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的母親失蹤了

蔡市長辦完公務回到家中已經是晚間十點多鐘了。市長四十二歲，雖是年富力強，可事務繁重，一天忙下來也覺得心乏體累，正要洗漱了睡覺，電話鈴突然響起。妻子拿起電話說了兩句話就把話筒交給了蔡市長，原來是他的二妹從老家打來的。二妹說：“大哥呀，媽在你那兒嗎？”

市長說：“沒見媽來呀，她說來了嗎？”

二妹的語氣就十二分地急切，說：“咱媽丟了。”

市長說：“媽不聾不瞎的，身板那么好，能丟哪兒去？”

二妹說：“她一大早就出村到市里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

市長一聽也緊張了，說：“別急別急，怎么回事你慢慢說。”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昨天傍黑，母親正在廚房忙活吃的，村東頭的鄭嫂帶著一臉愁苦來了。鄭嫂說：“俺家老大英禾考上大學了。”

母親說：“俺知道，這么大的喜事，俺早就聽說了。”

鄭嫂說：“啥喜事呀，愁死俺了。”

母親說：“咋回事啊？”

鄭嫂說：“你知道，俺那口子病在炕上五六年了，啥也干不了，凈吃藥了，憑俺個人侍弄那兩畝地的收成，唉……”

母親明白鄭嫂來家的用意了，說：“孩子上學得用錢是吧？”

鄭嫂眼圈紅了，說：“光學費就六千塊呢，實在沒法子呀。”

母親說：“親戚朋友們借一借吧。”

鄭嫂說：“都借遍了還差一半呢。英禾看俺作難，說不上了。俺一聽急了，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跑外面去了，到這會兒也沒個下落，為了考這學禾兒吃了多少苦哇，考上了俺又供不起他……”

鄭嫂的淚珠啪啪嗒嗒地往下掉，掉得母親心酸。母親說：“俺這兒還有個幾百塊，你拿去使吧。叫禾兒趕緊回來，離開學沒幾天日子了吧。再想想別的法子。”

鄭嫂說：“謝謝啦。法兒俺都想遍了。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就還有個祖傳下來的銅佛還值點錢，那年城里來了個人要出兩千塊買走，俺沒賣。這會兒供孩子上學也沒啥可心疼的了。”

母親說：“哪兒去找那個買主？”鄭嫂說：“找不著了，另尋門道吧。”

母親說：“這也是個主意，啥寶不寶的，孩子讀書是頭等大事，東西去了還能來，人才才是寶。”

鄭嫂說：“俺尋思要賣得到城里去賣，咱這兒窮鄉僻壤的誰能出價？俺沒進過城，兩眼一抹黑，找哪兒去賣呢？”

母親想了想說：“市里俺去過幾回，街道也熟，俺陪你一塊兒去，城里人有錢，興許能賣個好價兒。”

鄭嫂勒著眉頭沒言聲，過了會兒說：“這幾日俺還脫不開身，英禾他爸為這事著急上火，眼歪嘴斜，正輸著液呢。急人的事都趕一堆兒了，這可怎么著哇？”

母親又想了想，說：“俺替你進趟城吧，你在家把病人照顧好嘍，想法把禾兒找回來。咱不能讓他白考了這學，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上。”

鄭嫂說：“那就太謝謝了。銅佛俺這就給您搬來，賣多少錢您看著辦。”

母親說：“盡量往高里賣吧，看運氣。”

當天晚上母親把明天進城的打算告訴了身邊的二丫頭。次日天光一亮，母親就抱著銅佛搭乘長途汽車奔七十里外的市里去了。按說銅佛賣出賣不出的天黑之前母親應該回來了，可這會兒月亮都升得老高了，母親卻不見回，二丫頭就給當市長的大哥打了這個電話。

市長遇事一向冷靜，設想了母親失蹤的幾種可能，可每一種可能又覺得不能成立。漸漸地也就鎮定不下來了，在屋里轉了幾十圈，煙霧吐了一屋子。夫人說：“甭瞎琢磨了，趕緊出去找吧。”

市長說：“找也得有個方向呀。”

夫人說：“旅館、醫院。”

市長說：“住旅館的可能性不大，要過夜她應該來家里。”說著心里就愈發緊張起來，打電話叫吳秘書備車，并讓他再叫幾個人一塊兒幫著找。

市長親自上街了，心頭有不祥的感覺纏繞。母親畢竟是六十四歲的人了，城里人多車亂，別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蔡市長是今年初剛剛走上這個崗位的。之前他是省發改委的顧問，經濟問題專家，在大學做過博士生導師。他是從窮僻的鄉村走出來的，母親在他身上投注了大量的心血。母親少時讀過幾年書，字識得一些，報紙經常看廣播每日聽，時事世情了然于胸。兒子當了市長后，她的神經隨之緊張了起來，她知道官場上太多的貪腐丑聞，讓她心無寧日。母親一遍又一遍告誡兒子，要正直為人清白做官，千萬不能跌入貪官污吏之列，毀自己辱家風。母親買了寫孔繁森的書給他，讓他經常看。母親還給家人、親戚們立下規矩，任何人不能借市長的名義和權力為自己牟利，不能給市長的臉上抹一絲黑痕。五月六日是母親的壽辰，一些縣鄉干部不知哪兒來的消息前來祝賀，大小彩包撂下十六七個，母親說，這不好，一個個給退了回去。母親打電話把這事告訴給兒子，兒子感動地說：“您做得對。”

二

上午八九點鐘，母親到達市區，在一處人流稠密的街邊擺下了銅佛。她要盡力將鄭嫂這個寶貝賣個好價錢，她知道禾兒為考這個大學吃了多少苦頭，決不能因為錢的問題耽擱孩子的前程。母親將銅佛仔細擦拭，陽光下佛身金輝熠熠，不少行人駐足觀看。有人開口問價了，母親報價五千，那人要走，母親說你給多錢？那人伸出一個指頭，母親搖頭。接著又不斷有人問價砍價，母親有了信心，咬定低于三千不賣。正熱鬧著，忽然場面大亂，和母親一同在路邊擺攤賣服裝、水果、書刊、雞蛋的小販個個驚慌失措，四下奔逃。蘋果滾了一地，雞蛋碎了一堆。母親莫名其妙，東張西望，搞不清咋回事。但從眾心理使她也抱起了銅佛準備移個地方。剛走幾步，被一個漢子一把抓住，母親使力掙脫，漢子揪住不放，母親看清了對方有六七個人，都是穿制服的，一定是政府的人了。母親就不再害怕，說：“你們要干啥？”

穿制服的漢子說：“干啥你還不知道？把東西擱車上。”

母親說：“這不是你們的東西呀。”

漢子說：“快往車上撂。”

母親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會有人打劫，她說：“得說個理兒呀，俺的佛為啥要擱你車上？”

漢子說：“告訴你們這兒不許擺攤設點，你們還擺，成心擾亂社會秩序。”

母親有點明白了，說：“俺頭回來這里，不知道……”

不管母親怎樣辯白，穿制服的幾個人不依不饒，說：“不沒收也行，交二百塊罰款吧。”

母親摸了摸兜，說：“俺沒有那么些錢。就有三十塊，留著吃飯搭車的。”

對方說：“沒錢就留下東西。”

母親說：“這佛不是俺的，是一個沒錢上大學的孩子家的，他家指望賣了這佛湊學費呢。”

穿制服的說：“你們這些人編起謊來一套一套的，沒工夫跟你廢話了。”

這時就有四只手一塊兒上來搶，母親急了，這佛要沒了鄭嫂那兒怎么交代，禾兒那學怎么上？她一邊死抱了佛像不松手，一邊嚷著說：“你們咋這么橫，是土匪呀！”這句話把他們惹急了，有個二十出頭的愣小伙竟然照著母親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母親打了個趔趄，手一松，銅佛脫手落地砸在了自己的右腳上。

銅佛被裝在車上運走了，母親愣怔了好久才從噩夢中醒來。周圍好心的群眾告訴她這些人是城管大隊的，專門管理街道市場。母親想，今天真是太背運了，誰知道會出這種事。她問身邊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慈眉善目的老頭：“這地方不準賣東西？”

老頭說：“是有這個規定。”

母親說：“誰規定的？”

老頭說：“政府規定的。”

母親說：“這規定有啥道理？”

老頭說：“怕影響街道秩序唄。”

母親想，市政府就是兒子工作的地方呀，兒子的工作自己是要全力支持的，可自己是真不知道市政府這個規定的，這可怎么辦呢？銅佛是鄭家的寶貝，關乎那孩子前途命運的寶貝，無論如何不能丟的，去講講好話要回來吧。母親一瘸一拐打聽著來到城管隊，見到沒收銅佛的那些人。母親面對一個自稱是主任的人好話說了一大籮筐，但對方不予通融，說：“二百罰款不能少。”

母親只好一瘸一拐地又從城管隊出來，腳面已經腫得老高，路是走不動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想辦法。想來想去覺得只有去找兒子要這筆錢了，可市政府離這兒不知有多遠，自己能走得到嗎？她想找個電話跟兒子通話，電話號碼又記不得，不光兒子的記不得，鄉下女兒家的也記不得。若讓城管的干部幫助查一查兒子的電話，一定能查到，可這萬萬使不得，如果他們知道這個違反法規的老太婆是市長的母親，兒子的形象就會受到不小的損傷，還是另想主意吧。

右腳受傷的母親已經寸步難行，她只能打個出租車到市政府去，車繞來繞去到達市政府門前，收了她十五塊錢。母親下了車挪到一個穿制服站崗的年輕人跟前，剛要開口問話，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她想，自己整天對兒子對家眷做遵紀守法的教育，可自己做的這件事恰恰是破壞了法規，若在兒子面前暴露出來，以后還怎么對他們進行教育，事關重大呀……可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辦法呢？遲疑了好久好久，她決定不驚動兒子，回家取錢贖回鄭嫂的銅佛。現在口袋里只有十六塊錢了，坐長途車到家要十三元，去長途汽車站是不能再打的了，坐公交車吧，可這腳……

母親擠上公交車，沒等坐到別人讓出的座位上就癱倒了，頭上汗珠一股股地往外冒。她又倒了一次車才艱難地到達長途汽車站，時間已是下午五點，開往家鄉去的最末一班車沒能趕上。她待在候車大廳里茫然無措，又饑又渴，渾身乏力，她不敢動僅剩的十四元錢，明天一早要憑它買票回家。想到在家中焦急等待的鄭嫂，心里不是滋味。她喝了幾口冷水壓壓虛火，頭昏沉沉的，淤血青紫的腳愈發疼痛。

三

鄉下的妹妹不斷地把電話打到市長的手機上，詢問母親的下落，市長和幾名屬下在全市的大街小巷急風急火地找人，被驚動了的巡警都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夜雨滴滴嗒嗒地灑落下來，街市空蕩而靜謐。小吳秘書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長途汽車站。母親蜷縮在長椅上沉沉深睡，小吳見到老人一陣狂喜，一聲驚叫出口，但馬上安靜下來，脫下自己的上衣蓋在老人身上，然后立即用手機向市長報告。市長立即驅車趕到，瞧見母親這般慘狀，心痛不已。市長把母親抱到車上，抱進家門。用過熱菜暖湯之后，市長端來一盆熱水為母親洗腳敷藥。兒子問母親：“您咋就跑到車站上去了？”

母親說：“沒趕上回家的車。”

兒子說：“您咋不來家里呢？”

母親說：“俺想明天一早就走，睡在車站上方便啊。”

兒子說：“您這腳傷得這么厲害，咋弄的？”

母親說：“不小心自己砸的。”

兒子說：“自己咋能砸成這個樣子，誰欺負了您跟我說。”

母親說：“沒人欺負，是自己砸的。”

兒子說：“秀妹說您是來賣銅佛的，賣了嗎？”

母親怔了怔說：“沒有。”

兒子說：“那銅佛撂哪了？”

母親搖搖頭沒有言語。兒子用紗布將母親的傷腳裹好，抱母親上床去，兒子繼續問：“銅佛呢，撂哪了？”

母親思慮良久，實在瞞不住了，只得道出實情：“在城管隊呢……”

兒子說：“咋擱到那兒了，是不是……”

母親點了點頭，憂傷地說：“俺不明白你們城里的規矩，在不該擺攤的地兒擺攤了。銅佛讓人家扣了。嗨，那是鄭家的佛呀……”

兒子說：“這么點事兒還值得您著急上火，明兒就去要回來。”

母親說：“要罰款二百塊的，你要帶錢去啊。”

兒子說：“您就別操心了，給您要回來不就得了。”

母親說：“不是要，是贖。”

兒子說：“好，好，好。咱贖。”

母親倦極了，雙目閉合安靜了片刻，又說：“要贖得別人去，你不能去，不能說俺是你媽，讓人家知道了你往后就不好工作了。媽今天做得不對，可也真的不是明知故犯。”

兒子說：“您就放心吧。”淚在眼里。

母親進入夢鄉了，不久又被腳傷痛醒。母親望著紗窗外灰蒙蒙的曙色，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樁往事。

那時兒子剛剛十二歲，夏季悶熱的一天，母親趕過集回家途經鄉財政所時，一條黑狗從窄巷躥出吠叫，母親拾起一塊石頭向狗擲去，狗退縮了，母親又騎車前行。沒行幾步從一旁出來一個中年男子，手中一塊磚頭拋來，砸在了母親后肩上。男人是鄉財政所的干部，說母親打他家的狗就是欺負主人。母親忍氣吞聲回到家中，兒子見母親抬不起胳膊，問是怎么回事。母親如實相告，沒想到兒子抄起一把鐵鍬一口氣沖到了十里開外的財政所，找到那個干部就要掄鍬。干部被他的氣勢嚇住了，東閃西躲，兒子大吼大叫，非讓他肩頭見血不可。干部求饒了，答應向母親道歉，兒子這才罷手。

兒子回到家中，把干部寫下的道歉書交到母親手上，母親把兒子摟在懷中熱淚縱橫。兒子為母親擦淚，豪邁地說：“媽，這輩子誰要敢欺負你，我就跟他拼命。”

母親想到了上午那個扇了自己一巴掌的城管干部，如果兒子知道了事情真相，會不會也像當年那樣震怒呢？兒子已經不是當年的兒子了，他是個領導干部，他的一舉一動可不能像當年那樣魯莽火暴，所以自己一定要守口如瓶。

天放亮了，市長上班前要送母親到醫院治腳傷。母親想到等在家中的鄭嫂，對兒子提出了一個要求，母親說：“你借給我兩千塊錢吧。”

兒子說：“是不是要給鄭嫂？”

母親說：“你是媽肚里的蟲子。”

兒子說：“已經準備好了，三千。”

母親說：“銅佛贖回來也給鄭嫂送回去吧，這是她家的寶貝，能不賣就不賣了。”

兒子說：“您放心吧。”

母親說：“鄉下孩子考上個學不容易，還有好多孩子考上了上不起，這事你當市長的也得考慮考慮。”

兒子說：“我一定考慮。”

母親說：“放在心上考慮，不是嘴上。你為官一任，得讓老百姓說出個一二三來。老百姓的事比天大呀。”

兒子說：“我記住了。”

上到車里，母親附在兒子耳邊叮囑了最后一句話，母親說：“贖銅佛的時候你要向人交代好嘍，千萬不能說出俺是你媽。”

市長點點頭，笑了。淚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