟然是“請另高就”。

報國豈能無門。張文裕拜師訪友找工作，終于得到物理學家吳有訓的推薦，在四川大學教授物理學，半年后因不滿校方無視學生考試作弊而憤然辭職，應聘到昆明西南聯(lián)大當物理學教授，并在云南大學教授光學。此間，由吳有訓主婚，與王承書舉行簡樸而莊重的婚禮。

在西南聯(lián)大，張文裕為助教和研究生開一門令時人耳目一新的課程——天然放射性和原子核物理。在當時國內(nèi)，能開設這門新課，算是鳳毛麟角的了。課程很受歡迎，他的學生包括后來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李政道、楊振寧以及唐敖慶等國際國內(nèi)著名科學家。

但在西南聯(lián)大，由于轉(zhuǎn)移搬遷時儀器設備損失很多，要開展科學實驗十分困難。張文裕親自選擇了云南東川縣3180米高的落雪山，建立了我國第一座“云霧室”，供探測宇宙射線用。他親自設計并制作實驗儀器，與學校派給的三名助手，吹玻璃，做蓋革計數(shù)管。與妻子王承書一道測量宇宙射線強度與天頂角方位角關系的數(shù)據(jù)。還想建造一臺靜電加速器，可是經(jīng)多方努力，終因條件太差，材料匱乏無果而終。

1941年日寇進攻緬甸，昆明時常遭受轟炸，教學和科研遭到嚴重威脅。王承書決定擺脫這種難以作為的沉悶生活，繼續(xù)完成學業(yè)，通過導師爭取到美國獎學金，只身到密執(zhí)安州立大學從事理論物理研究，攻讀博士學位。1943年，張文裕也應邀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帕爾麥實驗室作訪問教授，從事教學和科研。

在建造 粒子能譜儀過程中，張文裕根據(jù)法國科學家羅森布魯姆的設想，首次研制出“火花計數(shù)器”，作為 粒子能譜儀的探測器，并提出粒子探測的精確定位概念。這是后來物理學家廣為應用的大型多絲室的先驅(qū)。

張文裕用這臺高分辨率的能譜儀，測得了釙、鐳等元素的 譜線，確定了其 粒子的精細譜。這些低能量的 譜線是主要 譜線的萬分之一，甚至更低，用過去的測量射程來確定其能量是很難測出的。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以美、蘇為首的兩大陣營開始了冷戰(zhàn)。1946年美國傳播著令人寒心的稱為“μ子武器”的威脅，說是蘇聯(lián)正在利用磁透鏡，集聚宇宙射線中的μ子的強相互作用，以引發(fā)比原子彈更大的爆炸力。一時人心惶惶。

美國軍方和國家原子能委員會把“μ子武器”之謎，作為研究課題，交給張文裕。

張文裕建造一座能自動控制、選擇并記錄宇宙射線稀有事例的“云霧室”，研究宇宙射線中的μ子與物質(zhì)的相互作用。實驗結(jié)果證明：μ子被核吸收以后，沒有放出 粒子，就是說，不存在“星裂”徑跡。說明μ子不像湯川介子，不是強相互作用的粒子，從而否定了“μ子武器”的謠傳。

在對μ子的進一步研究中，張文裕從1948年至1949年初經(jīng)過2160小時拍攝的云霧室照片中，發(fā)現(xiàn)有七張預示有新現(xiàn)象的照片。這七張照片顯示μ子停留在金屬薄板上時，發(fā)射一個低能量的電子或一低能量的電子對，指向μ子停留的地方。

在繼續(xù)實驗和比對中，張文裕定睛注視著這一新奇現(xiàn)象，在锃亮的金屬薄板上，沿著波爾軌跡運行的負μ子，放慢了速度停留下來，它的前面閃爍著一兩點幽藍的光，顯得極其神秘，好似詭秘的眼睛，在對他眨動著說：來吧！把我扶起來。我來自十二萬光年的那宇宙深處。我的祖上叫原子，在我的家族中，質(zhì)子、中子和電子是我的伯叔輩，膠子和j子是我的兄弟，我穿過許許多多星云團，碰撞過無數(shù)的粒子，沒有被它們留住，被留住的只是無法計數(shù)的能量。作為μ子，我雖然離開母體，卻仍依戀著我的娘親，一直在環(huán)繞娘家的軌道上流連徘徊。在我們這個狂放的旅游團隊中，同位素有著我們的DNA。善待我吧！我將帶你們?nèi)フJ識宇宙深處更為精干的新伙伴，一起造福人類。

實驗物理學家特有的敏感，讓張文裕驟然警覺起來，他馬上用能譜儀測出它的光亮度為1-5Mev。他站起身踱了幾步，拉開實驗室的窗簾，望著玻璃窗外的夜空，眼前正有兩顆星辰在那里閃動，現(xiàn)出和悅的笑靨來，這和悅的笑靨，又漸次幻化開來，成了兩朵雪蓮，盛開在高高的雪山上，讓他聞到絲絲清香。他又一次想起祖國云南落雪山上那間簡陋的“云霧室”，他離開至今已整整六個年頭。有朝一日，他將重整這座實驗室，那時又可以在自己的祖國搞宇宙射線研究了。

經(jīng)過仔細觀察和研究，張文裕再次證實μ子的存在，并且發(fā)現(xiàn)：當帶負電荷的μ子經(jīng)過云霧室金屬片而逐漸慢化以后，在強大的核正電荷的吸引下，μ子被核抓住，代替了原來繞核運動的電子，形成了“μ介原子”繼續(xù)沿著波爾軌道繞核運轉(zhuǎn)。

由于“μ介子”的質(zhì)量比電子大二百倍，“μ介子”在μ子原子的某一波爾軌道只應為電子相應軌道的二百分之一。這就是說，“μ介子”距離核更近。如果利用它作為探針，去研究原子核，會更直接更方便。這是研究原子核物理的新途徑。

妻子王承書分享了這一研究成果，為她后來回國在原子能研究所從事熱核聚變研究和鈾同位素分離研究打下基礎。

為了確證這個實驗成果，張文裕沒有馬上公布。他與王承書反復測試，仔細計算其能量，證明上述現(xiàn)象準確無誤。1948年，張文裕在美國《物理評論》上，首次公布這個科學實驗成果，1949年又在美國《近代物理評論》上發(fā)表較為詳細的論文。此后又陸續(xù)發(fā)表了十幾篇重要論文。這一發(fā)現(xiàn)，突破了盧瑟福原子結(jié)構(gòu)模型。

對于張文裕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當時的物理學家jiA?惠勒用量子力學對μ子進行計算，其結(jié)果與張文裕的實驗相符。還有，柯星斯1949年的實驗，富雷1950年利用核乳膠的實驗，L?y雷瓦特1953年利用加速器的實驗，都觀察到同樣的結(jié)果。“μ介原子”這一物質(zhì)新形態(tài)，終于為人們所普遍接受。

張文裕所發(fā)現(xiàn)的“μ介原子”（又稱“μ子原子”），被科學家稱為“張原子”和“張輻射”。

張文裕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也促使物理學家要建造μ子工廠來深入探索原子核。

1953年，第一座μ子工廠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建成，第一個實驗的就是張文裕的研究成果。實驗很快證實，二者定性完全一致。

1964年半導體探測器發(fā)明以后，著名美籍華裔物理學家，美國物理學會會長吳健雄和她的研究組，用半導體探測器探測了幾乎所有原子核，也都用μ子作了探測研究。1977年，吳健雄和赫斯總結(jié)了這個領域的研究成果，在他們?nèi)缶淼摹鼎套游锢怼分羞@樣寫道：“當減速的負μ子被原子核俘獲時，形成μ子原子，用云霧室研究，減慢的宇宙線μ子被核俘獲時，第一個觀察到產(chǎn)生x射線的是張文裕。”

張文裕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導致一門新興學科的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研究奇異原子的新領域。

今天，μ子物理領域已經(jīng)碩果累累，作為這個領域的開拓者，張文裕在國際科學界享有盛譽。

三

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喜訊傳到美國，中國在美的科學家聚會，醞釀成立“全美中國科學家協(xié)會”。張文裕是執(zhí)行秘書，后來擔任了該協(xié)會執(zhí)行主席。新中國建立不久，就打響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我國在美科學家遭遇的政治氣氛驟然變得十分惡劣，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張文裕首當其沖。出于對新中國的向往，張文裕夫婦向美國當局申請回國執(zhí)照。他倆要回到百廢待興的祖國，實現(xiàn)科學興國的夙愿。可是幾度申請都石沉大海，原因是掌握有軍事科學技術的敵國僑民是不準回國的。有人勸他們加入美國國籍，免得麻煩。按美國規(guī)定，在美國居住滿五年，就可以申請美國國籍。張文裕夫婦已在美國居住滿七年，要申請到美籍易如反掌。可是夫婦倆不肯。張文裕說：“要申請美國國籍，何須等到現(xiàn)在。我們生為中國人，回國信念是不會變的。”

至于說國內(nèi)科研條件不如這里，王承書說：“我們在此從事科學研究，就是為了回國服務。我們不能等別人創(chuàng)造好了條件才回國，應該去參與創(chuàng)造條件，發(fā)展我國自己的科技事業(yè)。”

盡管麻煩多多，可是張文裕夫婦處之泰然。

1954年，在日內(nèi)瓦國際會議上，周恩來總理當著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的面，義正詞嚴地責問他：“為什么公然違反國際慣例，扣留我在美科學家不讓回國！”

由于世界輿論的譴責和我在美科學家的不懈力爭，張文裕與王承書幾經(jīng)曲折，終于在1956年6月申請到回國執(zhí)照。夫婦倆匆匆地把汽車和家具送了人，打疊了行裝，帶著才六歲的兒子張哲，跨上開往香港的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郵輪。同行的還有科學家郭永懷夫婦。

郵輪正待開發(fā)，突然見幾個身著深藍色制服的彪形大漢跨上甲板，指名要找張文裕，進入船艙，翻檢張文裕夫婦所有箱籠。

據(jù)郭永懷夫人李佩回憶，他們很擔心張文裕夫婦被扣下。甲板上的旅客焦急地等待了兩個小時，終于看到一無所獲的調(diào)查局和移民局人員沮喪地離開郵輪。

一位美國朋友后來對張文裕夫婦說：“美國當局之所以如此阻撓你們回國，就是因為你們回國就是潛在的原子彈制造者。”

科學無國界。早在回國前幾年，張文裕夫婦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科研成果和有關資料，打成三百多個郵包，分批寄往北京。

茫茫海路與被監(jiān)視的國外生活終于一起甩到身后。10月13日，香港羅湖橋畔，張文裕一家三口登上郵輪碼頭，望著那面向他們招展的五星紅旗，王承書興奮地對兒子說：“我們回家了！”

在北京，新中國首都，國慶節(jié)日的歡愉氣氛還在，人們自由而和悅，一切都那么親切而清新。張文裕夫婦同時被安排在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后改為原子能研究所）工作。張文裕任研究員、宇宙射線研究室主任。王承書任理論物理研究員，兼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講授熱力學和統(tǒng)計物理學。

為了進一步開展宇宙射線研究，1957年張文裕向國家建議，把原來由他首建的云南落雪山“云霧室”擴建為大型的“云霧室組”，獲得批準。1958年開始建設。大云霧室組需要面積更大，更薄，平整度更高的玻璃，可以從法國進口，但沒有外匯。張文裕夫婦將自己在國外工作時積攢的美元兌換給中國銀行，國家撥給外匯，才購進所需的玻璃。張文裕帶領肖健等人一起設計、制造并安裝。這是一座包括電云霧室、磁云霧室和金屬云霧室的大型云霧室組，是當時國際上設備最先進、規(guī)模最大的宇宙射線實驗室組。大云霧室組建成以后，開展了一系列宇宙射線課題研究，同時培養(yǎng)了一批我國第一代宇宙射線研究人才。

張文裕帶領這批研究人員。利用宇宙這個無限大的天然加速器，探索無限小的物質(zhì)世界。

宇宙大爆炸理論認為，約150億年前，宇宙因爆炸而誕生，并經(jīng)過膨脹，冷卻演化至今，星系、地球、空氣、水和生命，便在這不斷膨脹的時空里逐漸形成。最近的天文觀測和膨脹宇宙論研究表明，宇宙中有九成是看不到的暗物質(zhì)，其中可能包括宇宙早期遺留至今的一種看不見的弱相互作用的重粒子—— 冷暗物質(zhì)，這正是支持膨脹宇宙論的關鍵。尋找暗物質(zhì)的途徑可以是大型加速器的實驗，還有包括地下、地面和宇宙空間對宇宙射線粒子的探測。

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在尋找暗物質(zhì)研究方面，一直處于國際上的領先地位。

1972年，云南落雪山宇宙射線的云霧室組，曾觀測到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一個從宇宙射線中來的質(zhì)量大于質(zhì)子的十倍、能量大于3000億電子伏特的粒子碰撞石墨中的粒子后產(chǎn)生三個帶電粒子。分析表明，其中一個是負介子，一個是質(zhì)子，還有一個是能量大于430億伏特、壽命長于0.046納秒的帶電粒子。論文在我國的《物理》雜志發(fā)表以后，引起世界高能物理學界的普遍關注，被稱為“開辟新天地的使者”。此后，尋求暗物質(zhì)，探求暗物質(zhì)的性質(zhì)就成為世界高能物理學家研究的熱點之一。

四

話說回來，1959年中蘇兩黨會談破裂，1961年蘇聯(lián)單方面撕毀包括《中蘇國防技術協(xié)定》在內(nèi)的304個協(xié)議，撤走1300多名在華專家，帶走資料，致使我國第一個以濃縮鈾235為目標的中子擴散廠陷于停頓，只留下一堆堆廠房和機器。面臨如此嚴峻的局面，濃縮鈾的難題，只能靠我國自己的科學家來解決。誰來承擔這個重任呢？原子能研究所所長錢三強思考再三，最終選定了女科學家王承書。

王承書原籍武昌，1912年6月26日出生于上海一個殷實的詩書之家，不久舉家遷居北平。那時中國延續(xù)幾千年的封建制度正在迅速崩潰，西方資本主義興起帶來的民主與科學思潮，促使中國社會發(fā)生著巨大變化和動蕩，也讓王承書從小萌生起追求婦女解放，有一股不服輸?shù)淖詮姴幌⒕瘛Ｋw弱多病，小學六年級和初中三年級時兩次都因病休學各一年，卻偏要與同班同學一起參加升學考試，而兩次都以優(yōu)異成績被錄取。她把居里夫人作為自己刻苦鉆研探索科學真理的榜樣。她興趣數(shù)理，多次在數(shù)學競賽中獲頭獎，數(shù)學不僅給了她嚴密思維的訓練，排列組合和開方也成了她閑適自娛的所愛而伴隨終生。她認為當時世界最先進的科學就是物理學，所以在報考燕京大學時，她說服親友的勸阻，毅然選擇了物理系。她說：“正因為我國物理學落后，我才要學物理。”

1936年，她是全班13位同學只有四位堅持到畢業(yè)的唯一女性，并且以第一名獲頒金鑰匙獎，取得碩士學位后留校當助教。

王承書婚后不久申請巴爾博獎學金赴美，從1941年至1946年在美國密執(zhí)根大學讀研究生，獲博士學位后從事博士后工作。在美期間，烏倫貝克教授是她的導師和合作者。當時王承書從事稀薄氣體動力學研究，發(fā)表了多篇處于當時這一領域世界前沿的重要論文。1948年王承書發(fā)現(xiàn)了查普曼和考林的力學經(jīng)典著作《非均勻氣體的數(shù)學理論》（第一版）一書中關于伯納特結(jié)果的重要錯誤。她還提出求解波爾茨曼方程本征值的理論，并擴展了波爾茨曼方程的應用，在理論和實際應用上都使波爾茨曼方程更完整更可靠。

王承書的成就對當時從事高空物理和氣體動力學研究是極有價值的。但由于某些原因，論文未能及時發(fā)表，直到1970年烏倫貝克在美國為她公開發(fā)表。王承書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在美國、俄羅斯、意大利和國內(nèi)許多著名學者的著作中被多次引用。

1956年她隨丈夫張文裕回國，在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從事理論物理研究，兼北大教授。當時科學院領導希望她改行從事鈾同位素分離研究。那時她已45歲，要放棄原先的研究課題，接受這項從未做過的工作是非常困難的。況且，她知道這一項高難度的技術，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國家掌握并嚴加保密。如今國家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她，這種信任讓她感動，她決心加倍努力去完成，便很大氣地表示：

“這項工作，誰都沒干過，誰干都不容易。別人的工作都已上軌道，而且還帶著年輕同志，只有我剛回國工作，我去干，對所里的工作影響最小。”

1960年初，鈾同位素分離氣體擴散室建立，為了培養(yǎng)一支理論研究隊伍，她給配備來的8名北大畢業(yè)生講鈾同位素分離理論。經(jīng)過了幾年攻關，她對鈾同位素分離有了濃厚的興趣。盡管蘇聯(lián)專家預言，他們留下的擴散廠，中國人是搞不起來的。原就倔強的王承書深信艱苦奮斗自力更生可以擺脫困境。她準備好接受濃縮鈾這副重擔子。

面對著天災人禍以及蘇聯(lián)的核壟斷和美國的核威脅，這是中國異常艱困的三年，然而危機也正在孕育著轉(zhuǎn)機。為了反對核壟斷，反對核威脅，中國人民決心勒緊腰帶共度時艱，自己制造原子彈。要制造原子彈，是國家的最高機密，需要鐵的紀律做保證；否則，核基地隨時都將被超級大國作“手術式”處理：王承書深刻意識到這一點。

1961年3月的一天，錢三強所長約請了王承書，就在辦公室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到來。他要再次與王承書談一個既關系國家大局，又是人們普遍關注的切身問題。

門吱呀一聲開了，王承書站在錢三強面前，沉默一會兒，錢三強開門見山地問她：“你愿意隱姓埋名一輩子嗎？”

“我愿意！”

王承書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擲地有聲的三個字。

“好，那你就去搞濃縮鈾的理論與技術，為中國擴散廠上馬鋪路搭橋。”

這一年，王承書被任命為原子能研究所鈾同位素分離研究室副主任。

接受任務之后，王承書便從國內(nèi)國際物理學界舞臺上消失了，國內(nèi)外學術刊物，再也看不到她的文章，就連內(nèi)部刊物和工作報告，她也從不簽名。為了國家安全，她在兌現(xiàn)隱姓埋名一輩子的諾言。

王承書與吳征鎧、錢皋韻等科技人員，跨過荒涼的戈壁灘，來到大西北的崇山峻嶺中，走進那塞外邊陲的中子擴散廠（運用中子擴散的斐克定律，這個定律廣泛用于核反應堆計算）。面對著上千臺橫躺豎臥的蘇聯(lián)機器，如何開動這些機器，濃縮鈾235，王承書感到沉甸甸的。因為黨中央已經(jīng)決定，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要在1964年國慶十五周年前后爆炸。作為原子彈燃料的鈾235，又是重中之重。

幾乎與王承書走進大西北的同時，國家作了巧妙的部署：在國際上以原子核研究而聲名卓著的張文裕，被派往蘇聯(lián)，到莫斯科郊區(qū)森林中的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接替王淦昌，任中國組組長，同時領導一個聯(lián)合小組，讓王淦昌回國從事研制原子彈。

張文裕在中蘇關系惡化的困難環(huán)境中，繼續(xù)利用其先進的粒子加速器，堅持開展基本粒子研究。這一時期，他們一個重要成就就是把當時已知的重子共振態(tài)歸納為核子和超子的激發(fā)態(tài)，提出重子躍遷圖，并在超子和核子散射研究方面取得新成果。這個新成果為杜布納核子研究所50年后發(fā)現(xiàn)超重元素粒子打下基礎。

在西北的擴散廠，如何開動機器濃縮鈾235呢？王承書在認真地思考著：

天然鈾235礦料，原豐度值僅為0.7%，但它的同位素能夠吸收中子產(chǎn)生裂變，釋放熱能。如果豐度值提高到3%左右，就能滿足核發(fā)電的需要；豐度值要提高到90%以上才能滿足核武器的需要。這個濃縮鈾工廠，就是要把許多單個分離鈾235高純度的機器，以適當?shù)姆绞铰?lián)接起來，組成“級聯(lián)”，以提取鈾235的預期豐度值。在操作中子擴散過程中，須讓緩發(fā)中子參與反應，達到臨界，才能實現(xiàn)核反應堆的可控制性；避免出現(xiàn)瞬發(fā)臨界這一非常危險的情況。

王承書要分批啟動這些機器，把它們以接力賽的方式聯(lián)接起來。聯(lián)接不僅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而且要環(huán)環(huán)扣得恰到好處，不能有絲毫疏漏。

在王承書的指導下，成立了級聯(lián)小組。白天黑夜，他們在辦公室和擴散廠，一邊運用公式進行推導，以得出所需的數(shù)據(jù)，一邊對實驗結(jié)果反復檢測，認真分析，以求找到濃縮鈾豐度值隨時間推移不斷增長的預期值。

王承書全身心融入緊張的工作中，甚至忘了那個在北京寄宿學校里才13歲的心愛兒子張哲。

1963年底，第五批機器的級聯(lián)啟動了。這是關鍵時刻，人們屏氣斂聲，注視著正在運轉(zhuǎn)的機器。就在這時，身在莫斯科郊外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的張文裕，難得有一次回國探親的機會，回到北京中關村13號樓第3單元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家，才知道妻子又早已登上了西去的列車。

1964年元旦這一天，王承書就是這樣與大家在不斷核對理論曲線與實測數(shù)據(jù)的緊張工作中度過的。

當王承書取得實測結(jié)果與理論曲線很好地吻合，精料豐度值也達到預期值時，大家全都歡欣鼓舞起來，她也抑制不住心頭激動，兩行熱淚從她那瘦削的臉上潸然流下。

一行專列載著特制的儲鈾罐，沿途武裝布崗，戒備森嚴，由青海的金銀灘以每小時僅50公里的慢速，穩(wěn)穩(wěn)地開向蘭州，再駛往新疆的羅布泊軍用列車站，列車一次性既穩(wěn)又準地停在站口，等待駛向試驗場。

在這三百平方公里的試驗場上，一批批儀器儀表，各種實驗物，以爆心為圓點，布置在不同的工號中，一條條粗如手臂的電纜將爆心與各個控制站聯(lián)為一體，戈壁灘真正成了整裝待發(fā)的科技戰(zhàn)場。

1964年10月16日15時……讀秒到零，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起爆！

剎那間，寂靜的羅布泊上空出現(xiàn)一道耀眼的閃光，一團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天空和大地頓時燃燒起來，太陽也被蒙成灰色。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巨大的聲浪向外擴展，又被綿延的天山山脈反射回來，如巨雷般碾過頭頂，沖擊波狂風般向四周卷去……火球在翻滾，在升高，在膨脹，橘紅、靛藍、絨白的煙團變幻著，翻動著，終于定格為一朵直豎在空曠天地間的蘑菇云，這是多么令人恐怖的美麗！

蘑菇云下面那座巍峨的鐵塔，頃刻間熔成一灘鐵水，遠處機群化為一具具骷髏，坦克像被回爐的赤色毛鐵，火炮陣地和通訊中心變成一堆堆塑料玩具……

此時身在60公里外的張愛萍上將望著蘑菇云，驚愕之余，足足停了四分鐘，才提起專用電話機，給周總理報喜：

“報告總理，成功了！”

“確實成功了！”

又過兩小時，張愛萍將軍簽發(fā)了一份經(jīng)多方專家檢測的“認定書”：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威力估計在二萬噸TNT以上。報告送周總理、毛主席和黨中央。

捷報飛來，人們歡呼雀躍，王承書疲憊的臉上也漾起笑紋，能為祖國做出貢獻的人是幸福的。

中國成功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震動了世界！也大大出乎兩個超級大國的意料。此時距美蘇向聯(lián)合國大會提出的“不擴散核武器條約”還不到一年。

兩個超級大國的核壟斷被中國人民打破了！

就因為有了這一刻，一個并不富強的新國家，可以與世界超級大國坐在一起言和，使對抗的雙方最終走向平衡，為中國人民建設自己的新國家爭取到和平的環(huán)境。

與此同時，我國政府鄭重宣布：“中國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這一年，張文裕被任命為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長，兼宇宙射線實驗室主任。

五

還在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前兩個月，毛澤東等國家領導人就曾一起接見來北京參加科學討論會的中外科學家，并特別會見了著名的日本理論物理學家坂田昌一教授。毛主席提出了“物質(zhì)無限可分”的著名論斷。原子彈成功爆炸一個月以后，周總理訪問莫斯科，來到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會見我國科學家，聽取張文裕匯報。幾年來，是我國每年提供了二千萬元實驗費，才取得利用蘇聯(lián)杜布納先進的粒子加速器，從事高能物理研究。

這時周總理明確指示：“看來，在國內(nèi)我們自己也必須搞高能物理這門科學。”

周總理這一充滿民族自信心的指示，讓張文裕受到極大地鼓舞，決心為建設中國自己的高能物理實驗基地貢獻智慧。

經(jīng)歷三十多年高能物理實驗，張文裕深切體會到，利用粒子加速器，高強度的定量的實驗研究的重要性。它有別于非人工所能制約的宇宙射線的觀測。他在為章乃森的《粒子物理學》一書所作的序言中這樣寫道：“定量研究是物理學發(fā)展的關鍵；新現(xiàn)象的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問題的開始，規(guī)律性的關系是從定量研究產(chǎn)生的”。

1965年，張文裕結(jié)束了在蘇聯(lián)的粒子研究回國，孜孜以求的便是要建設我國的高能粒子加速器，同時培養(yǎng)一支高能物理研究隊伍。可是由于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一愿望被數(shù)度延宕和擱置下來。

歷時10年的“文化大革命”將中國引向空前規(guī)模的災難。作為中國科學殿堂的科學院也未能幸免。1967年“清理階級隊伍”開始，一心想搞中國自己的衛(wèi)星的趙九章，最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和“歷史反革命”，遭遇掛牌游街，回所再批斗，脖子上勒出道道血槽，令人目不忍睹。接著另一位對研究衛(wèi)星有舉足輕重的專家錢驥，被打成“特務”，逐出山門。掌握科學院大權的造反頭頭，在會上含沙射影地點出一個潛伏的“美國特務”，逼令自首。人們不禁把眼光投向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長張文裕，張文裕聽得清清楚楚，先是愕然，而后抿唇一笑。

從此這位平時總是笑容可掬的科學家臉上，就再也看不到笑容了。他已近“耳順”之年，又何懼哉！他飽含憤懣地吟誦道：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

他不為所動，恍如當年在美國受中央情報局監(jiān)視一樣。

“雖解體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不久社會上的武斗風刮進科學院，火箭金屬材料研究專家姚桐斌因勸阻武斗而被活活打死；緊接著趙九章不堪再受凌辱，憤然服藥自殺身亡。老科學家人人自危，悲慘的自殺事件接連發(fā)生，至1968年，僅科學院一級研究員死亡的竟達20人之多。這令張文裕十分沉痛。

張文裕辦公室毗連的研究室住著李惕碚院士，當時年輕的李惕碚富有正義感，又很為高能所研究事業(yè)被耽擱而焦急。張文裕專門找他談了一席話。勸他耐心，說高能物理作為基礎學科，即使在西方國家也一樣不會被馬上重視，必須耐心說服政治家和投資者，才能成事；還鼓勵他在宇宙射線中尋找新粒子。其實張文裕也是在寬慰自己。他比誰都急著落實周總理提出的這個愿望。他在尋覓時機。

不久李惕碚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青年學者的遭難，令張文裕痛心疾首。他已滿頭華發(fā)，在中關村的家里，自己一人憂憤滿腹地踱著。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

又樹蕙之百畝。

……

冀枝葉之峻茂兮，

愿俟時乎吾將刈。

這時，已調(diào)任華北605所副所長的王承書，回到家門口，聽出文裕那帶濃重閩南口音的吟誦聲浪，停下腳步仔細一聽，知道又是吟誦屈原的《離騷》。

一跨進門，張文裕見是承書回來，叫聲承書。王承書說，

“好久沒有聽到先生讀《離騷》經(jīng)了。所里怎樣？”

文裕搖搖頭“唉——”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

恐嫉妒而折之。

……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為此蕭艾也！

文裕還是搖著頭嘆氣：

“逼死一批老頭，現(xiàn)在對年輕人也下毒手了！你走后第三天，李惕碚就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這幾天都在挨斗！”

王承書隨口吟誦道：

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文裕說：“你說得對，他確實不同于那一般人，才吃這苦頭。他還是心急著搞科研。到落雪山給畢業(yè)生講統(tǒng)計物理是我交給的任務，怎么能說是實用主義呢，你看，他那《實驗的數(shù)學處理》稿子整理得怎樣？”

“我給仔細核對過了，你再看看。這稿子是實用，哪有什么主義。從事物理實驗的人就必須能自己統(tǒng)計、判斷和選擇，懂得這些操作。應該支持他出版。”

“多少年來盼望這種書，終于出現(xiàn)了。它標志著我國實驗物理在發(fā)展。今晚我再翻翻看，明天把序言寫完就附上去，交給科學出版社。”

1972年8月，一批在核工業(yè)部的科技工作者想加入到高能物理研究事業(yè)中來，張文裕適時團結(jié)了他們，聯(lián)合謝家麟、朱洪元，何祚庥等18位科學家，寫信給周總理，提出發(fā)展中國高能物理事業(yè)的意見，建議國家建造高能粒子加速器。

僅僅過了不到兩周，周總理就親筆作了批示：

張文裕同志并轉(zhuǎn)朱光亞同志：

……這件事不能再延遲了。科學院必須把基礎科學和理論研究抓起來，同時又把理論研究和科學實驗結(jié)合起來。高能物理研究和高能加速器的預制研究應該成為科學院要抓的主要項目之一。

周恩來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一日

1972年10月6日，為了解世界高科技發(fā)展情況，張文裕參加我國科學家代表團，開始對英國、瑞典、加拿大和美國進行為期兩個月的訪問。

1973年，國家批準成立高能物理研究所，張文裕被任命為第一任所長。

同年7月19日，毛主席同總理再次接見楊振寧教授，與張文裕、周培源和楊振寧一起探討了物質(zhì)微觀結(jié)構(gòu)問題。

緊接著，張文裕率領中國高能物理代表團，訪問美國弗米等重要實驗室，了解并探討了高能加速器建造的前沿信息。由于張文裕多次擔任國際高能物理會議顧問委員和組織委員，后來又擔任美國《粒子加速器》顧問委員，他利用學術界的影響和關系，既走出去，又請進來，先后與包括美國的弗米實驗室、斯坦福直線加速中心、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以及英國、法國、意大利、日本等國的實驗室，計15個單位，建立交流和合作關系。派出的實習人員包括“丁訓班”人員計840人，國際高能物理專家相繼來華訪問交流。

1974年5月30日，李政道來華講學，并受到毛主席接見。李政道回答毛主席關于對稱的提問時，當場作了演示講解。李政道參與研究高能粒子加速器的建造方案。

1975年3月，張文裕向黨中央提出《關于高能加速器預制研究和建造問題的報告》。已身患重病住院治療的周總理仍親自批準了這個報告。同時把北京玉泉路19號（乙院）作為高能加速器預制研究基地。預制研究開始。

張文裕主持預制研究工作，陸續(xù)建設一批實驗室和一座工廠，加速器和探測器部件的預制研究也取得一些進展。然而由于資金無法及時下?lián)埽こ滔萦谕ｎD。

同年，周總理生前最后一次接見外賓：吳健雄和袁家騮夫婦。請他倆幫助我國分析1972年云南落雪山云霧室組發(fā)現(xiàn)的奇異重粒子，問起張文裕加速器預制研究進展如何？張文裕如實回答：進展很慢。總理說，那怎么行，五年計劃已過了三年，一定要抓緊。他鄭重交代吳有訓副院長，要排除阻力，抓緊預制研究。

總理會見之后，吳健雄夫婦拜訪了張文裕夫婦。在場還有霍安祥教授。吳健雄誠懇地問道：“先生身體可好？”是老朋友了，文裕顯得輕松而隨意，笑著說：“老冉冉而將至兮——身體無大礙，但年紀可不饒人哩！加速器一拖就是幾年。”

袁家騮環(huán)顧這不大的工作室，見背墻上有一醒目的條幅：

望崦嵫而勿迫 恐鵜鴂之先鳴

書魯迅楚辭集句以贈

少岳先生 郭沫若壬子仲秋

袁家騮頷首微笑著說：“先生這幾年的心境都在這條幅上了：年華易逝，壯志難酬啊。不過昨天總理就說要排除阻力嘛！”

文裕說：“18人上書向總理請纓，同時呈送郭院長，是托他的公子帶去的，我順便向郭老求來這條幅。郭老未嘗不是也一樣在嗟老嘆衰啊。除非這紛亂狀態(tài)結(jié)束，否則無法排除牽扯！——就說這顆新粒子，要科學地加以分析，就與當前的理論觀念不合。”

“這顆粒子具有一些大家預計的暗物質(zhì)的特征，擁有相對較低的質(zhì)量，大約是質(zhì)子質(zhì)量的5至10倍范圍，這點是很符合的。”吳健雄這么評價。

“也許是偶然現(xiàn)象。歐洲粒子中心和弗米有這方面的信息嗎？”張文裕問。

“沒有。你們還是走在前頭的。這是超標準模型的新粒子。”吳健雄說。

“依我看，你們這一發(fā)現(xiàn)，是進入一個從未有人進入過的領域。”袁家騮很興奮地說。吳健雄接著說：“這或許可以為我們了解宇宙起源做出重要貢獻！”

張文裕說：“這一事例在實驗上是無可挑剔的。由于種種思想的干擾，當時希望做出解釋都失敗了。霍安祥教授勇敢地把這一事例發(fā)表出去。”霍安祥接著插了一句：“因為先生說過，沒有權利丟掉所獲得的科學數(shù)據(jù)。”

吳健雄、袁家騮都點頭贊許。張文裕接著又說：“它顯然不屬于舊模型。什么模型，依據(jù)的還是科學數(shù)據(jù)。當前有人反對我這種說法。我認為實驗物理學家沒有任何權利去修改他所獲得的數(shù)據(jù)，而理論物理學家卻永遠有義務不斷修改他所塑造的物理理論模型。”

霍安祥接著說：“是啊，先生曾多次對我們說：改實驗數(shù)據(jù)就理論，荒謬絕倫，眾所不容；改理論就實踐數(shù)據(jù)，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

吳健雄、袁家騮聽后邊點頭邊說：“這其實也是哲學問題。思維解決了，研究才能上正軌。”

張文裕審慎地說：“這顆新粒子的解釋，我想寄望于今后進一步證實！”

六

文革結(jié)束以后，國家恢復了穩(wěn)定。1977年，張文裕主持了高能加速器論證和基本粒子理論座談會。在會上表示，不辜負黨中央和已故周總理的關懷，要把自己的余年貢獻給國家高能加速器的建設。會上研究了加速器具體方案。

加速器的建設，幸好取得復出主持中央科教工作的鄧小平副主席的大力支持。由于張文裕的建議和邀請，這年8月下旬，鄧小平會見了美籍華裔物理學家丁肇中及夫人秦惠箬，同他們商談選派我國高能物理科研人員到丁肇中實驗室工作和學習的事項。“丁訓班”為新中國高能物理事業(yè)培養(yǎng)不少富有實踐經(jīng)驗的科技人員。

過了一個多月，鄧小平又接見歐洲核子研究中心主任阿達姆思教授。阿達姆思問，中國目前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為什么要建造這樣的加速器。鄧小平以長遠科學發(fā)展的需要回答他。

又過半個月，鄧小平又會見了美籍華裔高能粒子加速器專家鄧昌黎教授，提出高瞻遠矚的見解，再次明白指出：“造加速器是很花錢的，又很費時間，但從長遠看，它很有意義，不能只看眼前。”

1977年11月4日，國家科委恢復建制不久，便以第一號文件聯(lián)同國家計委，一起向黨中央國務院提出《關于加速建設高能物理實驗中心的請示報告》。

鄧小平在紅頭文件上批示“擬同意”。

實驗中心選定北京昌平縣作為基地。擬第一步建一臺能量為50Gev質(zhì)子同步加速器（簡稱BPS），以求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實驗中心，從1977年至1987年，用十年時間建成，被稱為“八七工程”。

1978年初，張文裕決定，在國內(nèi)繼續(xù)設計的同時，派人帶著初步方案出國考察，以深化設計。考察人員分兩組：一組由謝家麟、陳森玉等十人到美國弗米和海爾國家實驗室，一組由何龍、方守賢二人到歐洲核子研究中心。這次分頭出訪，得到美籍華裔物理學家李政道、鄧昌黎及西歐高能物理學家的熱情支持。

這年5月，張文裕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1979年1月28日，以鄧小平、方毅為正副團長的中國代表團首次正式訪問美國，真正打開了中國國門，簽定了《中美科學技術合作協(xié)定》。高能物理研究的合作是這個協(xié)定的第一子項，并成立了相應的中美高能物理聯(lián)合委員會。張文裕被任命為第一、二屆的中方代表團團長。李政道擔任美方的聯(lián)絡員，這種國際合作，體現(xiàn)了粒子物理作為大科學的顯著特點。

同年6月1日到13日，在北京召開了聯(lián)合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國家經(jīng)委副主任林宗棠代表中國簽署這個項目的《執(zhí)行協(xié)議附件》和《技術合作項目》。

緊接著于17日至19日，在美國的伊利諾斯州巴塔維亞的弗米實驗室，舉行中美聯(lián)合委員會第二次會議。張文裕作了《中美高能物理合作的回顧和展望》的發(fā)言，雙方就一年來的合作情況繼續(xù)商討了共同關心的問題，并簽署了1980年至1981年高能物理合作計劃。

1980年底，我國國民經(jīng)濟進行調(diào)整。原來中央批準的“八七工程”下馬。為此，我國高能物理研究所決定，于1981年3月17日在美國弗米實驗室，邀請美國各相關實驗室和研究所的專家，舉行研討會，研究建造高能粒子加速器的調(diào)整方案。

李政道和斯坦福直線加速器中心所長潘諾夫斯基教授等人，建議中國建一座能量為2.2Gev的正負電子對撞機，既體現(xiàn)了先進性，又符合國情，是個很好的方案。經(jīng)過征求國內(nèi)外專家的意見之后，這個調(diào)整方案得到了確定。

至此，我國科學院正式報告黨中央國務院，鄧小平在調(diào)整方案上批示：

“這個工程進展到這個程度，不宜中斷。他們所提出的方案，比較切實可行，我贊成加以批準，不再猶豫。”

此后，鄧小平又再次批示：“不要再猶豫。”

1984年，國務院正式批準了新方案。

鄧小平“不要再猶豫”的話，道出了要建造中國高能粒子加速器工程，遠非一帆風順。自周恩來總理1972年9月11日批示要建造這個加速器起，歷經(jīng)文革，已過了十二個年頭。此間的曲折，正如業(yè)內(nèi)人士所說，是個“七下八上”的過程。

新方案規(guī)定：中國正負電子對撞機為“一機兩用”。既用來加速粒子的實驗研究，又可以利用它的同步輻射光進行如能源、材料、生物、化學、生命科學、凝聚態(tài)、表面物理和超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等八大方面的實驗研究，解決我國國民經(jīng)濟建設中所需要的科學技術問題。

為此，必須增加同步輻射實驗區(qū)的建設。

為建造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黨中央國務院決定成立以科學院秘書長谷羽為首，包括國家計委副主任張壽、經(jīng)委副主任林宗棠和北京市副市長張百發(fā)等四人的領導小組。下設總指揮部，趙東宛任總指揮，林宗棠任總工程師，謝家麟任加速器總設計師及工程經(jīng)理。總投資2.4億元。總面積541700平方米。

北京電子對撞機是個復雜而巨大的工程，需要制造幾十大類、四百多項、上萬種非標準設備的器件。它由上萬臺集中了各種科技設備的部件組成。全部工程需要中央十幾個部委所屬的上百個的科研單位、高校和工廠，累計上萬名專家、干部、工程師和技工進行設計、制造、安裝和調(diào)試。其復雜性和面臨的科技難題，不亞于當年的原子彈、氫彈和衛(wèi)星的研制。可以說，對我國的科技和現(xiàn)代工業(yè)，是一次檢閱和提高的過程。

以谷羽為首的工程領導小組，遵照鄧小平同志的“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無論過去現(xiàn)在或?qū)矶际俏覀兊牧⒆泓c”和“吸收國際經(jīng)驗”的指導思想，作出工程建造的重大決定。這是當時效率最高的領導集體之一。

除計算機等少數(shù)我國一時無法研制的設備以及用量很少、不值得花人力物力去研制的設備、材料和部件外，其他都由我國在充分吸收、消化國外先進技術的基礎上，主要靠自己的力量研制成的。

1984年10月7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工程奠基。在奠基典禮上，鄧小平、萬里、楊尚昆、方毅、胡喬木、胡啟立等六位黨和國家領導人出席。此外還有李政道，美國五大實驗室科學家和能源部官員應邀出席。

科學院院長盧嘉錫主持奠基典禮。光潔的大理石基石上鐫刻著鄧小平書寫的“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基地”，鄧小平揮鋤鏟下第一鏟土。它標志著我國高科技實驗基地建設進入一個重要的實施階段。

鄧小平緊握著張文裕的手，張文裕激動地說：“我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1984年底，能量倍增器試驗成功，90Mev電子直線加速器出束。

1985年，主要設備分別交貨。

1986年，進行安裝。

1987年，開始總調(diào)試，正電子輸入儲存環(huán)。

1988年，儲存了正負電子束。

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比臺灣的加速器完成得更快更好！

由于長期緊張工作，78歲高齡的張文裕院士健康狀況不斷惡化，他退居二線，任高能所名譽所長。但他仍時刻關注著對撞機工程的每一個進展。

他安裝了耳機，拄上了拐杖，還主持工程問題討論會。他坐著輪椅，到加速器儲存環(huán)墜道，了解工程的進展情況……

1988年10月6日，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首次實現(xiàn)了正負電子束的對撞！

僅僅用了四年時間，我國高能粒子加速器，從無到有，提前完成。這一速度在國際加速器的建設歷史上也是罕見的。

由于北京電子對撞機當初研制時，能量大小的定位特別準確，因而性能突出，可以重現(xiàn)宇宙大爆炸稍晚時候的物質(zhì)狀態(tài)。幾年來先后獲得T輕子質(zhì)量的精確測量、R值測量、發(fā)現(xiàn)新共振態(tài)等一批重大成果，使我國粲物理研究的許多方面躋身國際領先地位，因而成為世界八大高能物理研究中心之一。

同年10月20日，《人民日報》公開報道了這一偉大成就，稱它是“我國繼原子彈、氫彈爆炸成功，人造衛(wèi)星上天之后，在高科技領域又一重大突破性成就。它的建成和對撞成功，為我國粒子物理和同步輻射光應用開辟了廣闊的前景，揭示了我國高能物理研究的新篇章。”

10月24日，鄧小平又一次來到了高能物理研究所，參加落成典禮會議。在會議室，院長周光召向鄧小平匯報了對撞機建造過程和成功對撞的情況。鄧小平十分高興，帶頭鼓掌，表示祝賀。

鄧小平說：

“世界一些國家都制訂了高科技發(fā)展計劃，下一個世紀是高科技發(fā)展的世紀。”

……

“中國必須發(fā)展自己的高科技，在世界高科技領域占有一席之地。如果60年代以來，中國沒有原子彈、氫彈，沒有發(fā)射衛(wèi)星，中國就不能叫做有影響的大國，就沒有這樣的國際地位。這些東西反映一個民族的能力，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興旺發(fā)達的標志。”

張文裕抱病參加了落成典禮，他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的夢想真的實現(xiàn)了！

七

慧光穿宇宙，原子早題名。人仰先知士，我歌苦學生。

衣衫記鶉孩，凍餒奮鵬程。一自渝州別，相望歲幾更。

這首詩是張文裕早年的同學、新加坡著名詩人、書法家潘受先生寫的。詩贊譽張文裕的科學成就以及這些成就與他學生時代艱苦生活及宏大志向的關系，抒發(fā)了對張文裕的由衷敬佩和長期思念，是頗不尋常的。

正如《人民日報》所報道的，“曾是福建農(nóng)村孩子的張文裕老人是靠著有限的獎學金和半工半讀艱難地讀完中學和大學后赴英國留學取得博士學位的。為了發(fā)展我國的物理事業(yè)，1956年沖破重重阻礙回到祖國，將自己畢生的精力獻給祖國。”

張文裕1910年1月9日出生于福建省惠安縣土寨鎮(zhèn)新亭宮后村一戶普通農(nóng)家。一家十幾口靠種地與父親開設的“玉壺天藥鋪”微薄收入過日子。在兄弟姐妹八人中，他是唯一得到祖父喜愛而能夠到村邊的私塾讀書的。幾年后他轉(zhuǎn)入縣城基督教會辦的時化小學。不幸二位兄長和一位姐姐相繼病亡，排行第四的文裕便成了事實上的長子。此時家里缺乏勞動力，入不敷出。小學畢業(yè)后，父親要求他回家種地。幸得師友多次說服，文裕才得以考取泉州培元中學繼續(xù)學習。培元中學是英國長老會傳教士主持的新式學校，不念四書五經(jīng)，用英語授課。這時“五四”新文化運動剛過了幾年，強大的科學與民主思潮給了他以熏陶和啟蒙，校內(nèi)的自然科學課程重視實驗操作，激發(fā)了這位從閉塞農(nóng)村來的孩子濃厚的學習興趣。家庭沒能提供他學習費用，他靠勤奮學習獲得一點獎學金，過著清苦的學習生活。

父親屢次來學校催他休學回家，總有幾位同學幫他躲避過去。第三年冬季，父親派叔叔來校，借口他母親病危，騙他回家，實則要他與童養(yǎng)媳完婚，好留下來主持家務。為逃避這樁包辦婚姻，張文裕出走到不遠的崇武大岞村，謀得一份臨時教職，當了半年小學教員。期末，他趕到學校要參加畢業(yè)考試，沒料到畢業(yè)考已過。拿不到畢業(yè)文憑，不能升學，他一時不由迷惘了。

校長許錫安平時對張文裕勤儉求學及優(yōu)秀成績已有所知，又見他總是穿著補丁，面對著他渴望升學的眼神，承諾給予幫助。許校長鼓勵他以同等學力報考燕京大學物理系，并出具學業(yè)證明和介紹信，讓他帶給燕京大學物理系主任謝玉銘校友，請他支持。張文裕轉(zhuǎn)憂為喜，決定赴考。

校方及好友為文裕籌措到70元路費，讓他從廈門乘船北上。一路上，他舍不得用這點錢住艙房，只租了條草席睡在甲板上。可是當他見到謝玉銘主任時，才知道燕大的入學考試也已經(jīng)過去了。

謝玉銘早年也是苦學生，四歲喪父，上培元后為減輕母親負擔，一邊努力學習，一邊繪制地圖賣給外國人，以籌措學費，并能為家庭還點債務。面對這位千里迢迢來投考的鄉(xiāng)親，深知他的艱難和不凡的志趣，便先介紹文裕到附近皮革廠打工備考，而后找教務主任商量，另行出題考試。1931年秋，張文裕開始了大學生活。

據(jù)張文裕回憶，四年的燕大生活，他的經(jīng)濟最為拮據(jù)。他沒錢住學生宿舍，就住在存放學生行李的閣樓上；課余，他在校里果園打短工，幫老師改卷子，為低年級學生補課，掙點錢；暑假，他把冬季的鋪蓋送進當鋪當錢作路費，只身到內(nèi)蒙河套水利工地，幫人測量，掙到錢再贖回鋪蓋，余下的維持學習生活。他說：“生活清苦沒什么。重要的是有所追求；人間冷暖也沒什么，關鍵在于要有志氣。為了科學，我經(jīng)歷了人間的種種苦楚。”

張文裕從三年級起任助教、教員，1933年獲理學碩士學位。這期間，比他低二年級的女生王承書暗中愛上了這位生活清苦樸實而富有才華的導師。一次實驗課，王承書專注于實驗操作，當實驗出現(xiàn)預期的結(jié)果時，竟興奮得不由站起來，情不自禁地抓住站在身旁的導師的手臂。等她面對同學驚訝的目光時，她羞赧得松開了手。從此高才女生和護花使者的戀愛佳話傳遍校園，有說這是“情之所至”，也有說這是“早有預謀”。各有說法。但不論怎么猜測，丘比特的這根神箭終于使得這對事業(yè)目標一致感情和諧的青年幾年后結(jié)為終生伴侶。

張文裕夫婦一生沒離開過教學。他們對國家的科教事業(yè)十分關心。張文裕在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期間以及1979年參加全國教育科學座談會時，都曾發(fā)表過自己的教育觀點。他主張教育必須與科研及生產(chǎn)密切結(jié)合，才能培養(yǎng)真才實學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才。對于基礎教育，他又說，“一個國家全民素質(zhì)不提高不行。科學和教育是分不開的，沒有很好的教育，科學事業(yè)后繼無人。”

由于自己青少年時期艱難的求學經(jīng)歷，他對希望工程有著比一般人更為深刻的感受和理解，所以1992年82歲高齡的張文裕院士臨終前，與妻子王承書共同約定，不為兒子留任何遺產(chǎn)；并立下遺囑：將自己的書籍和科研資料獻給了高能所，自己畢生的積蓄獻給希望工程。其中10萬元捐給西藏貧困地區(qū)日喀則的薩迦縣，建了一所小學。這所小學被命名為“文裕小學”。把三萬元捐給母校培元中學，后來建成了“張文裕科學實驗樓”。張老的捐獻，是當時希望工程收到的國內(nèi)最大一筆個人捐款，體現(xiàn)了他對弘揚教育事業(yè)的一片赤誠，對貧困地區(qū)兒童的無限關愛。三萬元捐給中學母校，則飽含著一位老培元對母校培育之恩的報答，同時也給了新培元人感恩的無限啟示。

1992年11月5日，張文裕逝世。他的骨灰被撒在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旁的青松翠柏之中。王承書院士嚴格地履行了丈夫的遺囑。

張老逝世后兩年，同樣82歲的王承書院士病重住院。她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好幾天沒能坐起來做她的奧賽題了。那演算稿子放在床頭上，她又像是睡著了……病危通知書早已下達，張哲夫婦和所里同事輪流守護在她床邊。今天她又醒了過來，說她身子比較舒服，腦子也特別清醒。又說她剛做了一個夢：她迎著一柱星光走過隧道，眼前豁然開朗，有彩旗在前面招引，一陣輕風拂來，把她托起，使她輕盈地飄浮著，愉悅地上升著，上升著，進入一個氣體稀薄卻無比瑰麗的世界。這世界到處是閃爍的星辰，在舞動著，又聚合著，碰擊出五光十色的火花，火花如節(jié)日的焰火般，升騰起來，散開，沒有止息。她被眾多星辰簇擁著，成為它們中的一分子，一起舞動和碰擊。這時她所看到的，盡是閃動的各種粒子，唯獨沒有看到自己的身影。她說：“真的，我只有思想，卻沒有了軀體，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這時張哲走進來，王承書說，她要留下遺囑，張哲取過床頭的稿紙，望著母親靜候著，聽她緩慢而清晰地口授著：一、不要任何形式的喪事。二、遺體不必火化，捐贈給醫(yī)院或教學單位，希望利用可利用的部分。三、個人科技書籍資料全部送三院。四、存款國庫券及現(xiàn)金，除留8000元給未婚姐姐王承詩補貼生活費用外，零存整取的作為最后一次黨費，其余全部捐給希望工程。她原想留下8000元給心愛的孫子。后來想，這8000元可以資助幾十名失學兒童上學，便取消了留下的想法。

兒子張哲如實地履行了母親的遺囑。

張文裕王承書夫婦捐給希望工程總計20萬元。

張文裕夫婦都是著名的物理學家，分別于1957年和1981年被聘為中科院院士。他倆一生所執(zhí)著追求的是振興國家的科技和教育事業(yè)，做出杰出貢獻。雖然留學在外多年，生活卻十分簡樸，他們有名不署，有利不圖，有權也不為自己所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王承書奔忙于大西北，后來任華北605所副所長，第二機械工業(yè)部第三研究院副院長，擔負著更大責任的大型氣體擴散機總設計師，便離開中關村的家，住進北京房山縣的單位宿舍，直到66歲才結(jié)束長達20年的分居生活。在這么多年里，她總跟大家一起坐班車進城，星期一再乘班車上班。在國家的三年困難時期，她把自己的出差補貼、獎金、稿費貢獻給單位，作為同事辦公的補貼之用。

走進張文裕夫婦中關村的家，你看不到什么高檔家具和設備：冰箱是如今已罕見的40立升的，洗衣機是白蘭牌第一代單缸產(chǎn)品，下面有四個轆轆的簡易架子，還是主人自己動手安裝的。他倆嗜好讀書，除了擁有三個普通書柜外，更多的書擠在四個拉布簾的小書架上。此外便是他倆用了幾十年的硬板床了。

張文裕說：“只有科學才能使我嘗到無窮的樂趣。”

張文裕王承書這一對院士夫婦在新中國初創(chuàng)時期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國內(nèi)外處境又極為艱困的情況下，為祖國的和平建設和科技發(fā)展打造了一份堅實的基石和柱礎。他倆所從事的事業(yè)攸關著國家的存亡與興廢，其所表現(xiàn)的愛國熱情是何等的樸實與真誠。他倆探索高能粒子的微觀世界所提出的理論，付出的實踐以及留下的貢獻，無疑也是開創(chuàng)性的，必將影響我國一代代科技工作者。張文裕王承書夫婦在生時不計名利，逝世后貢獻了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遺體。這種“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人格魅力，必將輝耀千秋！

同時也謹以此文紀念王承書院士誕辰100周年。

責任編輯：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