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同樣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像是在飚戲,卻把一出爛劇不斷推向高潮。
瑪格麗特·杜拉斯是這樣一類作家:愛她文字的人會一見鐘情,并且為之著迷,上癮,欲罷不能;不愛她文字的人會不屑一顧,本能地反感,厭惡,躲避。
每一個人選擇閱讀的文字,事實也是選擇自己情緒、經(jīng)歷、內(nèi)心的代言人。可以說,對于自戀、任性、激情的人,杜拉斯就是一劑毒品,讓他們產(chǎn)生快感和幻覺。
喜歡杜拉斯,可以僅僅因為一部電影,比如《情人》,也可以是她的一句話,比如《卡車》里的:“她說她整個一生都錯了:該笑的時候她哭……該哭的時候她笑……”
她以一種身份標簽,存在于無數(shù)人的生活中。她和村上春樹、王家衛(wèi)、星巴克一樣,是區(qū)別一種人和另一種人,最簡單、直觀的標志。
放肆,魅惑,陰郁,孤獨,頹廢,無望,焦灼,暴躁,自負,粗鄙……這是杜拉斯;活在想象和回憶之中,祥林嫂式的絮絮叨叨,在酒精中沉溺,永遠處于迷茫和清醒的兩端,這也是杜拉斯。
她讓人著迷之處,正在于她渾身充滿謎團,事實上,她本身就是一個謎。
她的文字清醒、銳利又任性、蠻橫,正因如此,它們構(gòu)成了一種別致、深邃、獨一無二的魅力。在《酗酒》里,她說,“酗酒,因為是女人,因而引起公憤,成了丑聞”;在《男人》里,她說,“男人大多是同性戀者”,因為“異性戀是危險的”;在《作家的身體》里,她表明觀點,“在做愛上輝煌華美的作家很難說是大作家”,“天才,呼喚的是強奸”。
無數(shù)人對《情人》的開篇推崇備至,“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但杜拉斯寫這本書時已70歲,老態(tài)龍鐘,酗酒無度,和她現(xiàn)實中的最后一個男人無休止地爭吵。她寫《情人》,與其說是回憶,不如說是YY,一個閱歷人生繁華和蒼涼的女人,用一部真假難辨的所謂自傳體小說,繼續(xù)著她對人生無窮無盡的想象。
“愛情只是對幻覺的一種堅持”,如果說這是馬爾克斯對愛情的本質(zhì)的一種老人的洞悉,杜拉斯的“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則更像是少女的囈語。
永遠的少女:這只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而非一種生活狀態(tài)
這世界上有兩種女人,一種永遠活在少女時期,而另一種則是在少女時期一結(jié)束,就直接進入老年期。而讓她們老去的原因,或許僅僅是一場痛苦、沒有善果的愛情。她們愛一次,就像是揮霍掉了所有愛的能力。
而愛的能力,或許是檢驗一個人是否老去最簡單的辦法。從這個意義上講,杜拉斯的一生,是少女的一生。她永遠保持著少女般的熱情、敏感、天真、任性。這對一個需要理性的作家而言,顯得有些荒唐,所以也有人評價,《情人》的文學價值相當有限,因為其中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東西,好看,但并不耐人尋味。已過耄耋的瑪格麗特·杜拉斯,都還沒學會管理自己的蒼老靈魂,甚至沒辦法讓自己的生活正常一些,她選擇酗酒、吸毒、比自己年齡小一半的男人,她費盡心計地要,要保持住少女時期的那些美好的體驗,可以任性地愛,被很多男人寵溺。
杜拉斯的少女人生,只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而非一種生活狀態(tài)。所以,她那部最著名的小說《情人》,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味道:“在湄公河的渡輪上,我剛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度中四季無更迭,我們處于唯一的季節(jié)……”
長期以來,她對這段感情欲說還休,也許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會有這樣一段感情,我們從不對人提起,因為它的美好或者殘忍,都是無人可以理解的。我們把它藏得越深,它就顯得越真實、可貴。
1971年,杜拉斯的這個東方情人李云泰,曾同妻子去巴黎,撥通杜拉斯的電話。
在《情人》的結(jié)尾里,杜拉斯這樣寫道:“他給她打了電話。她一聽就知是他的聲音。他說我只想聽你說。她回答:是我,你好。他有些慌亂,跟以前一樣膽怯……他說他仍然愛她,他不能停止愛她。他愛她。至死不渝。”
對于一份愛情而言,這當然是一個唯美的結(jié)局,但在杜拉斯的繽紛的感情史中,這是她刻意放大的感情,也像是她刻意留下的一個愛情紀念,證明她當初何等投入、純粹地愛過。
杜拉斯生于1914年4月4日,出生地越南嘉定,父母都是小學教師。她4歲喪父,為了養(yǎng)活她和她的兩個兄弟,母親瑪麗在1924年,用20年的積蓄,在柬埔寨的貢布省買了一塊地。但這卻是一次失敗的投資,因為當?shù)卣桃怆[瞞了一個事實,這塊地每年要被海水淹沒6個月。
瑪麗用盡了辦法和力氣,但最后還是宣告破產(chǎn)。童年和少女時期經(jīng)歷的苦難,讓杜拉斯對愛情有一種天然的需求,溫情、關(guān)愛、快樂,這些只有從愛情中找得到。
16歲時,湄公河上,一個中國男人在渡輪上被杜拉斯的青春美貌和異國風韻所吸引,他主動與杜拉斯搭訕,并開車把杜拉斯送到了學校。這個男人就是李云泰,中國富商的公子,集財富、風度、多情于一身。
這其實是一個富二代和一個除了身體,一切卑微女人的一種單純、熾烈的情欲的釋放,也是兩個孤獨靈魂的惺惺相惜,正如杜拉斯寫的,“他坐在那里,安靜、憂郁、絕望卻又那么堅定,即使她不正面迎接他的目光,他們的目光也早在甲板上的某處遇見了,匯聚了。她知道,總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她知道的,一切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
在杜拉斯的一生中,有過無數(shù)的情人。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男主人公阿里薩一樣,他一生和六百多個女人上過床,卻可以理直氣壯地對他愛上的第一個女人說:“我一直為你保持童貞。”所以,最了不起的愛情,不過是沒有花好月圓。其中的離散、聚合、長時間的相互遺忘、偶爾的記得,都是愛情存在的必需。
少女杜拉斯把自己打扮得更加成熟:一頂男人戴的呢帽,一雙鑲金邊的高跟鞋,一條皮帶。這樣以愛情的名義而產(chǎn)生的戲劇化的另類和叛逆,讓這份關(guān)系更接近于愛情必要的儀式感和戲劇性。也可以說,沒有這些,愛情就是平庸的,不值一提的。杜拉斯定義著她的愛情,并且覺得這一切正當、必然,但在現(xiàn)實生活里,它又脆弱如冰。
李云泰的父母并不贊成他和杜拉斯的婚事,他們在老家撫順給兒子匆匆物色了一個姑娘與之成親。而杜拉斯也要回法國升學,兩人黯然分別。
杜拉斯賦予這段感情深刻而特別的含義,她說:“他使我生命中的其他愛情黯然失色,包括那些公開的和夫妻之間的愛。在這種愛情中,甚至有種在肉體上也取之不盡的東西。”
1991年,李云泰病逝,杜拉斯聞訊后淚流滿面。“我根本沒想到過他會死。”她放下一切事情,專注于對這段往事的回憶,并寫了一本《北方的中國情人》。
這聽上去感人至深。但又讓人有一種夸張、驚駭?shù)母杏X。一個70多歲的老婦人,面對遠逝的一份情感,不是釋然,而是少女般的糾結(jié),這讓人覺得不真實。或許,對于像杜拉斯、阿里薩這樣一生中經(jīng)歷過各種男歡女愛的人,他們癡狂、偏執(zhí)于某段感情,并非是出于對某個人的刻骨銘心,而是對在那段感情里自己的那種狀態(tài)念念不忘。所以,在情感上可以說混亂不堪的杜拉斯,以詠嘆調(diào)的方式反復吟唱這段愛情,更多的是在暗示自己:我這樣純粹地愛過。
永遠的先鋒:思考婚戀,并樂于實踐
1943年,杜拉斯29歲,她以處女作《無恥之徒》進入文壇。她驚人的文學天賦,讓她很快成了職業(yè)作家。她寫小說,也寫電影劇本,并且?guī)缀趺看纬鍪侄寄芤疝Z動。著名的《長別離》《廣島之戀》在改編成電影之后風行一時,并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獎。
杜拉斯是一位極豐富探索精神的實驗型的作家,她還自編自導過一部叫做《卡車》的電影,這部電影也延續(xù)了她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兩個小時,甚至沒有一個人物出現(xiàn)。
與在寫作和電影上的創(chuàng)造力和開拓精神相比,杜拉斯在情愛和婚姻之路上的姿態(tài)更為不羈和決絕。在這方面,她無疑是一個先鋒者。無論是她對此的思考還是實踐,都把兩性關(guān)系帶入了一個新鮮得讓人目不暇接的地步。
除了少女時代在越南與中國情人那段著名的曠世之戀,杜拉斯完全是個“愛神”,她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各種各樣的男人出沒。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更像是一個婚戀行為藝術(shù)大師,她示范了兩性關(guān)系的各種可能:欲望的、純愛的、激情的、高尚的、瘋狂的……但她始終沒有為女性真正開拓出一條開朗而美好的婚戀之路。她是以一個“問題女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這些婚戀之中的。
杜拉斯和二哥非常親密,外界一度認為他們有著近于亂倫的感情,而她也一直在為亂倫辯護,在晚年時,還為此創(chuàng)作了《阿加莎》。
1935年,21歲的杜拉斯在巴黎的法學院讀書,這期間情史多如牛毛,用放蕩來評價這個漂亮女人也不過分。
1939年,杜拉斯與羅貝爾·昂泰爾姆結(jié)婚,對方是她前一個情人的好朋友。
1942年,杜拉斯認識了迪奧尼·馬斯科洛,她認為他是“美男子,非常美的美男子”。杜拉斯對這種男人沒什么免疫力,她使出各種女人的招數(shù),很快搞定了迪奧尼·馬斯科洛。最后兩個人都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對方。
杜拉斯接下來的舉動,才證明她為什么能成為杜拉斯,幾個月后,她引見迪奧尼認識了丈夫,事實上過上了一妻二夫的生活。讓人意外的是,他們相處得還算友好、平和。她的觀點聽上去驚世駭俗,但也直抵本質(zhì),“夫妻之間最真實的東西是背叛”,“每當我有了欲望,就有了愛情。”
杜拉斯是個清醒的女人。不久,她也發(fā)現(xiàn)丈夫也有了情人。這并沒這讓她失去理智,而是對婚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她認為,婚姻的單調(diào)遏制了欲望。她在書里有這樣令人不寒而栗的描寫:“這幾對夫婦,每星期六下午在那里做愛。他們相互間已沒有欲望,但有深沉的愛。他們每天夜里都夢想著新的愛。夢想著新的欲望。夢想犯了不忠的罪。不忠是愛情中剩下的最真的東西。是能夠期待的東西。”
杜拉斯作為女性,對婚姻的思考是有獨特的價值的,她事實上找到了婚姻所有荒謬的根源,但這又是最難解決的人類最亙古的困境。可是,連杜拉斯本人也并不贊成用私情來緩解婚姻困境,她只是在尋找一種“會真正長久的結(jié)構(gòu)性的愛,就是說是一種多重的生活……”說通俗些,就是在婚姻中允許各自的私情存在,這樣才能保持欲望,而只有欲望,才能帶來有激情的,有生氣的生活,這才能保證雙方在婚姻中不再厭倦。
但私情如果被允許的話,私情又會讓人失去欲望。只有禁止的私情,在不被雙方認同和寬容的前提下,才會有激情。所以,這是一個無解的婚姻難題。杜拉斯做了她應(yīng)有的探索和努力,事實上,她在私情之外,也還有一些手段,比如爭吵、猜忌、背叛和讓對方感到不舒服,以便讓婚姻保持必要的生機。而她的這些帶有探索意味的不斷努力,讓杜拉斯和兩個男人保持著終身的友誼。
從這個意義上講,杜拉斯的生活,也是她作品的一部分。如果我們用更寬容、積極的態(tài)度來看待她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會發(fā)現(xiàn)超越男歡女愛的價值,她一直在試圖找到解決人類婚戀困境的秘匙,但這或許并不存在。
永遠的情人:在相互的傷害和諒解中生活了16年
杜拉斯少女時,非常美麗,氣質(zhì)綽約,但到中年時,卻形容枯槁,慘不忍睹。這緣于她毫無節(jié)制的酗酒。正如她在《情人》里寫的:“現(xiàn)在,我看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在十八歲,十五歲,就已經(jīng)有了以后我中年時期因飲酒過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這樣一副酗酒的面孔。”
可以說,在酗酒之前,她就對人生絕望了。這或許是所有大智慧的人的宿命。她過早看穿了生命的本質(zhì),除了對愛情偶爾還保有幻覺,她對生命那些不能解決的問題,比大多數(shù)人更早絕望。而因為絕望,生命的存在感才更強烈。
為什么要酗酒?杜拉斯的這句話讓人刺痛:“飲酒使孤獨發(fā)出聲響,最后就讓人除了酗酒之外別無所好。飲酒也不一定就是想死,不是。但沒有想到自殺也就不可能去喝酒。”
后來,杜拉斯因酗酒成疾,被送入醫(yī)院治療,幾度昏迷、醒來。而陪伴老婦人的,是一個叫安德烈亞的年輕男子,她最后一位情人。
和66歲的杜拉斯戀愛時,安德烈亞才27歲。杜拉斯寫過很多暢銷書,卻很清貧,一條裙子可以穿很多年。安德烈亞顯然不是出于金錢目的,只是出于對這個才情和個性舉世無二的女人的一種純粹的崇拜。他給杜拉斯寫了7年情書,杜拉斯終于給他回了第一封信,她說:“我愿意讓你來到我身邊。”
安德烈亞從美國趕到英國,當她為他打開門的時候,他擁抱了這個思念多年的老嫗。
這段情感讓人不可思議。這或許正是所謂愛情的特質(zhì)。按自己準備好的腳本,再搭上一個心儀的配戲者,就是每個人自我定義的愛情。
安德烈亞迷戀杜拉斯的書,他甚至不再讀別的作家的作品;他成了她的秘書,在打字機上用笨拙的雙手打下她口述的文字;他從沒演過戲,卻不怕出丑出演由杜拉斯作品改編成的電影中的角色……他成了杜拉斯的粉絲、情人、秘書、司機、護士,也成了她的奴隸、傭人、壞情緒容納箱。杜拉斯此刻表現(xiàn)出了不近人情的專橫,除了自己,不許安德烈亞和任何人說話。
這個時候,杜拉斯完全回到了少女那種狀態(tài),愛他的時候,她說:你跟我一起走了吧;恨他的時候就說:我的東西你一點也得不到,別癡心想要什么了。
其間,安德烈亞數(shù)次出走,杜拉斯如喪家之犬,而安德烈亞每次也會主動回來。就這樣,在相互的傷害和諒解中,他們一起生活了16年。
這是愛情嗎?不是愛情嗎?至少像愛情吧。這是一首法國歌曲唱的。或許,正是這種不確定,才讓愛情有了那種撲朔迷離的美、誘惑和毀滅感。在這段不可思議的關(guān)系里,兩個同樣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像是在飚戲,卻把一出爛劇不斷推向高潮。
1996年3月3日,82歲的杜拉斯在巴黎死去。安德烈亞如他所言,愛她到死,杜拉斯也如她所言,什么也沒給安德烈亞留下。
只是,在杜拉斯彌留之際,她艱難地遞給了安德烈亞一張小紙片,上面只有幾個字:“我愛你!”
這也許就是愛吧!或者說,你認為它是,它才是。在16年的相互安慰和折磨之后,這輕薄又沉重的三個字,為雙方都找到了一條退路:如他們連自己都不肯承認這是愛情,當時光只剩下了灰燼,他們又用什么聊以自慰?而把戲做足,做到自己信以為真,這才是最大的自戀。
這和《霍亂時期的愛情》那個著名的結(jié)尾一樣,都有一種魔幻氣質(zhì)——
“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的來來去去,可以繼續(xù)到何時?”船長問。
阿里薩早在53年7個月零11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永生永世!”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