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中國有數十所大學迎來了他們的60年校慶。這源自于1952年的那場大調整:全國所有教會大學、私立大學都被撤消;原國立高校也經歷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每一所舊中國走來的大學,校史上都記載著這樣一筆拐點。
1950年6月第一次全國高等教育會議上,教育部長馬敘倫提出要把過去“抽象”、“廣博”的模式改為“具體”、“專業”的模式,“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由于民國大學基本都遵循美式教育理念,設立學院,下設若干系,強調“博雅教育”。而蘇式高等教育制度認為,專業就是一行專門職業或一種專長,高校的目標就是培養專門人才,專業設置越具體越好,并要和實踐就業緊密結合。這次教育會議的設想,即把中國大學按照蘇聯模式進行改革。
肅清美帝思想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戰爭打響,中美關系降至冰點。
與外交上的“一邊倒”政策相應,教育界也要割斷與美國的聯系,肅清美帝影響,立即全面向蘇聯靠攏。此舉針對的不僅是教會學校,清華、北大等知名大學的教授多數有美國教育背景,校內普遍推行的也是美式教育,幾乎全國所有大學都在改造之列。
學校所有權的改變只需一紙行政命令,然而讓師生思想大轉彎,卻不是易事。強烈的反彈情緒使中央領導人意識到,教育界急需一場“整風”。1951年9月29日,在中南海懷仁堂,周恩來為京津二十所高校三千多名教師作了題為《關于知識分子改造問題》的報告。
新中國建立后第一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全校停課,教職人員人人 “洗澡”,一一“過關”。“洗澡”即思想改造的形象說法。教育部的指示是:“盡量用熱水燙這些人,只要燙不死就成。”
有人回憶了當時在清華法學院目睹教授“過關”。“屋內黑壓壓一片,檢查完畢一般教授都要淚雨滂沱,有的則失聲痛哭。”幾天后,清華大禮堂舉行全校思想改造運動,建筑系主任梁思成在臺上自我檢討:“舊社會的惡習不改,厚顏無恥,下流卑鄙……”由于他剛生大病一場,最后哭到支撐不住,被人攙下去。
而社會學系教授潘光旦檢討了三四次仍沒過關。曾留學美國的他反對“蘇聯式的灌輸教育”,認為這樣會培養出大批毫無判斷力的青年,而且他所研究和教授的社會學,更是因發源西方而被視為帶著“原罪”,潘光旦自然成為重點“洗澡”對象。1952年12月5日出版的《盟訊》發表了潘的第四次檢討,僅摘要就將近3萬字。
教會大學是美帝文化侵略的“重災區”,也是思想改造運動的重點。1950年底,全國20所教會大學,有11所被改為公辦,9所改為中國人自辦,仍維持私立,由政府予以補助。所有美籍校董及其行政職務均被解除,美籍教師被辭退或自行離職回國。
為使學生更加深刻認清美帝本質,揭露那些“認賊作父”的面目,多家教會學校開展了大規模的批判運動。最著名的燕京大學首當其沖,工作組發動全校師生批斗校長陸志韋、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和哲學系主任張東蓀,他們是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作為抗戰、內戰期間帶領燕京大學度過重重難關的校長,陸志韋一直支持進步學生運動,燕大大批學生在解放前就加入地下黨或黨的外圍組織。但曾經進步的陸志韋嚴重跟不上新時代要求,要求必須從內心深處仇視和痛恨美國對中國人民的文化侵略。
大調整中的生死存亡
從1950年開始,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新中國打造了兩個高等教育樣板:一是工科的哈爾濱工業大學,一是文科的中國人民大學。
1952年秋,思想改造運動基本結束,全國高校教職員工的91%、大學生的80%接受了“思想洗澡”。 9月24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做好院系調整工作,有效地培養國家建設干部》。文章說:“經過‘三反’和思想改造運動以后,各校教師進一步肅清了封建、買辦、法西斯思想,批判了資產階級思想,樹立加強了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這樣,就有條件與可能把院系調整工作做好了。”
1952 年秋季,中央教育部以“培養工業建設人才和師資為重點、發展專門學院、整頓和加強綜合大學的方針”為原則,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高等學校的院系調整工作。全國高等學校從211所調整為201所,分綜合性大學、多科性工業大學和單科性學院三類,取消大學中的學院建制,改為校系兩級管理。
綜合性大學由49所削減為21所。原來被稱為“綜合性大學”的學校囊括文、法、理、工、農、醫師等學院,調整后,大多僅保存文科和理科。比如北京大學工學院被撤消,機械、電機、土木、建筑合并到清華大學,醫學院獨立建院更名為北京醫學院;南京大學原有7 個學院下設35 個系,調整后僅保留了文、理13 個系;全國實力最強的綜合性大學清華和浙大,調整后都成為工科大學;清華人文學科大部分并入北大;浙大理學院文學院并入復旦,法學院停辦,醫學院、農學院獨立建校。
所有教會大學和私立大學走向終結。燕京大學的文科、理科并入北大,工科并入清華,北大由沙灘紅樓搬遷至燕大校址“燕園”;輔仁大學主要院系并入北師大,經濟系并入人大,西語系高年級學生直接并入北大,低年級學生由英語改學俄語;圣約翰大學各院系分別并入復旦、交大、同濟、華師大,原址建立華東政法學院;嶺南大學并入中山大學、華南工學院、華南醫學院等,校址“康樂園”成為中山大學校園。
政治學、法學與現實社會聯系緊密,新中國成立之后,在舊社會研究這些學科的學者大多被視為無用甚至反動的人才,院系調整中對他們的處理頗為隨意,大部分人被調入圖書館工作。
社會學遭遇滅頂之災。大調整后,全國20多個社會學系只剩下中山大學和云南大學兩家,但1953年也被撤系,社會學絕跡,直到1979年才恢復重建。
費孝通在中南海的一個會場上苦苦哀求,希望不要讓社會學斷子絕孫,“多少留一個種,留點苗苗”。費孝通被調至剛剛成立的中央民族學院任副院長,從事少數民族研究,同時被調去的還有他的老師潘光旦。1957年師徒兩人雙雙被打成右派,潘光旦的罪名之一是“破壞民族關系”。
一批專業理工科院校在院系大調整中誕生,最典型的是北京海淀區的“八大學院”,班底從北大、清華、燕京、輔仁等大學中拆解出來。1952年,北起清華東路,南到薊門橋,“八大學院”校舍在一片莊稼地上破土動工,它們是:北京地質學院、北京礦業學院、北京鋼鐵工業學院、北京航空學院、北京石油學院、北京農業機械化學院、北京林學院和北京醫學院。
現在前七個學院已升級為大學,北京醫學院回歸北大成為北大醫學部。
似是而非的蘇聯模式
院系調整歷來被解釋為照搬蘇聯模式,其實,蘇聯雖然重視單科大學建設,專業設置也比西歐和美國大學更加專業化、理論化,但并不完全排斥綜合性大學。
因此,院系大調整與其說是向蘇聯“一邊倒”,不如說是中國獨立開創的高等教育戰線上的政治革命。全國大學完成了一次大洗牌、大換血,舊知識分子與舊大學的歷史聯系割斷,舊大學與民國的歷史聯系割斷,從而為進行社會主義教育奠定基礎。全國四分之三的高校師生參加了這場運動,滿載課桌椅、圖書儀器的列車在全國各地奔跑,改變了大學長期分布不均衡的歷史狀態。
整個過程驚天動地,也波瀾不驚,幾乎沒有遭遇任何反抗和阻力。經歷了思想改造運動,每個知識分子都意識到,服從黨和國家的安排是唯一的選擇。
現在是北大中文系教授的樂黛云,1952年剛剛從北大中文系本科畢業留校,當上中文系首任系秘書,協助系主任工作。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貫徹院系調整的中央決定。許多著名教授都被派去支邊,如楊振聲、廢名調任長春東北人民大學(現為吉林大學)中文系。“讓這些年近半百的老先生去到遙遠陌生的、艱苦的邊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曾在燕京大學英語系任教的巫寧坤回憶,1952年7月,系主任趙蘿蕤來通知他系內五名教授的去向:趙本人和另外三名教授去北大,巫寧坤去南開。話剛一出口,趙蘿蕤就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巫寧坤1951年在趙蘿蕤鼓動下放棄尚未完成的博士論文,從美國回到燕大任教,不到一年出此變故,趙蘿蕤滿懷內疚。
趙蘿蕤的父親是燕大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義父是燕大校長陸志韋,兩人都是思想改造運動的重點批判對象。她的丈夫陳夢家在清華也受到大批判,院系調整中分配到考古研究所。一年來的政治壓力使趙蘿蕤陷入絕望,只能聽從擺布,無力幫助巫寧坤安排前程。
1952年9月,北京大學接收燕京大學校園,并在東門掛上毛澤東親提的校名牌匾。有人來到還住在校內的陸志韋家催促他搬家,陸志韋一個人默默走出生活了25年的燕園。
曾經以自己是燕京高材生而倍感驕傲的學生們,不敢再提自己在這所大學讀過書,學生黃宗江因為保存了一套以司徒雷登照片印的明信片,“文革”時被打為“司徒雷登的黑寵兒”。(摘編自:《檔案春秋》、《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