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感謝(外二篇)

老黃打電話說要來看我。我說：那么遠的路，免了吧。老黃說：我已經到汽車站了，怎么走呀？我說：老黃，大老遠的，你這是干啥？老黃說：你別管我，我一會兒就到了。

老黃是我一個農民朋友。二十年前，他閨女考大學，來找我。我當時在省報當記者，而且還是一個報道高考的記者，和招生辦的人很熟絡。他是通過他們村一個在我們單位當水暖工的民工找到我的。我想，我當時一定被那位水暖工描述成了一位神通廣大的人物，要不，老黃也就不會下那么大的本，扛著滿滿一編織袋剛出土的鮮花生來找我了。我當下就被老黃一臉憨厚的笑和滿身的土渣徹底征服了。更何況他閨女的成績超過分數線不少，我便試著向一所大學的招生老師說了說，沒想這事竟辦成了。閨女畢業后，老黃又來找我，說看能不能留在城里。其實，我在城里也無多大根基，便向老黃說：鄉里正缺人鄉里多好，為什么不回鄉里？現在，他閨女在鄉里果然混得不錯，考了公務員不說，還當上鄉長了，她愛人也不知在縣上一個什么部門工作，而當年留在城里的那些人卻大多下崗待業了……老黃現在的日子一天天過得好，他也就在嘴上把我一天天叨叨得緊了。

老黃一下子給我油啊酒啊奶啊帶了一大堆東西來了。我說：老黃你外氣不是，來就是了，帶這么多東西干啥？老黃卻顯然不愿意再和我廢話什么，只解釋說：我本該早就來了——中間來了兩次，再找不見你了。我說：我已經搬了兩回家了。我也忙，沒顧得上打電話給你。老黃說：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我說：咋會呢？看你現在和閨女過得這么好，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哩。

事也湊巧，前些天，我報社一個記者去采訪，正好碰上老黃當鄉長的閨女，就問到我的電話了。老黃這才帶著老伴來了。一進門，我愛人就忙著張羅起飯菜來。老黃見了，只攔住說：不用了，等會兒到外面，找個高級飯店吃去。我說：家里方便。老黃說：我請客。我說：老黃你外氣，咱們去吃火鍋，我請客。

到店里坐下。老黃顯得很興奮，只忍不住向我說起這么多年沒見面的趣事來。哈哈，你不知道，我閨女到鄉里的第一年，就有一輛車停到我家門口，給我搬下一箱酒。我說你這是干啥？他說給你送酒呀。哈哈，現在你到我家看看，成箱成箱的酒，喝不完啊。正說著，菜上齊了。老黃顯得略有些失望說：哎，這菜不怎么樣啊……下次你到我那兒來，我帶你到個好飯店去，吃完了，老黃壓低一下嗓門說：不用交錢，填個字就走人。

我說：行啊你老黃。老黃三杯酒下肚，說得更有點云天霧地了：哎，活了這么大歲數，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是相通的。一次我開的小客貨和一輛面包車撞了。車撞得都不輕。那面包車是輛舊車，司機一看碰上麻煩事兒，丟下車就跑，再不肯露面了。沒想有一次，我閨女和交警大隊的頭兒吃飯，說起這事，他直埋怨我閨女說：人家把咱爹撞了，說跑就跑了？又扭頭對手下人說：還不快派個人去給我把他抓來。結果我連一點兒責任都沒有，那人一下子給我賠了四千多……

看老黃那洋洋得意的樣子，我忙打岔說：你現在還在原來的老地方住嗎？老黃說：是。可比原來的院子大多了。我說：你家院子兩邊不是都有鄰居嗎？老黃說：我閨女給村長說了說，遷走了一家……現在院子小不行啊，人來人往的……總得有個修車庫的地方吧……

我突然覺得這頓放吃得有點索然無味了。老黃雖已喝得如此話稠話多，也不知從哪里發覺我已經有點心不在焉了。一發覺我有了找人結賬的意思，只搶先說：今天這頓飯我非請不可，你可別想著結賬了。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著怎么感謝你……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來的時候閨女專門給我交代了。閨女說：爸你是個老摳，今日去可不能太丟人了，照著千兒八百花，想點什么點什么，記下了沒有？你要請客，我沒法向閨女交代啊……

我和老黃十分客氣地告別了。走在路上，我禁不住一陣惆悵，我既不知道我當年到底該不該幫他，也不知道我以后到底還該不該繼續交他這個朋友。

高考結果出來了：耀祖榜上有名，平繡名落孫山。小山村頓時沸騰了。這可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又不是過節過年的，哪里竟也稀稀落落地響起鞭炮聲。人們一撥撥去耀祖家門口，看有啥稀罕事沒有。

耀祖還是那個嘴唇上長著一圈茸毛的大男孩，只不過現在臉上多了些笑容。多少年來，大家都只看見他和平繡以及村里的孩子們在上學的路上蹦蹦跳跳，不知不覺就長大了。后來去縣城上學，就只剩他和平繡了。他平日里和平繡的話語雖不多，但大家都不是瞎子，知道倆人的心里好著哩。碰上個會聽話的，早就從耀祖媽平日里喊平繡時甜蜜蜜的聲調里猜出端倪，知道平繡做她的兒媳婦那是遲早的事。現在平繡卻落榜了，真日怪。

高興是高興，學費得馬上籌。將近一萬元的學費對他們的確是個天文數字。放在平時，一下子把人嚇暈也說不定。但現在，他們卻心情愉快地掀起了賣牛賣豬賣糧食的熱潮。畢竟，困難只是暫時的，前途卻是光明的。從此，耀祖就成公家人了，再不回山溝溝了，要當官了——究竟是多大的官，他們卻不知道。他們幾乎把家里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卻還是湊不夠數。一家人正一籌莫展的時候，平繡來了。但這時，耀祖媽的臉卻冷下了。她甚至連看都沒看平繡帶來的錢是多少，就把這個雪中送炭的人冷落走了。耀祖當時不在場。耀祖事后知道，哭著喊著鬧，甚至拿不上學來威脅，他媽也不心軟讓步。

學費湊夠了，耀祖的伙食費怎么辦呢？于是，在耀祖上學的時候，耀祖爹也跟著進城打工去了。

在高考落榜和失戀的雙重打擊下，平繡躺倒了。家里人說：要不，再去復習一年？平繡卻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說：考上也上不起，我要進城打工去。家里人說：人生地不熟的，你能干什么？平繡說：你別管。

耀祖爹天天到勞務市場去找活兒。碰上運氣好，有時也能找上一連能干兩三個月的好活兒。隔上十天半個月的，耀祖就來取錢了。當然也有手頭不方便的時候，比方說遇上老板不在家或拖欠工錢，他爹就得到工友跟前去借錢了。看著爹的辛苦，耀祖的心疼著。但他除了課余時間撿幾個瓶子賣賣，再沒別的能耐。

這真是一場熬得人精疲力竭的馬拉松比賽啊。但即使是馬拉松比賽，它還總有個終點。而每一想起畢業的那一天，耀祖和他爹的心都禁不住一陣茫然。工作越來越不好找。到哪兒去找個事做呢？

耀祖媽的頭在村里也一天天低下了。她專門在家里供起菩薩，一天拜八遍說：你老人家保佑我娃找個事吧。

真是雪上加霜啊，偏偏這時候耀祖爹的腿在一次挖石頭時砸傷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而他養好傷落不落下殘疾都很難說。耀祖的吃飯一下沒了著落。這也許是個挺不錯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實在耀祖的內心深處真的不止一次已經閃現過退學這個念頭了。

在這時，班主任突然給耀祖帶來一個好消息：有個好心人愿意每月資助他五百元生活費了。

就畢業了。到各種各樣的招聘會上投簡歷就像是走過場，又失業了。現在，最火燒眉毛的事倒不是掙錢還賬治他爹的腿傷，而是好歹讓他找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好讓他老娘在面子上好看些。

耀祖媽到現在的確都快把腸子悔青了。有幾次，她甚至懇求兒子：你干脆把戶口再轉回村里來算了。這樣還有幾畝責任田和宅基地啊，但現在，想回也回不來了。更讓她在人面前抬不起頭的是，為了上那個勞什子學，把平繡這么好的兒媳婦失去了。平繡每到春節總要回村一趟。去年回家時還開著車，給家里把樓房也蓋了。聽人說她已經把飯店開得很大很大了。每一看見她走過來，耀祖媽總是低著頭遠遠地躲著……

耀祖還是到勞務市場找點事做。一天他竟然在那里碰上了來招人的平繡。平繡說：要不你跟我去吧。

平繡其實是專門到那里找耀祖的。耀祖在平繡的飯店干了幾個月，就和平繡結婚了。

一天，耀祖突然在平繡的抽屜里發現了一疊收據，都是五百元一張的，奇怪的是日期竟和他收到的那些資助相吻合。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一把把平繡摟在懷里，叫了聲：平繡。淚水像斷線的珠子，跌落。