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徽省阜陽市潁州區三合鎮南塘村在地圖上極不起眼。2008年10月深秋,南塘村敲鑼打鼓、張燈結彩,村民們載歌載舞,用非一般的禮遇來迎接一個名叫袁天鵬的“海歸青年”。因為袁天鵬給村民帶來了一個叫“民主”的東西——一場關于“羅伯特議事規則”的培訓。
這場培訓帶來了南塘村民主議事的開端,它對中國鄉村的影響,甚至被人評價為,“南塘村的意義不亞于當年的小崗村”。南塘村突然被譽為中國鄉村民主的發源地,讓合作社社長楊云標始料未及。
“著名”的農民
楊云標是土生土長的阜陽三合鎮南塘村村民。1998年,楊云標從西北政法大學進修完法律后帶著女友回到家鄉。聽說有大學生回來了,鄉親們都來向他討主意。當時的村干部想盡各種名目斂財,成了橫行鄉里欺壓百姓的村霸,每月村民的負擔竟高達三四百元,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村里威信較高的唐殿林一直在上訪,但每次都沒有結果。
楊云標聽了鄉親們的訴苦,試著給鎮里寫了舉報信,毫無意外地石沉大海。于是,他和唐殿林決定到京城“告御狀”。唐殿林把欄里的豬賣了,村民又給他們集資了1000元錢,總算湊夠了路費。
1999年秋天,他們來到北京,在郊區找了家每天20元的小旅館住下,每天就坐公交車到市區,國家信訪局、農業部信訪室、中紀委信訪室、公安部信訪室,挨家挨戶地申訴。最絕望的時候,楊云標甚至一個人來到天安門廣場,打出了“安徽農民告官”的牌子,兩分鐘后,他被遣送回家。
楊云標所經歷的是一個上訪農民最普遍的遭遇。沒想到的是,村里的貪腐問題居然出人意料地解決了。2000年10月,先是安徽省委督察室派出的督察組“空降”三合鎮,查出南塘村村支書、村主任和文書挪用貪污7萬多元,將村兩委集體撤職。
楊云標也因此成了鄉村里的能人,鄰村的、鄰鎮的、外縣的、外市的甚至外省的人,都跑來找他取經,反映當地亂收費亂抓人的事情。有的人還沒進門直接就在屋檐跪下了。據說,最多的一天,楊云標接待了32個人。楊云標尋思著,不如成立一個替村民說話的機構,讓沉默的大多數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2001年3月的一天,“臨近五個村的20多位維權骨干通過了“三合農民維權協會章程”。根據章程,他們的維權行動嚴格限定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并將維權協會的目標用一句口號來表達:“理性維權、科學致富、文化啟蒙”。
后來有媒體將“三合農民維權協會”稱為中國農民的第一個維權協會。楊云標一下成了中國最著名的農民,2001年4月,南塘村村委會換屆選舉,唐殿林被高票選為村委會主任,楊云標被選為村會計兼文書,從“在野”走向“執政”, 臨近大路的村委成了村民們日常議事的活動場所。
有人問楊云標是不是有政治抱負,他卻戲言自己不愛看書,不會上網,說到底這其實是人的本能需要,“對美好生活的一種向往和需求。”2003年,南塘村的老年協會、婦女文藝演出隊相繼成立。2004年3月,楊云標成立了安徽阜陽市南塘興農農資專業合作社,一個定性為農資類的互助性經濟組織,做的都是與農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小事,通過團購化肥農藥為社員節約支出,同樣的化肥在集上經銷商賣到90、95元一袋,而合作社只賣80元,社員還可以享受優惠價79元,一袋化肥就能省十幾元,力圖實現“成本低、無風險”。
合作社成立不久,當地即將迎來第六屆村民選舉。為了能夠選出為老百姓說話的村官,楊云標和同伴們讓村民組織起來,在基層選舉中體現自己意愿。南塘村村民們漸漸走上了一條真正自治的道路:創建酒廠,建圖書館、體育設施,創辦留守兒童中心……
“理性維權、科學致富、文化啟蒙”在生活中一一有了照應。
機緣巧合
南塘村里的新鮮事傳到了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制片人寇延丁的耳朵里。2005年,寇延丁準備寫一本“關于NGO”的書。許多朋友熱心地給她推薦人選。
寇延丁曾看過楊云標自己寫的一段話:“作為這次基層民主試驗的參與者,我們的體驗是痛苦的。我們曾經何其慷慨激昂地為民主言說,我們以為找到了真理,我們以為只要我們振臂一呼,整個世界都會為之動容……但現實告訴我們,我們生活的村莊是由多種人群共同支撐的,我們只是其中一些脆弱的年輕人,一些以為激情與夢想,自由與正義可以改變世界的年輕人……我們在痛苦中接受了這個村莊的現實,這個傳統村莊向公民村莊過渡的現實,接受了必須和其他人群共同存在的現實。我們痛苦地直面這個世界的一切,并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雖然楊云標用了“我們”,但分明是在說自己。
寇延丁見過太多知識精英為民主自由奔走的故事,楊云標這樣沒有任何背景和資本的農民卻讓她動容。她來到了南塘村,不僅訪談了楊云標,也叫上了朋友。楊云標往北京跑會給寇延丁打電話,要是時間對得上就見個面,互相說說近況,發發牢騷,安慰安慰。這也為后來的穿針引線埋下了伏筆。
寇延丁讀過羅伯特議事規則,知道它的妙處,卻是個“半調子”。用她自己的話說“沒真正看懂,也用得不得法”,2007年,有朋友向她推薦了袁天鵬。
三十歲出頭的袁天鵬是個典型的“海歸”青年。做事干練,外表簡潔,一板一眼都極為“靠譜”。袁天鵬是《羅伯特議事規則》的中文翻譯者,也是一名議事規則專家。自從在美國留學期間感受到“羅伯特議事規則”的民主魅力之后,他就像著了迷。回國后,他成立了一家名為華勝瑞德的管理咨詢公司,專做議事法則的培訓和推廣,雖然整個公司只有他一名員工。
袁天鵬一直很想在中國的NGO里做一個試驗,看看“洋藥方”能否解決“土問題”。寇延丁敏感地察覺到,這是個開天辟地的事,在她的極力撮合下,袁天鵬來到了安徽阜陽的南塘村,為村民提供免費咨詢和服務。
長這么大,袁天鵬第一次來到農村,剛到村,區委書記就摸進了門,半試探半開玩笑地對這個“洋專家”說,“你這是從美國帶了兩斤民主回來賣賣。”
“南塘十三條”問世
袁天鵬確實想賣他的“民主”,不是理念,而是細節。
回國后的袁天鵬自己開過公司,因為不諳市場潛規則,內部治理也缺乏股東間的權力制衡,最終積重難返,無力回天。此番翻身下海,算是痛定思痛。按照市場規律的那套做法,袁天鵬分析過議事規則的“市場前景”:利益訴求日益多元化,民主法治、公民權利、社會建設的呼聲越來越高,迫切需要一套可操作、易于實施、公平又有效率的議事程序,羅伯特議事規則完全可以滿足這樣的需要。他認為,維權意識的增強至少可以有四類群體表現出強烈的需求:享有憲法保護的房產業主、股份制公司的中小股東、NGO從業者和農村自治組織中的農民。
南塘村有法治意識強烈的意見領袖,有開放性和自治度很高的群眾,在這里試驗無疑具有樣本意義。不過,楊云標的想法顯然要簡單得多。鄉土社會的權謀他不是沒有體會過,耍小聰明、拉幫結派、貪小便宜、愛搭便車、裝老好人、明里一套背后一套,帶著大伙干實事這些年感受得真真切切,比起這些,“跑題、一言堂和野蠻爭論”三個主要的“會議病”才是他迫切想要醫治的,這是導致合作社內部難以形成共識、遲遲無法做出決策的主要原因。
在“袁老師”上課之前,為了確保“洋規則”不會出現水土不服。項目組決定先來場預培訓,討論出幾條適合農村使用的基本規則。
袁天鵬亮出了他寶貴無比的阿拉善四十條,這可是傾注了幾個月心血,從582頁原著中壓縮出來,經過阿拉善生態協會實際應用檢驗過的一個“經典簡約版本”。楊云標一讀,文字太繞、文縐縐,村民根本記不住,不能硬往里套。例如第3條“每位參會者都有權利努力將自己的個人意見轉化為會議決議,但是個人意見的表達及會議決議的形成要遵循約定的會議規則和程序。”要知道,村里人甚至連“羅伯特議事規則”都只會叫“蘿卜白菜規則”。因此,一定要討論出一個新的“農村版”。
袁天鵬開始還有微言,經過激烈的討論和博弈后只能妥協。想去撬動鄉村習慣和模式顯然是沒有意義的。最終開天辟地、簡到不能再簡、全是大白話的“南塘十三條”經過多次烘焙后新鮮出爐了。
民主是一種行為狀態
2008年10月29日,西方議事規則與中國農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正式拉開了帷幕。
培訓內容大致為課堂紀律的制定、合作社會議現有問題的演示和合作社議事規則的制定。
剛開始,村民們依然帶有求同心理,并不習慣于個人表達。在對“是否同意把‘不吸煙’作為課堂紀律”的表決中,眼見著舉手的人占了大多數,一名中年男人把舉到一半的手順勢變換成了抓腦袋的姿勢。這個舉動讓袁天鵬印象深刻。他對大伙說:“規則是大家制定出來約束自己的。我希望看到有爭議的規則。”
當然,對課堂紀律的討論僅僅是一個熱身運動。接下來才是正題。
穿著戲服、拿著道具、化了妝的幾名志愿者登場了。待入席坐定,一名坐在“主持人”位上的年輕人便劈里啪啦地說起來。
這是一場眼下合作社社員最關心的“秸稈項目”的討論會。不過發言人卻從秸稈扯到了三聚氰胺再到桔子生蟲,把“跑題”發揮到了極致。還有人索性大談秸稈養牛經驗,沒完沒了,拉也拉不動,成了曠日持久的“一言堂”。好容易岔開話題,卻因養牛扯出了牛場的賬目問題引爆炸彈,結果互相詆毀,連主持人也加入了爭論還動了手,成了名副其實的“野蠻爭論和人身攻擊”。
精心準備的情景劇巧妙地反映出了楊云標的“心結”。演員逼真的表演,更把村民逗得哈哈大笑。看大家都挺投入,袁天鵬便招呼分組討論,把如何避免出現類似問題寫在了一張白紙上,再把村民的討論跟事先制定好的“南塘13條”結合起來,讓大家建立基本的認識。之后,便是規則的導入。袁天鵬把13條規則投在白板上,逐一講解。
盡管“跑題、一言堂、野蠻爭論”最終原因都在程序上,村民卻不會這么理解。在他們的會議經驗里,討論什么和怎么討論完全取決于領導的喜好。所以,當看到“主持人不發表意見”這條時,所有人都蒙了。
13條規則中幾乎一半以上都提到了主持人。“主持人”很像傳說中的領導角色。主持人可以分配發言權、可以統計發言次數、計算發言時間、可以打斷跑題發言、制止人身攻擊等等,唯獨缺了最重要的兩項“發言權和表決權”。
這是約束主持人權力的重要制約條件。說白了主持人主持的是一套程序。為了能把主持人的“中立”角色向村民解釋清楚,袁天鵬只能講故事,例如香港立法會主席范徐麗泰如何“有口難言”,美國總統華盛頓費城會議開了一百多天……除了主持人規則,在羅伯特議事規則里,“動議”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條原則。所謂動議是指具體的、明確的、可操作的行動建議,包括時間、地點、人物、行動、資源、結果六個要素。
不過,這條原則并不在楊云標的考慮范圍內,他亟須解決的是三個“會議病”問題。袁天鵬只能進行一番勸說。在他眼里,動議是議事規則中國化的起點。學會寫動議是一種能力,是把各種迂回、抱怨、挑戰轉化成行動的前提。想到自己與人談合作常因為只留在高喊口號和展望的層面,缺乏具體的東西支撐,結果深受其害。
楊云標答應了。問題是如何讓村民們接受?
二人決定還是采用“情景劇”的方式。先讓志愿者們獻上一個既不跑題、也沒有一言堂和野蠻爭論的“完美會議”,再交給鄉親們自己去討論。結果大家發現,會議固然精彩卻沒有解決實際問題。
志愿者們再拋出一個“擊鼓傳花”的游戲,訓練大家按照六要素提出合格的動議。袁天鵬還鼓勵道:“不要覺得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想清楚了才提動議,沒有人知道所有的信息。只要從你的角度,把你能想的都寫出來就夠了,我們開會的目的就是大家一起來完善它。”除了巧妙有趣的情景劇,袁天鵬還采用了“邊學邊練”的辦法,討論的議題從村民中選出。經過幾番“論戰”大伙對主持人規則、發言規則、表決規則、動議、附議等幾個核心概念至少有了感官上的認知。
村民發現這個“留洋老師”與以前來合作社的專家很不同。他不講平等、賦權、農民維權協會的價值、合作社意義這種事,更多的是絮叨著各種雞毛蒜皮的規則。美國留學的所見所聞讓袁天鵬很理解這種差距。“議事規則是潛在文化的一種,在美國你不會留意它,很多美國人也不了解羅伯特議事規則,但是他們的行為方式,卻符合羅伯特議事規則的原則。”舉個最普遍的例子,在中國幾乎所有的會議發言人都會面對關于動機的拷問和質疑。但在美國情況卻完全相反,沒有人在意發言者的目的,因為不可證實,也會偏離議題本身,更重要的是人為自己爭取權益本身就是正當的。而且,只要有合理的規則完全可以對不恰當的逐利行為形成制衡,根本無需擔心。
當然,要讓農民掌握真正的自治技能,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在連續進行了四天的培訓后,袁天鵬告別了南塘,留給寇延丁一個中國村莊與民主技術的故事。
幾個月后,南塘十三條被村民們認定為“真管用”,“蘿卜白菜規則”也逐漸流傳開去,連鄰縣的人都過來取經。據說,以前討論了一個月還決定不了的分紅問題,現在花了2個小時就搞定了;村里商議了十年的魚塘終于開挖了。
2012年4月,作為試驗的親歷者和記錄者,寇延丁的新作《可操作的民主》正式出版。東莞東亞包裝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深圳紅樹林濕地保護基金會秘書長的楊利川談到這本書時說道:“人們都承認,民主是個好東西,但是對于普羅大眾,民主可以獲得嗎?南塘合作社的成功實驗告訴我們,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它發乎人情,順乎常理,本來就在民間。不過,民主也是技術活,它也需要學習和訓練。民主的細節決定民主的真實,沒有操作細節的民主往往意味著欺騙,可操作的民主才是民主的真正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