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隨時取義”說是《程氏易傳》中特有的思想,它是一個解釋學概念,是程頤在解釋爻辭時所使用的解釋原則之一。“隨時取義”所承擔的是解釋學上的功能,而基本沒有確定的哲學義涵。本文通過區分“隨時取義”與“隨時變易以從道”來凸現這一概念在解釋學方面的特色,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說明“隨時取義”不等于隨意取義,相反,這一原則恰恰維護了思想的確定性。
關鍵詞 《程氏易傳》 隨時取義 隨時變易以從道
中圖分類號:B244.6 文獻標識碼:A
“隨時取義”說是《程氏易傳》(以下簡稱《程傳》)中極富特色的思想,其特色在于:一方面,“隨時取義”思想或與其相似的內容在其之前的解易者,如王弼、胡瑗的注釋中都未曾出現過,這一思想可視為是程頤的獨創;另一方面,“隨時取義”是解釋學概念,而非哲學概念,這表現在:它所承擔的是解釋學上的功能,基本沒有確定的哲學義涵。但這一思想在歷來有關《程傳》的研究著作中常常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只在朱伯崑先生的《易學哲學史》有關程頤易學的論述中將“易隨時以取義”作為標題進行了相關論述,①但在朱先生的研究中,這一主題下包含了許多其他的內容,如將爻位說、卦變說等釋易體例都列于其下,這反而使得《程傳》中“隨時取義”思想所具有的特殊含義被沖淡了。因此,對該問題有必要作進一步的分述。
1 “隨時取義”與“隨時變易以從道”
研究《程傳》中“隨時取義”的思想,理清其概念內涵至為重要。這需要我們首先對《程傳》中所出現的與“隨時取義”形式類似的觀念作一番考察,這樣才能避免我們對這一觀念產生錯誤的聯想。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程頤在《易傳序》中開宗明義的指出“易”是“隨時變易以從道”之意,“隨時變易以從道”與“隨時取義”在語言表達的形式方面極為接近,二者所表達的思想是否一致?二者之間的關系如何?都是需要弄清的問題。按照朱伯崑先生的說法,他認為隨時以取義,是就對卦爻象和卦爻辭的解釋說的。程頤據此,進一步提出“隨時變易以從道”,說明《周易》的性質及其原則。②也就是說,二者之間是存在某種聯系的。但二者之間究竟是怎樣聯系的,朱先生所謂的“據此”到底指什么,在《易學哲學史》中都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明。這些問題都有待作進一步的梳理。
為了搞清這一問題,首先要弄清“隨時取義”與“隨時變易以從道”在《程傳》中具體含義。我們先來看“隨時變易以從道”,這一思想并非程頤的獨創,在《周易》彖辭中已經表現出某種“隨時”的思想,如在《隨》卦彖辭中就已有“隨時之義大矣哉”的說法。這一思想在其他的儒家著作中也有所體現,比如《孟子》中就將孔子稱為“圣之時者”。程頤在對《周易》的注釋中更是充分的發揮了這一思想,在很多注釋文字中都提到了“隨時”:
《乾·文言》注:或,疑辭,隨時而未可必也。君子之順時,猶影之隨形,可離非道也。③
《隨》彖辭注:君子之道,隨時而動,從宜適變,不可為典要,非造道之深,知幾能權者,不能與于此也。故贊之曰:“隨時之義大矣哉!”④
《剝》彖辭注:理有消衰,有息長,有盈滿,有虛損,順之則吉,逆之則兇,君子隨時敦尚,所以事天也。⑤
《無妄·六二》注:或曰:圣人制作以利天下者,皆造端也,豈非妄乎?曰:圣人隨時制作,合乎風氣之宜,未嘗先時而開之也。若不待時,則一圣人足以盡為矣,豈待累圣繼作也?時乃事之端,圣人隨時而為也。⑥
在這些注釋中我們不難發現,“隨時”思想有如下的一些特點:首先,“隨時”之“時”有特定的含義,專言之,“時”指事情之端倪,如“時乃事之端”,泛言之,則“時”指某種具體的境遇;其次,由于“時”意味著某種境遇,所以“隨時”常常可以被理解為“順時”,即對某種境遇的順應之意;最后,“隨時”與“道”、“理”密不可分,在程頤看來,“隨時”的真正意義在于“從道”或“順理”,他說:“蓋隨時之宜,順理而行,故象云‘順天命也’。”⑦基于以上的特點,我們說“隨時變易以從道”表達的是儒家“隨時”的思想,應該屬于哲學的范疇。
反觀“隨時取義”,從其出現的幾卦的情況來看,⑧其與“隨時變易以從道”有很大不同:首先,“隨時取義”中的“時”并不具有如“隨時變易以從道”之“時”那樣獨立的含義,因此,“隨時取義”之“隨時”亦并非是指對時遇的順應,不能被解釋為順時取義,這里 “隨時取義”只能被理解為根據卦爻辭的具體情況而選取某種意義的含義;其次,“隨時取義”的重心在于“取義”,是對《周易》之取義靈活性的高度概括。⑨最后,“隨時取義”與“道”、“理”并無關聯,其目的只在于對注釋時所出現的某些特殊的情況作出說明,也就是說,“隨時取義”說并不具有明顯的哲學含義,即并非對某一思想性內容的表達,而只承擔對解釋內容上的說明,因此,它是一個解釋學概念。
從這個意義上說,“隨時取義”是一個特別的概念,我們在研究《程傳》思想時要多加留意,特別要注意它與“隨時變易以從道”之間存在的巨大區別——一個是解釋學概念,一個是哲學概念。這會避免我們犯一些錯誤,比如一看到“隨時取義”就自然地聯想起儒家“隨時”的思想,而它本身卻并不承擔哲學思想表達方面的作用。因此,任何試圖在“隨時取義”說與“隨時變易以從道”的思想之間建立某種關聯的努力都是缺乏充分的文本依據的,但是否就可以斷言“隨時取義”說與“隨時變易以從道”的思想完全沒有關聯,似乎也難以得出明確的結論。
2 “隨時取義”
上述內容從解釋學的角度介紹了“隨時取義”說,但其特色并不僅于此,還在于它是《程傳》中所獨有的釋易體例。所謂獨有,就是在之前有關《周易》的注釋著作中,如孔穎達的《周易正義》、胡瑗的《周易口義》中都沒有出現過“隨時取義”的說法,甚至連相似的思想都沒有出現過。因此,“隨時取義”說至少反映出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它反映了程頤對《周易》一書的性質或內容有某些獨特的認識;一是《周易》卦爻辭本身可能并不存在有關的內容,否則之前的易學家門不可能完全沒有提及。
“隨時取義”說極大的豐富了對《周易》解釋的靈活性,這顯然與程頤對《周易》一書性質的認識有關。程頤認為學易者應當知時識勢,他說:“人能識重輕之勢則可以言易矣”,“知時識勢,學易之大方也”。這意味著學易者不僅要在義理上對“時”或“勢”有清醒的認識,而且在解釋的時候不能有所拘泥。因此,《程傳》對于《周易》的解釋常常含有更大的包容性,《二程遺書》卷十九種中記載的一段問答體現了這方面的思想。“問:胡先生解九四作太子,恐不是卦義。先生云:亦不妨。只看如何用,當儲貳則做儲貳,使九四近君便作儲貳,亦不害。但不要拘一,若執一事,則三百八十四爻只作得三百八十四件事便休也。”⑩程頤主張不要對《周易》進行某種固定的解釋,因為在其看來《周易》所表達是普遍適用的原理和規范。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程頤提出“隨時取義”說,這有利于其對《周易》作更靈活的解釋。
對于“隨時取義”的具體內涵,朱伯崑先生進行了簡要而準確的概括,他認為由于程氏易學不墨守漢唐以來的體例,進而提出“隨時取義”說。此說的內容是,認為《周易》經傳對卦爻辭吉兇的解釋,并無一定的格式,此處此時可以作此種解釋,易處異時,又可作另一種解釋,此即“易隨時以取義”。在程氏看來,《周易》是講變易的,所以其對吉兇之辭的解釋,也是不拘一格,變易無常。 這里有兩個問題尚需要作進一步的澄清:一是其實《周易》中卦爻辭本身并沒有顯現出某種隨時取義的傾向,這是程頤自己解決注釋中出現某些不同時所采用的方法,并將其認作是《周易》經傳中所固有的方式,故常常冠以“易隨時取義”之名。因此,我們不能將“隨時取義”做簡單化理解,而要搞清它所針對的注釋情境。
程頤究竟在怎樣的解釋情境中使用了“隨時取義”這一解釋體例,按照朱先生的觀點,“隨時取義”是程頤企圖解決《周易》經傳中一些不一致甚至矛盾的說法。從而對卦爻辭的解釋,具有更大的靈活性,主動性,使取義說得到充分的發揮。 朱先生的這個說法具有極大的啟發性,但更準確地說,不是在《周易》經傳中出現的矛盾,而是在針對在爻辭注釋的過程中所出現的矛盾,是注釋與注釋間的矛盾。在《程傳》中出現“隨時取義”說的各卦都是如此:
《比·六三》注:二之中正,而謂之匪人,隨時取義,各不同也。
《小畜·九二》注:五為巽體,巽畜于乾,而反與二相牽,何也?曰:舉二體而言,則巽畜乎乾;全卦而言,則一陰畜五陽也。在易,隨時取義,皆如此也。
《否·初六》注:始以內小人外君子為否之義,復以初六否而在下,為君子之道,易隨時取義,變動無常。
《革·九四》注:四非中正,而至善,何也?曰:唯其處柔也,故剛而不過,近而不逼,順承中正之君,乃中正之人也。易之取義無常也,隨時而已。
從形式上看,這種矛盾可能是:(1)爻與爻注釋之間的,例如《比》卦,在對六二爻的注釋中稱其為“中正”,但在六三爻的注釋中卻稱六二為“匪人”。對此,程頤自己也說:“各爻取義不同,如屯初九之志正,而于六二則目之為寇也。” 此類型的注釋還出現在對《豫》六五爻辭以及《蹇》上六爻辭的注釋中。(2)爻與卦的注釋之間,以《否》卦為例,初六的“君子之道”與否之義“內小人而外君子”相矛盾。《小畜》九二爻辭、《觀》卦卦辭以及《同人》九四象辭的注釋都屬于此類。(3)與通常對爻的解釋不同時,會用到“隨時取義”的體例,如《革》卦九四爻非有中正之德而能至善與通常的解釋所有不同,《明夷》六五爻辭的注釋中“不言君位”亦是如此。
從內容上看,“隨時取義”說最大的危險在于可能會造成解釋的隨意化,而最終導致思想的不確定性。 但如果我們仔細分析程頤有關“隨時取義”的思想會發現結果并非如此,以《比》卦為例,之所以在爻辭的注釋與注釋間發生矛盾,是因為其在各爻的注釋中都采用了一般意義上的解釋內容,六二爻以陰居二位所以為“中正”,而六三爻則因所比皆不中正故謂“比之匪人”,也就是說,之所以會造成解釋與解釋之間的矛盾恰恰是由于程頤在注釋中采用了一貫的解釋。而采用“隨時取義”說正是為了要維護在解釋中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內容上的確定性和一致性,在《比》卦中六三爻的注釋實際上是說“匪人”絕不是指六二之中正而言,這同時也就維護了“中正”在整個易學思想中的正面意義。《革》卦九四爻亦是如此,其注釋維護了有中正之德才能至善的思想。所以“隨時取義”說不僅不會帶來解釋的隨意化和思想的不確定的危險,相反卻能有效的維護解釋方式上采取一貫的解釋策略和思想內容上的確定性,這點是我們在閱讀《程傳》時需要特別注意的。
注釋
①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二卷)[M] .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200.
②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二卷)[M] .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210.
③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701.
④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784.
⑤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813.
⑥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824-825.
⑦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929.
⑧ “隨時取義”的概念分別出現在《屯》、《比》、《小畜》、《否》、《同人》、《豫》、《觀》、《明夷》、《蹇》、《革》這幾卦中。
⑨ 由于其重心在于“取義”,因此,在《程傳》中“隨時取義”的思想并不僅僅以“隨時取義”的文字形式出現,有時也會以“取義”的形式出現,如《屯》卦六二爻辭的注釋云:“初為賢明剛正之人,而為寇以侵逼于人,何也?曰:此自據二以柔近剛而為義,更不計初之德如何也。易之取義如此。”(《二程集》,頁716)另外,《同人》九四象辭、《豫》六五爻辭以及《蹇》上六爻辭的注釋中“隨時取義”的思想都是以“取義”的形式出現的。
⑩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249.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M].第二卷.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207-208.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M].第二卷.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209.
在這里只列舉了以“隨時取義”的文字形式出現的各卦,而沒有列舉以“取義”的形式出現的諸卦,有關“隨時取義”說思想的表達形式問題,參見上頁注釋[2]的相關內容。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741.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746.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760.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954.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900.
在這里要注意思想的確定性與解釋的靈活性之間并不矛盾,簡單的說,靈活的解釋屬于形式層面,而確定的思想則屬于內容層面,任何注釋都應該指向確定的思想,否則這種注釋必然是失敗的。
參考文獻
[1]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
[2] 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