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不是個簡單的事
我鎮定地遞過去手里的條子,他漫不經心地看,我的心“咚咚”地跳。
還好,他沒說什么,在一沓袋子里一個個的翻找。“還沒出來。”他面無表情地說。
我和素素躲在門邊的角落里不肯走。“再等等,或許會有新的拿出來呢。”素素說。
有人從里面抱了一沓袋子出來。我倆伸頭看,跑過去再次遞上手里的條子:“師傅,麻煩你了……”老師傅好脾氣地接過來,翻看了一遍,說還是沒有,明天吧。抱袋子來的年輕男人看了我們一眼,說:“你們等下。”片刻從里面拿出來一個小袋子,說:“是這個嗎?”
我們險些就歡呼雀躍起來:“是的是的,謝謝師傅!”
沒走出門我倆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看,我的,她的,我和她的。“我的沒笑哦,怎么臉顯得那么大。”“我的才是呢,嘴是歪的,好丑。”我倆挑剔著批評著。
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那時候沒有“愛瘋”“愛派的”,沒有“佳能”“柯達”,甚至“海鷗”都鮮見,想留住生活剪影的辦法只有一個,去照相館。
“工農兵照相館”坐落在我們城市鬧市區的一隅,門臉很小,可那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在我從懂事到高中畢業離開家鄉的所有日子里,那個地方對我很重要,一半的壓歲錢零花錢都交到了那里。當時拍一張小像似乎要四五毛錢,在冰棍3分錢的六七十年代,算是價格不菲了。
照相可不是個簡單的事,一點都不簡單。
我少女時代的相片里,最得意的是那張“女特務”相片,頭發是用燒熱的筷子卷的,衣服是姐姐的,圍巾是媽媽的,那斜睨著眼的壞笑是學電影明星的。除此之外,我還有男裝照、旗袍照、古裝照、風騷照、純情照、羞澀照,當然最普通常見的是學生照。還有在不同時期與小伙伴的合照,與家人的合照。
給相片上色是要加錢的。有一次過年后拿了幾個壓歲錢,正好跟素素各拍了一張小照,我倆都給照片上了色,取出來看的一霎感覺真是美極了,紅唇大眼,眉目如畫。后來有一次去照相館的后面玩,偶爾看到一個小窗戶里有人正拿著彩色筆給相片上色,眼睛上還架了個放大鏡,真新奇啊,我和同伴趴在旁邊一直看到天黑。
早些年,照相對于人們來說一直是有點神秘的。最初,聽說照相能把人的靈魂收到那個小黑盒子里,于是迷信的人不敢照相。我們有文化的城里人不相信靈魂之說,但我們也聽說“每張底片都有一滴血”,能把人像留在里面是需要人血的。因為當時的底片太過珍貴,所以一直都沒人能去驗證真假。
照相起碼是神圣的。收拾齊整了,一排排端坐好,面前是一個碩大的黑色機器,里面的成像是倒著的。電影《白鹿原》里面拍照的時候喊:“——閉氣,瞪眼,看那黑盒盒。”并解釋說拍照片須得“憋住氣,眼睛瞪圓,一動不動地看著前面的木盒盒,要不留下的影就不真了”。我猜大概是當時的攝影技術差,曝光時間長,像素低,故而人們必須長時間保持一個亢奮的狀態,才能把自己的影像清晰地留在底片上。
我們小時候的照相館不用那么復雜。攝影師傅權威地把你擺來擺去,手里拿著個黑色皮氣囊,“笑一點,頭側過來,好——”,擠一下氣囊,便鄭重地完成一次攝影。那一瞬間的神態,可以努力,卻沒有選擇,或許正好是端莊嫻雅,正好是風情嫵媚,又或許正好邪惡委瑣,與人實際上很有差距,卻留著讓別人以此去評判一個人。
會因為一張照片喜歡一個人,或者討厭一個人,這種事常有發生。照相這件事的確是太重要了。
照相館的靈異事件
了解了相片對我們的意義,你才會明白,當那小袋子里多出一張彩照時我們有多么震驚。這么說吧,絕對震驚過“幾大”又揪出了幾人幫。當然了,后者離我們的生活比較遙遠,而多出一張小彩照卻讓我和素素幾天都沒睡好覺。
多出的彩照是素素的。本來嘛,照相加彩對我們已是很奢侈的事了,沒想到她的小袋子里不但出來一張彩照,還出來另一張,完全不同的一張,同樣是上彩,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張神采飛揚的彩色照片。我趕緊把自已的小袋子翻個底朝天,卻失望地啥也沒找著。
素素百思不得其解,我們私下里嘀咕了好幾天,最后決定連姐姐們都不能告訴,然后素素拿出私房錢,打算去再拍一張加彩的照片,看看如此的靈異事兒會不會再發生。
結果是,又一張很不同的彩色相片,端放在她的小袋子里。
不可小覷一張小照片。當時可不是機器印刷,多一張有可能是誤會。那可是手工操作的時代,每張小照都是師傅用筆描出來的。后來,還記得我們偷窺過的小窗口吧,我們數次去偷窺,發現了一架神秘的眼鏡,眼鏡后是一雙神秘的眼球,年輕的、蒼白的、躲躲閃閃的小眼球。
不久我們就發現被跟蹤了,確切地說是素素被跟蹤了。順便說一下,素素是我們這一群里高中女生里發育最早的,她成熟的樣子甚至不大像是個學生,豆蔻年華里,總是先發育起來的女生最被關注,素素便顯得出類拔萃。那時候迫近高考,我們每天晚上去上晚自習,回來后總有人影影綽綽地跟在后面,嚇掉我倆半條命。我們思慮良久,這種事是萬萬不敢說的,有關少女的清譽,素素只好跟家里說放學回來害怕,有壞男生,以后放學讓父親去接。她父親一直接了半年,到我們高考結束,那條黑影沒再出現過。
我們知道他在白天出現過,在我們學校門口。但我們不怕,斷定他不敢光明正大地騷擾素素,他像只老鼠一樣在黑暗中偷窺,這事想想心里都覺得膈應。
高考后有了結果,我倆分別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為了慶祝,也為了與即將分別的同學們留個念想,我們一群同學來到了“工農兵照相館”。我們嘻嘻哈哈地拍了好幾張合影,盡情揮灑著心里的快樂,我留意著店里的人,始終沒看到那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
取像的時候我們特意看了,相片一張也沒多,很正常。可素素總覺得,她的相片被人反復看過。她告訴我心里很別扭,總覺得我們在明處那變態佬在暗處,他可以盡情地端詳她,我們卻無能為力,是一種很不爽的體驗。
上大學時素素交了一個男友,在外貿公司工作。他有一臺照相機,他們在房間拍了幾張不宜示人的照片,素素說其實也沒太過分,是穿著衣服的,不過風姿撩人一些,衣服半掩半露的罷了。拍完了自己沒法處理,只好厚著臉皮拿回來,送去“工農兵照相館”沖洗。取像的時候素素臉上火辣辣的,卻一點也不怕,甚至有些挑戰的意思。我說,你那不是惹事嗎,明知道里面有個暗戀你的人。
一年后回家鄉,偶然聽說了一個八卦:那家照相館有個年輕人,得了精神病,瘋了。
我的相片被擺上了櫥窗
上大學時我十七歲,還是棵沒發育成熟的豆芽菜。有一次去同學家玩,她爸爸說:“這位同學左邊的側影很不錯,像王丹鳳,我剛開了家照相館,離你們學校不遠,你愿意拍幾張相片擺櫥窗里嗎?”我受寵若驚,沒猶豫就答應了。
那一次拍照很過癮,正面的、側面的,高領毛衣的,低領襯衫的,拍了十幾張。最后是一張高領紅毛衣的相片被擺了上去,果然是左邊側臉的,比我本人漂亮多了。
照相館坐落在學校附近,大概有不少學院的大學生光顧,不久吃飯時在飯堂就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了,我這個不起眼的低年級小豆芽,漸漸被發現長得還不錯,呵呵。
我的追求者多了起來,我發現這并不是件好事,因為學校賣飯的也開始關照我了。每次去打飯,不管我排隊沒排隊,那小瘦子都跑過來接我的碗,幫我裝了一大碗的飯菜。這事后來引起了同學們的不滿,反映到院團委,書記找我談話,氣得我半個月沒去買飯。真丟人啊,就算有魅力也吸引些有質量的追求者吧,“相片公主”遭遇“賣飯王子”,演了一出很不快樂的搞笑劇。
我們常常去照相館里玩,很快便了解了洗曬相片的全過程。顯影劑,定影劑,暗箱,紅色燈泡。沖底片我沒操作過,看到的都是曬干的膠卷、底片放在暗箱上,在黑暗中與相紙疊在一起,曝光一二三秒,之后像紙放在顯影劑里,人像便漸漸地顯露出來,美麗的不美麗的,嚴肅的不嚴肅的,面容就神秘地顯現了。
知道這些過程之后,照相于我仍然是神秘的。神秘的暗房,紅色的燈光,一排排晾干的膠卷,尤其是在顯影劑里漸漸顯現的頭像,都對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我還是愛照相。在大學的每個角落拍照,軍訓時的軍裝照,實習時的白大褂聽診器照,甚至上實驗課解剖兔子的照片,上解剖課與尸體的照片。醫學院有很多神秘的角落,在我的照片里都有出現。
同學父親的照相館于我也不再新鮮,但每次去都仍然很期待。那個時候的照相技術不行,相機的質量也不行,所以沖洗膠卷便有許多未知:有時候拍了36張去沖洗,最終卻是沒掛上膠卷,一張也沒拍上,白浪費了表情;正常情況下也由于光線的不同,有的黑了,有的白了,有的邊上留下了手指印,所以看新照片便驚叫連連,笑聲不斷,嘆氣聲也不斷。
照相館添了很多新設備,服裝有了各式禮服,道具有了不少背景,大海邊的,夕陽下的,沙灘上的,現在看起來很假,當時卻覺得華麗麗的亮瞎我們的小狗眼。甚至還有汽車摩托車輪船之類的,一個小小的照相館,可以拍得似乎你已經環游了世界。
其實每一件事情,有神秘有期待,那結果才是驚喜的。不知哪一天數碼成像普及到了大眾,每個人都能隨時拍隨時看隨時刪,照相這件事,真的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相片像歷史書一樣不可靠
我家墻上那張全家福,是大姐考上大學時拍的。記得當時爸爸在住院,是從醫院里請假出來直接去的照相館。照片上只看到大家的歡笑,只有我們知道爸爸那是病容。
與兒子在新房里的合影看上去甜蜜幸福,其實當時我已在離婚的邊緣。新房住了一個月我們就離家出走了,當時的笑容那么甜蜜,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出來的。同事看到我在家鄉的照片,詫異地說:“你那時候好像很幸福啊,怎么會說婚姻不幸,離家出走呢?”我說,你去翻翻你的相冊,是不是也很幸福。
大家都很幸福,可惜只是在相片里。
很多人在街上吵架、插隊、占小便宜,這些小丑惡誰都不敢保證沒有過,但是如果在你的年終總結里寫上,你肯定不干。總結就像是相片,只挑陽光燦爛的寫。同樣,一家子再勾心斗角吵翻天,走進照相館時必定是衣冠楚楚微笑和氣,留下的笑容也必是溫柔甜蜜。
我小姨下放農村時,大隊支書想把她介紹給自己在新疆工作的弟弟。他拿了一張小照片給小姨看,媒婆說,你看支書相貌堂堂,他兄弟能差到那里去,你看照片就知道了,答應這親事安排你進公社廣播站。小姨被說動了,照片上的男人英俊瀟灑,條件實在也不錯。
可本人回來一看,完了,又矮又黑,脖子上還一大片牛皮癬,想要悔婚可沒門,小姨就那樣不情愿地被送進洞房完了婚。被照片欺騙的人太多了,現代人早已明白照相的不可信,一定強調“360度無死角”的美麗才是真正的美麗,從游泳池出來的美女才是貨真價實的美女。
我倒覺得沒必要太較真,看看老照片,隨著粉飾的甜蜜回味童年時代,隨著老照片臆想幸福美滿,也沒什么不好。真假虛實本來就是相對的,眼前的繁華,誰又知道不是過眼煙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