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廠高聳的煙囪排放出濃黑的氣體,外墻的水道排出黑色的污水。一位背對著鏡頭的農民說道:“我們村里很多人都說,我們很后悔生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們沒法選擇。這是逼出來的。這很危險,我們的危險來自有錢的老板,有勢的干部,哪個都能置我們于死地?!?/p>
這個農民,就是張功利,60歲,因為他的出現,導演楊紫燁才決心把紀錄片拍下去。
2012年5月30日,一群熱愛自然、關注生態環境的人們聚集在北京東棉花胡同里的一個四合院小劇場里,觀看著紀錄片《仇崗衛士》。片子講述了張功利的故事——一個來自安徽蚌埠市仇崗村的農民,以自身的智慧和集體的力量,運用媒體、民間環保組織乃至政府的力量,最終促使一家違規污染企業撤出村莊。
當天下午,一個新型環境保護組織——創綠中心也在這個小劇場里宣告成立了。楊紫燁也是創綠中心的理事之一,她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是紀錄片導演,2007年,她的紀錄片《潁州的孩子》為她贏得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短片獎,《仇崗衛士》也獲得了2010年度的奧斯卡紀錄片短片獎的提名。
被逼出來的維權行動
2004年,安徽省仇崗村農民張功利開始和附近一家化工廠進行一場“持久戰”。三家生產有機化工品的化工廠落戶仇崗村,其中最大的一家化學有限公司與張功利家的自留地僅一墻之隔,經工業污水浸漫之后土地顆粒無收。受到工業污染影響的人,遠非他一個。
化工廠的院墻占了村莊的三分之一,每年下大雨,村民家被四處冒出來的黑水包圍,魚塘里翻起了一條條死魚,就連桃樹也不再結果子。含有復雜化工元素的工業污水沿著地表和地下隱蔽管道流入村里的水利溝渠鮑家溝,通向10公里以外的中國第三大河流——淮河。污水使鮑家溝魚蝦絕跡,也影響著沿途四萬多村民的生活。嚴重的水土污染以及空氣污染讓村民咳嗽不止,眼睛刺痛,村內師生上課必須把嘴捂上,更可怕的是死亡的逼近,超過53名村民在化工廠生產的三年內病死離世,其中80%是癌癥患者——工業污染成為淮河流域頻現“癌癥村”的一大兇手。
仇崗村以前叫棗林莊,山清水秀,有水就有魚,果樹成林。對以前的村莊,張功利記得很清楚,三十年來的變化歷歷在目。“1970來遷來一個農藥廠,后來變成國營廠,2003年改為化工單位,它的名字叫九采羅,它既破壞水源,也破壞大氣。我們早就想告狀,但是過去有先例,如果你告狀,各種情況都有可能遇到?!?/p>
2003年,部分村干部和村民曾抗議原國營農藥廠,卻遭到拳打腳踢,村民們涌向農藥廠,投擲磚石,但遭到了農藥廠的驅趕和威脅。
張功利僅有初中學歷,卻自學法律,2004年和2005年,他接連兩次起訴當地化工廠,屢戰屢敗。
2007年,安徽省環保組織“綠滿江淮”赴蚌埠仇崗調研,幫助仇崗村村民收集污染證據,更廣泛發動媒體。有一次村里的小學老師組織五年級學生寫作文,作文題目要求學生對附近的環境進行調查,四十多位同學不約而同地寫了同一個標題,向蚌埠市環保部門反映農藥廠對村莊的污染情況?!熬G滿江淮”把小學生們的作文交給當地報紙發表,仇崗小學的故事隨即在網絡上流傳。迫于上級環保部門的壓力,蚌埠市政府責令三家企業停產,在消除污染后方可重新開工。
楊紫燁正是這個時候來到仇崗村,跟著“綠滿江淮”,在推廣環保意識的同時,目睹著村民們對環境污染態度的轉變。張功利出現的時候,她覺得這個片子可以拍了?!耙驗橛泄妳⑴c在里面,開始有了好故事?!?/p>
意見領袖的出現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久,化工廠重新開工,老板交代守夜班的工人,等村民都睡著了再排氣排水。只要上面有人來檢查,就放清水沖掉污水的痕跡。
2007年,一個夏天的晚上,村委會會議室,燈光昏暗,人影幢幢。前任村主任拿著一份文稿大聲宣讀:“尊敬的市長和各級領導,為了社會和諧及幾萬人民的安全,我們強烈地呼吁化工廠轉產,我們寧愿捐錢幫助它轉產,謝謝!”接下來,村民一一在文稿后簽名。仇崗村有1867名村民,其中有1801人簽名。
這個晚上,楊紫燁也在場,拍攝村民聚會摁手印。張功利一看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就找到我們,他希望我們記錄下來,利用媒體向官方施加壓力?!八苓@個污染太厲害了,忍了五年,告它又不行。當我們來了,他認為有機會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片中的張功利手拿一本小冊子,上面寫著《在中央人口資源環境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04年3月10日),他像握住真理一樣:“這是國家領導的話!我們到北京去找他呀!”
紀錄片的鏡頭跟著張功利,踏上了北京的土地,帶著這份摁上紅手印的簽名書。
然而,他并沒有去上訪。到了北京,在“綠滿江淮”的推薦下,張功利參加了民間志愿者組織“守望家園”舉行的環境影響評價法律知識培訓。在會議上,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這么多與他命運相同的人們。
一位叫韋英東的環保人士在會上不禁淚流滿面:“我已經累了,真的做不下去……”另一位名為霍岱珊的環保人士靜靜地說:“縣委副書記安排村民,再看到我來到這個村里,要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張功利去北京的消息傳遍了仇崗村。回家之后,他拿著北京會議的錄音認真地聽,隨后召開了小范圍的村民聚會,分享他所理解的知情權、表達權、監督權等。他意識到在傳統的請愿、上訪之外,還可以與環保組織、媒體結成聯盟,與化工廠談判——后者往往更理性和有效率。很快,張功利成為仇崗村的意見領袖。
“工廠和當地政府可以說是不愿意讓我們四處亂跑的,人總有害怕的地方,我也不想逞英雄,我不想我的子孫后代和我們鄰居的子孫后代受到傷害,就算拿我們這條命來換取他們的幸福,我覺得值。”說出這句話的張功利,慢慢由一個“傳統”而無助的農民,變成一個“先進”而理性的領導者。
張功利給污染水源拍照,甚至買了攝像機。在環保人士的幫助下,他揭露了化工廠的違規事實——根據相關法規,居民區1000米范圍內不得規劃和興建劇毒化學危險物品生產廠。
化工廠被停頓整改一段時間后,又開始生產。張功利和村民一起前往政府,要求鏟除污染企業。當天,若干個村委員被襲擊和毆打,雙方發生激烈對抗。為了安撫村民,當地政府責令化工廠在2008年12月20日遷出仇崗。
在仇崗村村民環保行動中穿針引線的“綠滿江淮”特意在12月20日那天帶了安徽省的電臺、電視臺、報紙等媒體記者到仇崗村,見證九采羅化工廠的停產。2009年5月,時隔張功利狀告化工廠五年之后,九采羅化學有限公司搬遷至某工業園區。張功利用自己的攝像機拍攝了工廠搬遷的過程。
仍然嚴峻的現實
紀錄片拍攝了三年多,楊紫燁不僅拍了仇崗,還拍攝了淮河。但三年中,惟獨張功利的故事最長,最完整。她用了三年的時間,終于等到了工廠搬離村莊的結局,見證了一個中國農村成功的公共參與環境維權的故事,證明了環保事業在中國并非毫無希望。頭兩年,楊紫燁一直擔心,萬一工廠搬不了怎么辦?如果再生產,村民們將繼續被污染,“這個故事就沒有希望了?!?/p>
幸運的是,故事的結果總算讓人滿意。40個小時的素材,經過四五十遍的剪輯,最終成為一個39分鐘的紀錄片,從村民的角度,去講述這個故事。
但這個勵志故事背后,依然有很多憂慮。“中國能否興起成百上千場這樣的環保運動?”據著名民間環保人士梁曉燕介紹,當初和張功利一起開會的環保人士,多數至今仍處于掙扎的狀態?!捌渲幸粋€人所在的村子,人都搬光了,越來越多外面的窮苦人家搬進來。以前警察找她,全村的村民把她家圍起來保護她,現在,這個家園已經被放棄了。她說,有時候特別茫然,‘別人都不要了,我還在這里,我究竟要什么?’”
在清華大學教授李楯耳邊經常響起張功利在片中說的一句話:“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李楯認為仇崗的故事是一個特殊的例子,“中國環保法律體系有100多部環保法律法規,不能說不完備,但全然無用?!?在他看來,中國環境問題并非一般的發展經濟問題,而是二次現代化的現象,是計劃經濟體制遺留下的問題。“在國外,當生活在一塊土地的人要抵御污染時,最強有力的一句話是:土地是我的,不許你這樣干。但是在我國,土地恰恰不是農民的。有錢的人移民,沒錢的人成為環境難民,誰來對這塊土地負責?”
楊紫燁承認仇崗村的特殊性。
事情發生在2008年前后,是中國舉行北京奧運會的特殊時期。仇崗村離蚌埠市非常近,原住民大部分都留在村子里,外出務工人員較少。最關鍵的在于,污染企業并未雇傭當地村民,村民與化工廠沒有共同利益。
2010年,紀錄片拍攝完成后,楊紫燁一直關注仇崗村的變化,“化工廠會清除在仇崗的殘留污染物嗎?在新廠址的生產和污染物排放能否得到有效監控?”她欣慰地看到了仇崗當地政府投入兩三億元治理工廠遺留下來的污染,目前所有的土地已經清理干凈。
張功利依然在做環保,他目前在“綠滿江淮”做兼職工作,學會了使用全球衛星定位系統(GPS)監測污染,并把監測情況匯報給有關部門。
楊紫燁很慶幸自己拍到了一部勵志的環保紀錄片。對于環保的發展,她依然抱有希望,如梁曉燕所說:“再堅持堅持,可能會有結果”,她希望中國更多的鄉村發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