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非的反映中國百年精神的“烏托邦三部曲”已在去年完成。收官之作《春盡江南》在上海書展上甫一亮相,就獲得了極大的好評,半年不到,不僅躋身2011年度十大好書,更助格非榮登“中國作家實力榜”榜首。
他曾與余華、蘇童等一起被稱為“先鋒小說家”,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從《迷舟》、《褐色鳥群》至《欲望的旗幟》,格非所編織的故事四溢著游戲且無序的“彌天大霧”,甚至被定性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玄奧的作品”。
但當格非推出“烏托邦三部曲”——人們從這里開始認識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格非:2004年第一部《人面桃花》出爐,古典,緩慢,醉心于對氛圍與人物情境的營造,但卻是完完整整地在說故事;2007年第二部《山河入夢》出版,小說已經步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語言的古典情境還在,但那隨處可見的黍離之悲,已經更迫近于我們所能感知的現實;去年,最后一部《春盡江南》問世,小說和當下的現實對應,那里面已經飄舞起欲望的旗幟。格非的寫作如同綿綿春雨的間隙出現了燦爛的陽光,由虛幻走進現實批判,先鋒作家銳利轉向內心強大而痛苦的自省,鋒芒依舊,思考卻更為深切。
毋庸置疑,格非經歷了一場持久且堅韌的轉型——他正嘗試以宏大敘事的視角,探索百年來中國社會內在精神的變遷。
成為“格非”
格非,本名劉勇,1964年出生于江蘇丹徒。1981年進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1985年畢業留校,從中文系助教升任到教授。2000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并于同年調入清華大學中文系?,F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講寫作、小說敘事學、伯格曼與歐洲電影等課程。格非于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以“敘述空缺”而聞名于“先鋒作家”之中。而1988年發表的中篇小說《褐色鳥群》更是曾被視為當代中國最玄奧的一篇小說,是談論先鋒文學時必提的作品。
1984年,大學三年級的劉勇以“格非”作筆名,首次在《小說界》發表了短篇小說,但他覺得這只是一篇“他們喜歡的”作品。他認為嚴格意義上的處女作,是發表于1985年的《追憶烏攸先生》。
這是學校組織學生去浙江調查方言,格非也參加了。一有空閑時,他就去聽村上的老頭聊天。老頭說村史,講漁民生活,格非一一記錄下來。返回上海的火車大概要走十二三個小時,就在這寂寞的返程中,格非卻在自己的“工作日志”本上完成了一篇四千字的小說。
幾個月后,《中國》雜志的編輯王中忱先生為了解文學創作來到了華東師范大學。在召集文學社團座談時,格非提及到那篇火車上寫就的小說,王中忱鼓勵他抄出來看看。
格非“遵命”翻出了那篇小說,略作修改后,寄給了王中忱,想不到很快發表了。次年,他因之受邀參加了青島的筆會。他回憶說,這篇小說使他樹立了寫作的信心,還給他帶來很大的影響。
格非的成名作當推1987年發表的《迷舟》,這篇具有濃郁抒情風格的小說,因為故事的關鍵性部位出現空缺,而令人驚奇。傳統小說的“完整性”被這個“空缺”傾刻瓦解,十分寫實的敘事因為這個“空缺”而變得疑難重重。顯然,這個“空缺”來自博爾赫斯的影響,格非運用得頗為嫻熟自如,它使格非的小說具有謎一樣的氣質。
此后,他陸續發表了《敵人》、《邊緣》、《唿哨》等,在先鋒文學陣營里他成為標志性的代表作家。
重新審視傳統文學
然而戲劇性的是,先鋒時代很快過去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小說被邊緣化的傾向越演越烈,另一位先鋒代表作家馬原悲愴地宣告封筆,“小說已死論”隨之而起。在一個浮躁的時代,讀小說再也讀不到精神的悲愴、宏大和莊嚴。在一個精神大分化的時代,文學的出路在哪里·
很多人拋棄了原來的信念,很多人痛苦地調整自己。這種焦慮,同樣也使格非一度停止了小說創作?!稄U名的意義》作為格非的博士論文,其實也與他創作上遇到的問題有關。時代需要格非重新審視中國的傳統文學,他也試圖由此尋找漢語敘事新的可能性。
在著名學者王元化的推薦下,格非從錢穆的清代學術史一直看到《史記》和《左傳》。他發現,中國的敘事和西方存在著巨大差異。中國大部分作家,哪怕反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作家,也從中國傳統古典文學中受到滋養。沒有唐宋傳奇就沒有沈從文,沒有明朝的文人小品就沒有汪曾祺。作為中國的小說家必定要以自己的方式對傳統文化作出回應甚至推進。
在長達十年的反思與沉淀之后,格非決定開辟一條新的路徑,開寫“烏托邦三部曲”。他認為,作家不能單純做社會的觀察者,還要提供某種意向性的東西。如果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還具有批判性的功能,作家在某種程度上承擔著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學院化體制開始堅固,文學到底承擔什么功能,需要重新思考。
緣于和格非以往作品敘事方式等各方面的轉變,有人將這部作品稱為先鋒文學“退場”的標志,而格非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其實作家一生只在寫一部作品:“所有的恐怖都來源于一種心理上的東西,最大的敵人正是自己?!?/p>
薩特說,作家應該直接干預現實。格非的痛苦也在于此。以他個人的性格,他愿意再含蓄一些,可是他所格外關注的真實感,又不得不處理成現在這個樣子?!爱敶膯栴}用一個字概括,就是亂,首先亂在我們心里。所以小說要有亂的樣子。”
故事的復魅正在進行
自《人面桃花》開始,格非對國民革命早期、五六十年代的中國以及當下中國的精神現實,進行了痛苦而深切的探索。格非所關注的主題一以貫之,只不過現在的寫作更為豐富。他不僅希望形式與文字好看,同時更愿意傳達對生活的思考與感受?!盀跬邪钊壳敝械摹盎疑帷?,寄托了很多人的夢想,既隱含著格非所追求的世外桃源,也是整個人類的精神追求和最高的理想,還暗含了變革的源頭。在《春盡江南》中,“花家舍”到處存在,雖然表面看來美麗而干凈,實則更加奢靡、浮華。如此,“烏托邦”的陷落成為必然,格非以他特有的方式為那個時代的逝去吟詠悲傷的挽歌。這大概也是他在《春盡江南》中,要將主人公譚端午設置為詩人的緣故,這個“和整個時代作對”的人,反復閱讀著一本《新五代史》。這同時也是格非喜歡的作品,他認同歐陽修所關心的,不是國家的興亡,而是世道人心。陳寅恪甚至說,歐陽修幾乎是用一本書的力量,使時代的風尚重返醇正。
“故事的復魅正在進行?!备穹钦f,故事和小說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過去沒有小說只有故事。小說的出現把故事的魅力去掉了,而目前,格非發現,當代作家開始求助于故事,如何用上故事的因素,成為全世界作家的追求?!斑^去的故事是口口相傳的,在流傳中磨得玲瓏剔透,時間累積重新賦予故事以魅力;故事是和解的,小說是不和解的,是寫困惑的。小說家要提供另外的智慧和價值,小說需要重新借助故事的力量。”格非說,他希望在某種程度上跟社會和解,又不能輕易和解,哪怕分離和死亡。
“哪怕失敗也要變。對一些有影響的作家來說,不要擔心你的讀者怎么看,要不斷提醒自己有勇氣改變,也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在乎過去的東西。”格非說,現代社會有不同的思想范疇,個人的意見針鋒相對,如何處理當代問題就要涉及當代思想,這也是困惑之一,如果把小說變成大雜燴也很麻煩。最后他還是決定從自己內心開始追尋,從情感入手表達,因為情感包容了所有的思想。
使格非感到失落和遺憾的是,在關注現實、釋放理想主義的書寫中,所有的神秘都在褪卻,時間不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似乎現在就完全可以看見遙遠的未來。(摘編自:《北京日報》、《文學自由談》、《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