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疑,我們生活在一個常識被遮蔽的時代。于是,怎樣拾回常識?這是一個問題。在我們能夠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我相信,我們先要回答一個預備性的問題:什么遮蔽了常識?
日常生活的絕大部分,由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等等習慣行為構成。只有絕小的一部分行為,哈耶克認為遠遠小于日常行為的千分之一,可以不依靠習慣。行為不依靠任何習慣,我們說,這樣的行為是創造性的。要論證這一見解,只要想想“習慣”是什么。首先,每一個人的身體,是他習慣了的。其次,任何工具之于工具使用者,可視為身體的延伸。望遠鏡是眼的延伸,刀劍斧鉞是手的延伸,車馬是足的延伸,諸如此類。第三,身體生存環境除了物質部分,還有非物質部分,即事物之間的關系,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事實”。有我們習慣了的事實,有我們不習慣的事實。太陽從東方升起,這是我習慣了的事實。北京等大城市空氣污染嚴重以致沿街散步弊大于利,這是我不習慣的事實。
習慣,與常識關系密切,與遮蔽常識關系密切。習慣其實是我們腦內演化形成的分類方法,從單純的官覺“視聽觸嗅味”,到情緒的波動“喜怒哀恨懼”,及至更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更抽象的觀念結構。不難看出,諸如官覺和情緒這樣的分類方法,主要由遺傳決定,故不能有很大改變。最新發表的研究報告表明,在這方面形成的習慣,可以跨種族并且跨文化而保持一致,所以,不妨稱為“人類通有的習慣”。觀察和模仿人類通有的習慣,我們不難拾回常識。中醫傳統及其復興,很大程度上依賴人類通有的習慣。此外,在一系列疾風驟雨般的旨在改造知識分子思想的政治運動中丟失了常識的知識分子,往往也通過這一方式拾回常識。不同于身體的習慣,關于社會關系和觀念結構的習慣可以迅速改變,既可有顯著的跨種群差異又可有顯著的跨時空差異。古代典籍,現代人往往不懂。移民的后代,可獲得完全不同于家鄉的習慣。所以,性相近,習相遠。
古人有常識,因為那時習慣與常識相去未遠。如果習慣久已改變,我們從何處獲得常識呢?這是現代中國人或遲或早要求解的最嚴重問題——既是社會的也是心性的。梁漱溟寫《人心與人生》大約寫了一輩子,至少那篇序言,他寫了幾十年。在那篇序言里,他宣布,要讓世人懂得儒家倫理學,首先要寫一部儒家心理學著作。因為,倫理學是理論,針對的是心理事實。事實早已丟失,談何理論?他指的事實,以我對他的閱讀和理解,就是古人心里的常識。孔顏對話,文字極少,絕大部分意義是由當時的情境顯現的。然而,情境難以被文字記錄和傳承。故而,前輩的德行與理論,常常只有理論留給后代。這就很讓后代為難,在維特根斯坦之前,我們只知道那是前輩留下的理論,窮經皓首,欲求通解。在維特根斯坦之后,我們知道,如果不能復原當時的情境,那些理論就什么都不是,因為意義消失了。
那么,常識就是倫理事實?倫理事實,依照梁漱溟所述常識和維特根斯坦關于言說與情境的論述,就是人倫情境。最簡單的人倫情境,例如,請客時人們圍坐于餐桌的順序。廣義而言,在中國社會,從來沒有忘記過“座位排序”問題。可是排序的規則,誰能完整地寫出來?那些試圖完成這一不可能任務的讀者,不妨去讀維特根斯坦1929年9月至1930年12月之間在劍橋大學的“倫理學演講稿”。
情境是不可言說的,尤其是,古代倫理學針對的古代情境,早已被現代情境取代。那么,怎樣拾回常識?換一個角度表述,我們缺乏的不是現代情境,而是古代情境,古代的人倫情境。反復端詳這段文字,我意識到還應進一步澄清它的涵義。當我們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缺乏常識的時代里,我們要表述的是什么?在引發我們這番感慨的現代情境內,我們感慨的,有諸如“世風日下”或“物欲橫流”這類意思,但若說我們希望返歸古代的人倫情境,則又顯牽強。古代情境早已逝去,任何成熟且合理的社會,都不至于一心向古從而放棄現代生活。這樣,我們的問題或可轉換為:怎樣拾回中庸?
我注意到,當代西方社會并無普遍的“常識丟失”之感慨。與西方社會的同一時期相比,中國社會經歷了100多年特別激烈的變遷。作為中庸的常識,就在這一過程中普遍地丟失了。革命時期,最容易丟失的教養,就包括中庸。革命之后,最迫切需要的教養,也是中庸。借助最近幾年的教育實驗,我意識到,這其實是當代中國德行教育的首要問題。
汪丁丁 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東北財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