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寶寶

幸福從小喜歡養蠶。她看著蠶寶寶從黑黑的小蠶，吃著桑葉，慢慢長大，變成又白又胖的大白蠶，心中充滿了歡喜。她常想，蠶寶寶每天有人供它吃，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多愜意！她盼望將來能過上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上五年級時，老師問同學們將來長大了想干什么？有的說當科學家，有的說做詩人，有的要當宇航員。唯有幸福站起來，大聲地說，我要當蠶寶寶！大家一時都愣住了，接著，課堂里爆發了好長時間的笑聲。放學的路上，那些男生都起哄，快看，蠶寶寶大仙顯靈了！幸福不但不生氣，還美滋滋地反擊：你們還不配！

上大學，工作，幸福一路順利前行。她信奉，在家聽父母，上學聽老師，工作聽領導。

20歲時，媽告訴她，該結婚了！她只說了一句：好！于是，媽給她介紹了一位機關的秘書。一米八零的大個子，兩只大大的眼睛。見面她沒有特別喜歡，但也不討厭。那男人叫“大樹”。大樹對幸福說，我既不是高官，也沒有錢，但是我有一顆愛你永不變的心。我的名字叫“大樹”，你就是小鳥，我會一輩子為你遮風擋雨！一聽這話，幸福陶醉了，這不就是她盼望很久的“蠶寶寶”的生活嗎？認識不到一個禮拜，兩人就結婚了。要知道，那可是三十年前啊，比現在的“閃婚”還酷！

新婚的晚上，從小一人睡慣了的幸福，不習慣與別人同床。大樹就乖乖地一人睡沙發。一個月后，大樹不知用了哪條“孫子兵法”，終于把幸福拿下了。

結婚后，大樹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為幸福做營養早餐，然后在幸福耳邊輕輕地喚著：寶寶，該起來咪嘻了！每天早上送她上班，晚上接她下班，有時幸福要應酬到晚上十一點，大樹就在飯店外等她出來。每晚給妻子洗腳，是他必做的功課，這一洗就是三十年！

不僅對幸福好，她父母、舅舅、舅媽、小姨、大兄哥、小妹妹的生日，他都記在一個小本上。到時，紅酒、西洋參、八寶粥、大禮包……他會按各人的不同喜愛送上。丈母娘眼睛本來就小，常常樂得只剩下了一條縫。

一年后幸福懷孕了。可是一查，幸福是O型血，大樹是A型血，孩子是ABO溶血癥。這種病現在是很普遍的了，可那時醫學不發達，怕成活不了。他們決定到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這個全國頂尖級的婦產醫院治療保胎。大樹陪妻子一住就是半年。妻子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大樹每天上菜場買菜，做好，然后換三趟公交車，胸前抱著飯盒、保溫瓶，送到醫院，給幸福喂飯、擦身子，講笑話、說故事。

半年后，當妻子生了個僅有五斤半的女兒時，大樹不知是高興，還是因為緊張，當場嚎啕大哭，嚇壞了醫生護士。

回家后，給孩子喂奶、洗澡、晚上抱著睡，都是大樹的事。幸福生完了孩子，就勝利地完成了任務！幾個月下來，她竟胖了20斤！

人人都說，幸福是前世做了善事，找了這么好的老公！幸福也覺得自己的一生實在是甜蜜蜜。

轉眼，幸福50歲了，退休了。在機關每天寫報告、寫講話稿，晚上陪領導應酬，幾乎就沒有休息的時候。可這一退下來，她無事可做，反倒覺得渾身都難受，頭疼、牙腫、全身乏力。于是，老公陪她到北京的大醫院做了全身檢查，可是啥病也沒查出來。

一天，幸福在小區廣場看到一群大媽在跳街舞，就想讓大樹批準她參加——這么多年，她干什么事都是老公同意她才做，習慣了。沒想到，大樹冷下了臉——三十年來，她第一次看到這么陌生的冰冷的臉。跳什么跳！沒看見那幫老娘們，多大歲數了，還穿紅戴綠的，沒一點正經！你是有身份的人，我好歹也是局長，你總不能讓我掉份兒吧！

她又想參加區的合唱隊，問他，他捧著一杯茶，細細地品著，不說一句話。

你倒是說話呀!幸福有點急。

大樹看著她，就是一句話不說，后來，干脆回書房看《參考消息》去了。

要不，你帶我去旅游？去西雙版納，去新疆，或者去臺灣。現在去臺灣可以直飛，一個人4000多就夠了！幸福幾乎是求丈夫。

我說，你是怎么了？更年期呀?大樹有些火了。我的夫人，放著舒坦日子不過，抽的那門子筋？在家有吃有喝，沒事看看電視，不比外出安全?現在火車、飛機事故率多高呀！

你才更年期呢！你是老古董，你是老果凍，你是……幸福一時語塞，因為這么多年，她從未和丈夫紅過臉，更沒罵過他。

從此，她每天聽到的話都是：不行！不許！不準去！

這天晚上，幸福開始失眠了。她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蠶寶寶！后來，她又變成了蛾子，可是，她雖然有翅膀，卻怎么也飛不起來；她覺得自己掉進了深山里，她用力扇動雙翅，卻一直向深澗里墜下去……她恐怖得大叫起來。

大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趕緊抱住幸福：寶寶，別怕，我在你身邊呢！

幸福扭頭看見大樹，卻更害怕了，使勁推開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身子像風雨中的小樹，不停地抖。

幸福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一吃飯就惡心、嘔吐，臉瘦了一圈，身體軟得一吹風就要倒下去。

去看醫生，驗血、做心電圖、腦CT、彩色多普勒……檢查的結果，仍沒發現什么大病。

后來，找了五代世家的老中醫、八十歲的老先生，看了看她的舌苔，號了號脈，在方子上寫了兩個字：“放飛”。

大樹像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后來，他什么也不管了。

幸福參加了省里的小說創作班，她又恢復了青春的活力。當她拿著在雜志上發表的小說給丈夫看時，她的臉上才真正露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